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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舟不归)


杨氏惊愕的张目叱之:“谢夫人这是要驱走我?”
谢宝因平缓开口,音调铿锵,声如鐘磬,惹得清风也肃穆:“何为驱赶?父不食於枝庶[5],天不食於下地[6],此始自周。长子百世不迁,庶子无祭祀之责,且郎君已继承大宗,为博陵林氏家主,先祖其余庶子理应搬离。如此昭穆繁昌,枝庶分流[7],三叔母早已另择室庐,不知二叔母有何疑虑。”
王氏饮完清酒,继而言道:“兄妇前去蜀郡之际,也曾浩然之气的与我分辨此理,逼迫我与勤郎迁居,今日女君所言,句句皆理,兄妇又岂会不明白?”
当年杨氏在长兄丧礼大闹过后,因对被外放一事存忿忿之心,便要使她们也生活不安定。
谢宝因无害的盈盈一笑:“叔母出身天下望族,所受家学不凡,理应诵读《仪礼》,便该知‘庶子’二字所指乃嫡子以外的众子,家中除夫人与我之外,皆为庶子之妻。”
杨氏神色怔松,逐渐醒悟过来,她前面所说皆被这位女君听去,最后无言可辩,只能朝北方强作笑,揖道:“多谢女君指道,今日我便迁出去。”
谢宝因屈足跽坐,头颅不垂不低,坦然颔首,以女君身份受妇人一礼:“往年所遗诸事也需结清。”
然而堂外忽有黑影,使她言语中止。
谢宝因抬目,看向门户。
是已医治好的林得麒来报安。
而后郗雀枝也从中庭徐步来到堂上,敬重的拜手行礼:“谢夫人,三姑听奴僕说五郎出事,命我前来一看。”
在望见身旁的孩童时,竟顷刻便惊惶失容:“林小郎君这是发生了何事?”
因林得麒所伤不重,以纱布裹附,恐生炎症,故未缠纱。
远不及恐怖。
谢宝因等她言毕才浅笑启唇:“郗女郎心性良善,我早有闻之,但还望待我与杨夫人议完事。”
郗雀枝瞬息便像是被人给惊动的燕雀,失措的长揖,唯唯连声,口吃道:“对、对不起谢夫人,是、是我僭越了,不该妄议夫人家私。”
谢宝因拧眉,锐敏的隐隐觉察出其中异样。
见这位郗娘子被吓得期期艾艾,杨氏当即侧身,不仅出言相护,且还请罪:“今日的事乃六郎之过,可郗女郎洁行驯良,又寓居建邺,仰人鼻息,亦是从安的姨妹,不知郗女郎做错何事,以致女君如此训她?”
王氏在旁静观着这位郗家女郎,嘴角了然一笑,她前面所言,三言两语便将谢娘置于咄咄逼人的境地,更轻易就能使人以为谢娘为凶恶之辈。
谢宝因含笑的双眸逐渐凝出一层薄冰,直言前事:“杨夫人曾借五千钱及两件麑裘,望夫人能依据市价给与。”
言语里不加掩饰的黑白分明,让杨氏钳口,不敢再说,揖礼过后便起身离去。
郗雀枝继而告别。
王氏侧目笑望门口,女子前面所称的那句“杨夫人”便意味着从今日起,家中二夫人将是袁慈航。
以后室第也能安寧。
治理完家事,待王氏辞别以后,谢宝因离开所跽的坐席,缓步离开厅堂,由甬道走到居室外时,便见医师拿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绢。
她冷声命道:“不必缠纱。”
医师行礼,又把薄纱收了回去。
正坐的林卫隺甚是不解,看向居室外面。
谢宝因举足入内,莞尔道:“五郎先去夫人那里。”
林卫隺怔住,很快便想明白其中含义,撑膝从坐榻站起,向长嫂恭敬一拜后,带着僕从往郗氏的屋舍去。
望着少年离开的背影。
谢宝因欣慰一笑。
少年的背脊变得比从前厚实,身长将七尺三。
他已在成长。
从郗氏所居房舍归来的郗雀枝径自来到厅堂,严苛循礼的对堂上妇人拜手,而后弯膝跪下,伏地稽首:“阿母。”
萧氏端坐于尊位,目光含着冷,不经心的质问一声:“听闻今日你使得谢夫人动了怒?”
郗雀枝看着杉木铺成的地板,呼吸因惶恐而开始变得轻浅不一,片刻又平复下来,小心谨言:“谢夫人未曾动怒,只是在以公心处置家事。”
萧氏自是不信,家中这位女郎的心性究竟如何,她为嫡母,再清楚不过,此时语气也甚严厉:“我是如何教导你的?”
郗雀枝顺从的复述妇人往日所言:“不可失礼,不可忘形,约束言行。”
萧氏闻之,右掌狠狠拍击了下身前的几案,再由侍婢扶起,从案后走到跪拜的女郎面前,教驯道:“今日博陵林氏的女君乃谢夫人,宗族、家事皆为她决断,你三姑都不能就此多言,你不知前因,便妄想擅自干预,且那位杨夫人属枝庶,你与她沟通繁多又有何用?我今告诫于你,切勿贪心,二者都想兼得。”
郗雀枝趴在地上的手指小幅度的一弯,益发恭敬的伏拜:“儿谨记,谢夫人虽有片刻不悦,但那是与杨夫人,与儿说话时,谢夫人言语带笑,应当无碍,阿母不必为此过多忧虑,我会时时以高平郗氏为行事准则。”
萧氏斜瞥一眼地上,警戒了句“再勿有今日之事”便径直走过,离开厅堂。
随着丝履踩过地板的声音逐渐消弭,郗雀枝缓缓跪直身体,双足依次站起,心却已经游神。
待醒悟之后,立即命随侍菡萏去唤人。
不久便有一婢跟随而来。
已踱步入席的郗雀枝抬头望去,受完奴僕的揖礼后,言道:“听闻谢夫人亲母不日前有疾,高平郡有一神药,我欲献之,但恐有所触犯,因而才想要询问你此事可真?”
侍婢听言则敬答:“禀女郎,此事为真,但有疾的是渭城谢氏之嫡母,非女君亲母。”
郗雀枝面色平静,像是早已得知,言语间却是愕然:“谢夫人亲母不是渭城谢氏的女君?”
侍婢亦如实应答:“女君乃侧室夫人所生。”
女君自幼由嫡母范氏抚育,并非是难以启齿之事,士族大家亦从不在乎汝母为何人。
只问所出身的氏族。
家族才是女郎与郎君的底气。
郗雀枝再问:“家中君姑还在,为何家私不由君姑决断?”
不论这位女郎问何,侍婢皆具答之:“博陵林氏的大宗已是家主,家事自该由女君治理。”
确定内心所疑问的,郗雀枝忽而浅笑,挥手招之,轻声问道:“不敬姑氏,谢夫人便不怕被遣回谢氏?”
这些皆是她所好奇的,往昔不能问妇人,惟恐得不酬失,今日自要询问个明白,以后才好行事。
侍婢惊恐拜手,拒不敢言。
郗雀枝笑了笑,用着最温柔的音调,一步步的胁逼劝诱:“我此行寓居建邺,本是为一睹国都壮丽,但出行寥寥,既得你们女君照拂,又有郗夫人为姑母,凡聪慧的都能知道其中缘由,譬如不日你便该唤我夫人,而你一个奴隶,日后我想令你如何煎熬,便如何煎熬。”
“生、不如死。”
侍婢颤着闭眼答道:“五公主羽化以后,女君代主适人,不得肆意遣返。”
郗雀枝望向北面的尊位,一字一字的往外吐:“此、生、都、不、能?”
已汗流浃背的侍婢一鼓作气的尽数告知:“家主如今已拜尚书仆射,为陛下重用,若不喜,自可再纳正室,是否会遣回谢氏,婢不知,因皆在家主一念间。”
郗雀枝也终于满意。
侍婢如获大赦般的匆匆退了出去。
居室北壁,女子伫立。
随着她展开双臂,宽大的垂胡袖也笔直。
两名媵婢见状,低头上前,走到其左右两侧,解开腰间衣带,抬手轻捏袖口衣缘,将素纱襌衣脱下,置于漆木衣架,然后取来褐色直裾。
在为女子更衣时,门户的方位传来脚步声。
被命令跟随林卫隺去郗氏屋舍的媵婢入内后,停在不远处,归来禀道:“女君,五郎已从夫人那里离开,回到自己的房舍。”
谢宝因弃掉青玉带钩,仅用细带束衣,而后徐步去南面的坐榻:“夫人如何处理的此事。”
媵婢站在原地未动,只是缓缓跟着女子的行迹而转动身体:“夫人闻之盛怒,欲要惩戒,但有郗家女郎在旁劝阻便不再追究。”
谢宝因扶腰踞坐好,倚着三足凭几轻轻颔首。
郗氏乃林卫隺的嫡母,罚或是恕,皆是孝义,谁又敢有异议,且郗雀枝得妇人喜爱,能听她的谏言,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留守在家中的玉藻命两婢端着盥洗的器皿进来,听到媵婢所禀的最后一语,侍坐在女子旁边,奉巾而报:“女君这几日不在,不知郗女郎与家中的夫人、女郎交往甚多,初到鸡鸣时分,她便去陪伴夫人礼佛,待夫人休息后,继而去二夫人的房舍相谈许久,短短几日,两人已快成知己。”
谢宝因笑而不言,最重嫡的人忽然转变去护郗雀枝的疑惑便也得以疏通,只是当时在那位郗女郎身上所觉察出的异样,此时却如何也难以回顾起来。
待盥洗完毕,又有奴僕寻来。
有关杨氏:“夫人已在准备迁居,命我来报女君,五千钱并非是小钱,麑裘也并非是轻易能得之物,均还需时日。”
去书案处取来东西的玉藻重新跪坐在女子身旁,双手奉上,她虽低着头,眼里却尽露鄙夷,原来这位二夫人也知道五千钱非小数,麑裘非池中物。
谢宝因伸手接过沉甸甸的一卷书简,唇畔浅浅弯着,又给出期限:“自是可以,便以两载为期。”
奴僕默然片刻,似乎不愿相信所听到的,想要无限稽延直至女君忘却此事的夫人心愿看来已经破灭。
见再无转机,最后行礼离开。
而忆起李夫人要来一事,谢宝因从典文中抬眼,掌心落在腹部,望着一处静默良久。
“去命人再另收拾一间居室。”
【📢作者有话说】
[1]先秦·《庄子·徐无鬼》:“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膻也。”【中性成语,可作谓语、定语;指追逐名利。】
[2]姪子:谓庶出的女儿。《公羊传·成公二年》:“ 萧同姪子者,齐君之母也。” 何休注:“ 萧同 ,国名。姪子者,萧同君姪娣之子,嫁于齐 ,生顷公 。”
[3]能近取譬:能就自身打比方。比喻能推己及人,替别人着想。→先秦·孔子《论语·雍也》:“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4]《孟子·滕文公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5]枝庶:嫡长子以外的支系。→《史记·惠景间侯者年表序》:“至孝惠时,唯独长沙 全,禪五世,以无嗣絶……故其泽流枝庶,毋功而侯者数人。
[6]汉.王充 《论衡·明雩》:“父不食於枝庶,天不食於下地。”【译注:死去的父亲不享用庶子所供的祭品,上天也不享用各诸侯国的祭品。】
[7]晋.潘岳 《杨荆州诔》: “系自有周 ,昭穆繁昌,枝庶分流。

鸣蜩[2]于硕大的树叶之上悠闲避日,汲取清凉。
敞开的繁华门户中, 可见明净的室内放置着一套青铜器皿, 有壶有匜,有高有低,清水在其中来回流淌,模拟那山林间的潺潺溪流,加之中庭有高树, 遮阳庇荫,轻易便得清凉。
在室内东壁的卧榻前方, 又摆置盛有坚冰的青铜鑑,上面兽纹繁复精美,器皿一旁有竹席,媵婢双膝跪着侍坐在上面, 双手持着长柄腰扇生微风。
冰鑑即刻被白雾缭绕,往榻内悠然飘去,而为防寒气过重, 青色帷幔被垂放下来, 使得水汽被滞碍部分在外。
十步外的几案旁边,跪坐在席上习女工的妇人感知到阵阵凉意后, 抬头命令:“把冰鑑的盖身合好,受冷过多, 于你们女君身体和皆有害, 用腰扇送清风即可。”
妇人乃她们女君亲母, 自不敢怠慢, 违背其命。
媵婢朝妇人微微拜手禀命, 随即把手中腰扇放在身侧竹席上,俯身用双手拿起那沉重的斜坡苫型器盖,小心翼翼放进四方的器口上,将其覆盖的周密无际。
妇人又转而望向卧榻,目光落在尚在熟寐的女子身上。
谢宝因于朔日便搬入产室,如今已是月夕,不日将要生产,只是近期天气闷热,她不仅多眠,且还时常入梦中。
外出归来的玉藻刚入内,见这位李夫人今日也照常来了这里,低头上前,拜手行尊卑之礼:“夫人。”
李夫人颔首,继续女工。
玉藻再拜过后,去到东面卧榻旁,侍坐在地板上所铺的竹席右侧,不时便侧头看向跽坐在几案旁边的妇人。
妇人到这近一月,常常都要来此亲自照顾女君,日日习女工以供女君与小女郎的服饰之用,行事确实如一个亲母,言行周至,拳拳若亲,仿佛是她自小眷爱到大的爱女,但昔日往事却仍还历历可数,希望她是真的已经病愈,不会再像从前那般痴狂。
卧榻内忽然有呓语。
室内的众人瞬间便枕戈寝甲。
与玉藻一同侍坐在此的媵婢迅速放下腰扇,急切膝行过去,将薄如蝉翼的两层帷幔拢到一边。
于琉璃榻上寝寐中的女子也清晰显现在眼前,她躺卧其上,长眉蹙额,即使身上穿着轻薄顺滑的丝衣,但已是汗湿丝绢,额角与鬓边的碎发也被浸透。
拥覆着触之则肌肤生凉的丝衾也不见效。
玉藻见状,敏捷拾起席上的腰扇,送去凉风。
风拂半刻才有好转。
媵婢则跪坐在旁边,用麈尾驱着夏日蚊虫。
安谧中,谢宝因长睫煽动几下,双目还是合着,后来又似乎是想要翻身,但腹隆如球,有些艰难,内心渐渐生气烦躁之意,抬手便要抓腹。
忧虑会出事,她急忙出声唤醒:“女君。”
李夫人见那边的形势有所危殆,也暂缓女工,宽袖拂过几案后,撑物起身,只著着足衣,匆匆履过杉木地板,穿过两婢中间,双足垂坐卧榻边。
谢宝因觉得自己陷进一片浑沌不分的宇宙之中,四周皆是熊熊焦火,她微翘的羽睫颤动着,宛若在同烈火挣扎,而后悠悠醒转,眸底散着一片雾,眼里迷离。
李夫人见她醒寤过来,拿出身上的佩巾,覆在手上,而后伸去女子唇畔。
谢宝因下意识便张开口,吐出嘴中所含的蝉玉。
李夫人右手往外递给侍坐在榻边的媵婢,同时又对玉藻令道:“命侍婢来为女君奉巾奉匜。”
玉藻唯唯禀令,行礼低头退出。
随即,李夫人又挥手命侍立在远处的媵婢前来,把女子扶持坐起。
在卧榻踞坐好后,谢宝因的意识也变得清明,她倚着斑丝隐囊,望向妇人:“阿娘怎么不回居室去休息?”
李夫人依旧坐在原处未动,视线往女子双腿看去,虽因妊娠而浮肿,但仍还算纤细,她叹息一声,伸手去揉:“你如今将要生产,古往今来妇人妊娠皆属险恶之事,我若不在,怎么安心。”
谢宝因用心观察着妇人,感知到肌肤被触碰后,连忙避开,这近乎是一种出于习惯的警戒,眼中还有一丝没来及被掩饰掉的恐惧。
很快,她又从容言语:“阿娘是生我之人,理应是由我奉养膝下,照顾饮食与起居,虽我已为人妇,但阿娘来到我家中,即是宾客,为儿为主,都不敢使阿娘来侍我,岂非不孝不敬。”
李夫人还在愕然,待明白过来后,用以饰辞从室内离开。
少焉,木屐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嘎吱响起。
谢宝因更好衣,缓步至南壁,于坐榻踞坐,而后她怅然抬手,抚上长颈,望着窗牗外的蒺藜不言。
玉藻入内见此状况,又想起离开的妇人,便大约知道一二。
昔年李夫人患病痴狂,举止可怖,这位在渭城谢氏齿序第五的女郎就曾差点丧命于亲母的双掌之下。
发生此事后,谢家阿郎才下命把女郎交由嫡母范氏抚养。
奉匜奉巾的两婢也低头上前,屈膝侍坐。
“女君,请盥洗。”
见侍婢跪坐在眼前,谢宝因回过神,伸手从篚中取来匜,临盆浇水盥手,随后净面。
庭院里的仲夏蝉鸣以及徐徐清风吹过甘棠叶的沙沙声经过南牗进入室内,室中央青铜器皿所模拟的淙淙源水也流声悦耳。
如此安謐之下,谢宝因危坐书案前,翻阅简牍。
媵婢侍坐在左右侧,用腰扇送风。
女子在看到最后几根竹简上所书的“峻岨塍埒长城,豁险吞若巨防。一人守隘,万夫莫向。公孙跃马而称帝,刘宗下辇而自王。由此言之,天下孰尚?[4]”时,心神开始迷失。
前些时日,西南那边便传来军情,林业绥、王烹所领的军队一再溃败,非但没有收复失地,还死伤千余人,朝中官员纷纷开始上书要求天子问罪于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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