蛇丹里那一脉嫉恨顺着血液上涌,陌奚心尖倏地一刺,和在韶山时有过的感觉极像,却要更加剧烈,更加酸涩,仿佛有一只手攥住了他的心脏,玩味戏谑地把玩,每一次收拢都让他呼吸僵停,却又在他无法忍受的极限时蓦地松开。
他低低喘息着,翠瞳中蒙上了一层淡红的水色,氤氲妖娆,又透出悚然的疯狂。
香…香……
好难受,他要香,要茯芍身上的香……
袅袅雾气萦绕半空,烬灭海第六层,一方温泉开在了茂林深处。
热气氤氲的泉水里,金白的蟒尾扭动翻搅着,带起暧昧的漴漴水声。
“感觉如何?”两条殊妍的女妖浸在泉中,烟白的水汽半隐了她们的身形,唯有香肩玉臂可以窥见。
茯芍掬起一抔温水,这里的硫磺味让她想起了蛇宫汤阁。
她已许久没有和陌奚共浴汤池了。
还记得初次看见汤池里的蛇王,那份惊艳记忆犹新,让她难忘。
“妹妹。”
真亏他能假扮雌蛇那么久。堂堂蛇王,和她姐姐妹妹地叫着,竟一点儿也不害臊。
“妹妹。”声音响在耳边,茯芍猛地一惊,才发现是黎殃在叫自己。
带着温热水珠的手抚上了她的鬓角,顺着眼尾、脸侧一路向下,黎殃望着她,轻声呵气:“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没、没有什么。”茯芍垂眸,回避了话题。
黎殃偏头打量着她,顺直的金发飘荡水中,真成了流金一般。
“在这种地方,走神可是大忌。”黎殃摩挲着她的唇珠,忽而一哂,“不过厮杀了这么久,精神和身体僵硬麻木也是情理中事。茯芍,你需要重新激活身心,才能继续战斗下去。”
茯芍好奇,“怎么激活?”
黎殃斜眸,扫向远处放哨的黎蚗。
“阿蚗,过来。”
少年转身,温顺地朝泉边走去,跪坐在了茯芍身后的岸边。
茯芍尾尖一颤,暖水之下,她被黎殃层层绞住,清冷如霜的王太女偏头,吻上了她的唇畔。
嘶嘶吐信声在茯芍耳边响起,冰凉的长信擦着她的耳尖而过,确定她不排斥后,吻向了她后颈上的发根。
茯芍扭了扭腰,却被黎殃绞得更紧,一种昏沉的坠堕感包裹了她,比之第五层的泥淖更加黏腻、更加致命。
两股相似却不相同的气息一前一后涌入茯芍的犁鼻器,她挣扎了一下,看见粼粼水光下那金白相间、无与伦比的鳞尾后,又不舍得推拒。
再没有哪条尾巴比黎殃的更加华美了,她的长尾像是一块鬼斧神工的金镶玉,不含匠气,浑然天成得尊贵美丽。
茯芍爱美玉,也爱美蛇,何况此时拥着她的是她在这世间最亲近的血亲。
“姐姐……”她不舍得用力推拒,只轻轻地碰了碰黎殃的颈窝,蹙眉低吟,“这个地方,我实在没法安心。”
她的动作很轻,但语气中的拒绝之意并不微弱。
黎殃抬眸,啄吻着茯芍后颈的黎蚗立刻停止了动作,乖巧地向后退开。
“好。”黎殃五指插入茯芍的发里,獠牙轻咬着她的耳垂,“不要再走神了,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我也没法保证你的安危。”
这里的确不是享乐的好去处,何况和茯芍的初次,黎殃希望完美无缺。
只有完美得超越陌奚,才有可能让茯芍留在芙梃。
茯芍埋在她肩颈处轻轻点头,“我会的,姐姐。”
黎殃瞌眸,深嗅着她发间的馨香。
她被黎蚗、被宫中的弟妹们叫了几千年姐姐,从来不知道这两个字会让她如此愉悦。
好香……她的妹妹、她珍贵的小黄玉,怎能被卑劣的异族占有。
烬灭海的温度较外界更低,每往下一层,气温便骤降一回。
第六层的这一汪温泉暖和了茯芍的身心,这份安逸在烬灭海里显得过分违和。
黎殃初次发现这汪温泉时倍感蹊跷,作为陷阱,它的存在太过突兀,能闯入第六层的入境者绝不会被这样拙劣的陷阱引诱。
直到今日,她霍然明白为何在杀机重重的地下为何会有一汪温暖的泉水——
蛇无法在寒冷的环境中坚持太久,这汪温泉,是秘境的主人特地给黄玉开设的补给。
从温泉里出来的茯芍状态果然好了许多,双颊被热气熏得艳若菡萏,身上的气息也被热汤激发得更加温暖馥郁。
颗颗剔透的水珠挂在玉鳞上,折出晶莹。
黎蚗伸出的信子贴着下唇缓缓收回,这一刻,她的掠夺欲升至了顶点。
一种血脉深处的躁动传遍了她的全身,让她想要将这绝色的蛇姬缠与怀中,紧密相连。
阖眸,压住着不断飙升的欲念,再度睁眸时,黎殃又是那个清冷矜贵的太女,身上不见半点尘气。
他们整顿之后,继续下潜,直捣黄螭之所。
从第七层进入第八层的瞬间,冰冷的水液从四面八方而来,包裹了三妖。
这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地下海。
烬灭海一名,由此而得。
越是深入,四周的光线越是昏暗,第八层的水下几乎没有半点光线。
这对绝大部分活物来说都一场噩梦,但蛇不同。
他们并不依靠光线感知世界,热眼会反馈出视线范围内的一切冷热;敏感纤长的信子能捕捉到远方雨水的气味;贴地游行的蛇腹更是能感知到百里之外一片叶子落地所产生的震动。
他们喜欢黑暗,黑暗即是安全。
如果传言不虚,那么第八层的环境的确符合重伤的黄螭所需。
和前七层不同,三妖在第八层探索了半个时辰,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没有邪怪、没有机关、没有咒阵,幽谧平静得不同寻常。
这片水下没有一个活物,身处其中,被砭骨的寒水和无尽的黑暗吞噬,神识所探,无边无际,亦无生息。
茯芍一如之前跟在黎殃身后,游了半个时辰之后,四周场景毫无变化。
黎殃停下,沉思片刻后,回头看向茯芍,“茯芍,你来引路。”
“我?”
“万年来,进入第八层者不下千名,其中大半都迷失在了烬灭海中;侥幸离开的那些,也未能破解第八层的秘密,以为只是一片虚无的暗海。”黎殃沉吟,“黄螭至今还只是‘传说’,如果有谁能找到它的踪迹,就只能是你。”
茯芍没有推辞,游去了前面。
她并没有找到黄螭宫的把握,只是眼下再无它法,唯有一试。
茯芍将法力注入感官之中,令自己保持高度敏锐,最大限度地开启神识。
如果传言不虚,这片暗海里真有黄螭之血凝为的黄玉,那只要感应到玉上的土灵,便能找到黄螭所在。
茯芍试图在这深不见底的暗海中寻找土灵。
漫无目的地探索了一刻多钟,倏忽之间,她捕捉到了一颗微弱的黄点。
小小的一颗,像是蜉蝣一般湮没在了密集的水灵当中。
宛如大海捞针后的结果让茯芍精神一振,加速朝它游去。
在游到那颗土灵所在之处时,她又捕捉到了三五颗尘埃。
像是漫漫长夜上的二三稀星,那些微弱的小土灵在暗海中点点浮动着,铺就了一条暗弱的星路。
茯芍小心地沿着它们所指的方向游去,两刻钟后,有微光从暗海深处照来。
漫长黑暗中出现的光亮让三妖恍惚了一瞬,旋即全速朝光亮处驰去。
那光明之所比目测的要远上许多,近半个时辰的驱驰才让他们看清了光线由来何处。
暗海最深处,连接第八层和第九层的界线上,一座宏伟壮丽的宫殿出现在三妖面前。
那光亮并非灯或明珠等发光体,而是源于整座宫殿。
构成宫殿的材质十分特殊,像是金子、玉石和琥珀的混合物,它们散发着温润的玉光,这光芒不刺眼,却惊人地穿透了数百海里。
暗海内出现这样华美的金阙,茯芍理当警惕,但一股自内心深处焕发而出的亲切感召唤着她。
冥冥之中,她身边的水流变得和煦温柔,摇曳着将她推往宫门。
“茯芍!”眼见她迷迷糊糊地往那华宫游去,黎殃当即出声提醒。
茯芍骤然惊醒,只差一步便要进入宫殿。
她在门口停下,试探着推了推门。
金玉辉煌的宫门紧锁着,看着重若千钧,然茯芍的指尖轻轻一触,大门就在她面前打开。
她警惕地伸吐蛇信,没有嗅到危险的气息,遂扭头询问黎殃黎蚗,“进去么?”
黎蚗看向黎殃,黎殃游去茯芍身边,轻声叮嘱:“不要分散。”
茯芍点头,小心翼翼地游过了殿门。
黎殃紧随她身后,在前身探过门槛的瞬间,金光暴起,宫门之内一股强劲的水流冲向了黎殃,将她和身后的黎蚗顶出半里。
黎殃在激流当中迅速稳住身形,一抬头,宫门在她面前关闭,茯芍也不见了踪影!
茯芍、茯芍……
芍儿……
烬灭海外,陌奚五指青白地攥着心口的衣襟,将那素雅的华服抓出扭曲的皱襞。
眼尾殷红滚烫,毒腺承载不住汹涌的蛇毒,过量的毒素反噬了陌奚的神经,带来阵阵灼痛。
他可以忍受茯芍和其他雄□□尾,可以容忍其他雄性的血脉从茯芍身体里爬出,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茯芍失踪断联。
上一世茯芍失联后的场景反复迭出,那具倒在地上的干尸霸占了他的脑海。
蛇姬形同焦木,皮肤、血肉、骨头都萎缩干涸,唯独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死不瞑目。
他已经经历过了一回,重来一次,却又弄丢了她……
下方的逻偣本意是为了逼陌奚离开,但此时此刻,青黑色的煞气从陌奚身上滚滚蔓开,如触脚一般向四海八荒延伸。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他找不到茯芍。
他已经在茯芍的内丹和心脏里种下了蛇毒,为什么还是找不到她……
他杀不死沈枋庭、杀不死丹樱,如今就连引以为傲的蛇毒都不起作用。
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控让陌奚陷入了困顿和惶恐。
不该这样的,他怎会屡屡失控!如何补救、如何补救……
那翠眸之中的瞳孔收束成针,黄玉血脉——
若他有比黎蚗更纯正的黄玉血统、若他是这天下最接近黄玉的蛇妖,那茯芍绝不会轻易离开他,哪怕记忆恢复,她都不会舍得将他抛下。
陌奚霍然找到了能和沈枋庭抗衡的方法。
作为人类,沈枋庭永远无法诞下黄玉蛇崽,但他还有机会。
蛇鸣暴起,那绞缠着芙梃王宫的碧蛇幻影发出凄戾的嘶吼,庞大的蛇体层层收缩。
咔啦……砖石栋梁断裂的声音从蛇影下传出。
芙梃王宫屋脊上的金蟒被幻蛇折断,自屋顶滚落,重重砸在地下。
逻偣脸色大变,不明白为何先前颓靡的雄蛇突然发力,他瞠目疾呼:“陌奚!你果真要和我芙梃开战么!别忘了,黎氏可是茯芍的亲族,你敢动黎氏,茯芍不会原谅你!”
“亲族?”陌奚吃吃低笑,“没关系,很快就不是了。”
逻偣拧眉:“你什么意思。”
白裳墨发的雄蛇抚唇,露出两点毒牙,视线愉悦地落在王城中仓皇奔逃的黎氏宗室身上。
血脉、血统?茯芍想要,那他也可以是血统最纯正的雄妖。
只要萃取黎氏一族的血液,调为和茯芍最近的一支,进行全身换血,他便能拥有比黎蚗更接近茯芍的血统。
这里有如此多的黎氏子弟,圈养起来,足够他给她最完美的后代,若产下的幼蛇血脉还是不够纯粹,那就将幼蛇的血也一并更换。
不必再依靠脆弱的外表,有了这份血统,他便是茯芍最重要的伴侣,无可替代。
蛇城郊外大营的瞭望塔上, 血雀撑着栏杆,迎风瞭望西方上空。
卫戕走上塔时,就见远西风雨晦暝。
他的视力不及血雀, 却也从那滚滚的黑云里嗅到了非同寻常的凶煞之气。
“如何?”他问血雀。
“打起来了。”血雀吹了声口哨, “单挑五千年, 逻偣勇气可嘉啊。”
涔云之中, 时隐时现出两条绞缠的长影。单论体型, 二者不相上下,但谁都知道,这场对决,逻偣没有胜算可言。
三千九百年和五千年之间差了整整两个大瓶颈,他与陌奚的实力差距太大了。
逻偣以真身原型相抗衡的不过是陌奚的幻形, 相持一刻余钟,逻偣始终没能摆脱碧蛇幻影、触碰到陌奚的衣角。
“王孤身在敌巢里拼杀, 我等却在家里悠闲地看戏。”血雀支着下巴, 唇角微勾,“是不是有点对不起他老人家?”
“别忘了王走之前下的死令。”卫戕道, “要是淮溢有失,你我就是下一个逻偣。”
血雀不以为意地耸肩,“他这么可怕,现在谁敢来动淮溢。”言毕, 那双紫罗兰般的眼眸睨向了卫戕, 带着点点笑意:“听说,你趁王蜕皮的时候向王后求欢了?”
卫戕的脸色登时冷了两分。
血雀不客气地笑了起来, “在你们蛇眼里, 那芙梃小王子的魅力就那样大?王后前脚拒绝了你,后脚就能和一条刚见面的雄蟒私奔?”
“不是私奔。”卫戕望着西方的眸色沉冷晦涩, “她不会就这样和外族私奔。”
芙梃王子的确姿色非凡,但卫戕确信,茯芍绝不是看中了对方的美貌才骤然离开的淮溢。
这中间必然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
无论如何,她都不是那等背信弃义的轻率之徒。
“好吧好吧。”血雀无所谓地越过这个话题,下巴指了指波谲的西方天幕,“接下来怎么办?王后一直惦记着王说的修生养息国策,要是她知道自己才走了一天,王就为了她宣战了,恐怕得气得不轻,本来要回来的,都气得不想回了。”
“五千年的修为足以让芙梃惊心。”卫戕淡淡道,“未必会上升为战事。”
“就怕其他几处妖国也都惊心了,来个珠联璧合。”
“那便只有战了。”卫戕道,“淮溢危急,王后必然赶回。”
“妙!”血雀双手一拍,“怪不得王敢这样挑衅芙梃。”
远处,灰褐色的巨蟒扭头嘶鸣,他撞开了绞住芙梃宫的碧影蛇,引着它远离王宫,去天上鏖战。
芙梃宫内外百余张攻击阵法开启,磅礴的妖力从阵中接连射出,轰向空中的陌奚。
陌奚挥袖,在身前立起层层水屏,稀释阻挡了射来的妖力。
空中缠斗许久,终于让逻偣绞住了那鬼影一般的幻蛇。
时机不可错,他立即扭身用力,粗大可怖的巨身环环收紧,势要绞碎这难缠的对手。
碧色的幻蛇在他的绞合之下稀碎溃散。然而这胜利却成了逻偣最大的败笔。
破碎的幻影只一瞬间便化作条条细蛇,如灾星一般扑向底下的都城。
它们没有实形,如同蝗虫过田,用细小却剧毒的蛇口咬住了芙梃宫内外的活物。
尖叫声、呼救声迭连暴起,宫仆们抱着头,来不及凝出护盾就被细蛇咬中;全身盔甲的卫兵们只觉某处一凉,无形的幻蛇便钻入了铠甲的缝隙间。
王宫内外一片狼藉,毒蛇宛若瘟疫一般在这无毒之国迅速蔓延。
开启攻击阵法的妖将们无一不扼颈倒地,无妖往阵中填补灵玉,百余张高耗能的攻击大阵很快冷却、停止了输出。
逻偣正欲施救,数十条细蛇则如蚂蟥叮咬上他的脊背。
他扭头恫吓,浑厚的吓声将那细小的幻蛇震碎,却有一条突破了防线,獠牙刺破了他的鳞皮。
两个深深的血洞出现在了逻偣的背上,紫黑色的血液由此流出。
一丝诡魅的血色就此掺入了浑黑的云间。
他暗道糟糕,伤口不足为道,但陌奚出手,必是剧毒之毒。
下方有熟悉的惊声传来,逻偣望去,被底下的情形骇得一僵。
细蛇入城,并非一味杀戮,在遇到黎氏嫡系的蟒妖时,它们无痛无觉地钻入对方皮下。
不过多时,黎氏子弟的眼底便显现出米粒大小的绿线,成为了寄生蛇的宿主。
被寄生的王族不约而同朝宫门走去,晃晃悠悠地排成列队,形同傀儡。
宫门之外,一扇秘境的门正敞开着,迎接所有被寄生的黎氏嫡系。
一个接一个的王族麻木地踏入秘境之中,成为陌奚的囊中之物。
“陌奚!”逻偣回身怒喝,“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陌奚仿若未闻,他迎风而立,衣袂微动,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
五千年的修为果然好用,不枉费他当初忍受那些肮脏的浊气。
怒喝过后,逻偣喉头蓦地一甜。他急忙封住身体经脉,推缓蛇毒蔓延的速度,随即掉头驰回宫中。
长尾一扫,他截在秘境入口之前,将神情恍惚的黎氏子弟全部卷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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