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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舟不归)


妇人厉声道:“我生了这么多子女,怎么就属你最蠢!”
生平第一次被阿母骂“行若狗彘”,谢兰因变得恐慑,自悔也无用,伸手想要去碰妇人的手:“阿母身体可无恙了?”
肌慄心悸的范氏自喉间暴怒出一句:“滚出去!”
谢絮因见阿母状况不好,应机立断的以右掌撑着坐席起身,穿好丝履便拉着这位大姊迅速往居室外去。
两侍婢也低头进来奉汤药。
谢宝因闻声望去,随即微微动了动被压住的双足,紧接着臀股离开坐具,再是双膝离席,先后站直,安步走去南壁。
复又在仅容一人所坐的坐榻旁跪坐下去。
她向左侧伸出手,淡吐两字:“给我。”
一婢手捧食盘,侍立在其旁边的另一名侍婢,则恭敬把漆碗递出。
谢宝因用木匙舀起汤药,亲尝一口才喂给妇人,举止敬重。
范氏心神舒缓过来后,看着眼前这个女郎如文帝侍母那般为她尝药,怔愣许久,最后她咽下发苦的汤药,无限感概:“李夫人与我说起想要去照顾你,你待我都如此尽心尽力,想必心中更念亲母,如今就看你是怎么想的。”
谢宝因垂下长睫,继续为妇人侍汤药,语气平平:“我奉在阿母膝下十几载,受阿母教顺,以孝敬忠信为吉德,至于李夫人。”
过去的许多年里,虽然很多时候都是如履薄冰,但亦有温情脉脉的时候,与家中姊妹、幼弟也亲如同胞。
即使亲疏有别,可妇人自幼受习于《女诫》,以班昭为师,内心常感“男能自谋,不以为忧,唯念诸女,每用惆怅[5]”,因而待她与其余姊妹并无区别,以严教之。
她知道,这样的嫡母已经是很好。
想起李夫人在她出嫁前所说的那些话,谢宝因神色淡然:“李夫人若想来,我身为亲子,自要扫榻相待,不敢减孝心。”
范氏闻之满意,她的昔日悉心教导皆被遵循:“从安还未自西南归来?”
谢宝因跪直上半身,用身上佩巾去为妇人拭去:“郎君命部曲往建邺送过几次简牍,大约要暮秋九月才能归家。”
范氏见她姙娠,命侍婢拿来坐具,然后令她不必再侍汤,只是想起代嫁一事,如实告之:“当年的事情,你阿父不是不想拒绝,也绝非是因为与天子的那些知己情,他和天子的知己情再重,还能重过他和林立庐的?只是不能拒绝。自你大父始,渭城谢氏便已开始式微,逐渐失去能与天子抗衡的能力,这权柄就像那陵江里的细沙,握的越紧就流失的越快。”
谢宝因既感到惊愕,又瞬息明白过来,天子介入士族的姻亲,是欲以此为探路的瓦砾,要看三大士族是否还如昔年那般不可撼动。
林业绥与她的婚姻便是瓦砾。
谢絮因亲送阿姊谢兰因登车离去后,在巷道又遇一个所属士族的奴隶。
回到居室,她便与人说道:“阿妹,林家有奴僕前来寻你。”
谢宝因两拜行礼后,缓步出去。
她看着阶前庭中的那人,讯问道:“寻我何事?”
奴僕不敢抬目,低头恭敬应答:“五郎所居住的房舍出了事,二夫人从蜀郡带回来的那位小郎君在五郎所居住的房舍出了事,听闻是右臂见血,二夫人因此而大闹,家中无人能理事,只好来长极巷请女君归家。”
谢宝因闻之顰蹙,不发一言。
见血?怎会如此严重。
五郎林卫隺的品性亦不是能做出此事之人。
忧患已在萧墙之内滋生,她只好去与妇人辞别:“阿母初醒,子女理应忧虑侍疾,但家中有事,我恐不能再尽孝。”
范氏做女君多年,知道其中紧急,颔完首,最后再教诲道:“治理家私便如同治理国政,万物莫不有规矩。虽太.祖以孝治天下,但明法令,严刑罚,国才能不乱。”
她笑着望向这位女郎,嘆息一声:“你比你那些阿姊都要通畅聪慧,不仅诵读儒家经典,还涉猎兵家经典,内心该明白孙子所言‘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谢宝因拜手长揖,静心受训。
她知道,那件事情已经无法避免。
如今必须为之。
【📢作者有话说】
[1]卢橘即枇杷最早的称呼。
[2]三国.王肃《孔子家语.六本》:“大雀善惊而难得,黄口贪食而易得。”【译注:大鸟容易受到惊吓,所以难以捕捉到,雏鸟贪吃,所以容易捕捉到】
[3]东汉.班昭《女诫》:“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译注:但是家中的女孩子们正当是到了该出嫁的时候,而没有受过好的教诲的影响,不懂得妇女的礼仪,恐怕会令未来的夫家失面子,辱没了宗族。】
[4]先秦.孔子及弟子《孝经》:【译注:孔子说∶“孝子对父母亲的侍奉,在日常家居的时候,要竭尽对父母的恭敬,在饮食生活的奉养时,要保持和悦愉快的心情去服事;父母生了病,要带着忧虑的心情去照料;父母去世了,要竭尽悲哀之情料理后事∶对先人的祭祀,要严肃对待∶礼法不乱。这五方面做得完备周到了,方可称为对父母尽到了子女的责任。】
[5]改自东汉班昭《女诫》序言。

第98章 枝庶分流
宽广的庭院栽植着柏木, 不仅有禽兽居之,还有自沧海而来的巖石,置与高大柏树之下, 居住于此的郎君的大丈夫雄心勃勃愤发。
在雄心之下, 是奴僕、侍婢全部伏地叩拜。
衣著曲裾袍的妇人从远处不徐不疾的走来,她双手掩在丈余长的袖下,端置身前,双目一直在远望中庭,所见是家中兄妇在高声大骂。
随侍在身后的四名奴婢则不敢抬头去窥探主人, 把头颅垂得更低了。
王氏来到庭阶,看着妇人如同拷问罪人般的气势, 随即笑问:“不知兄妇因何如此气激发怒?”
杨氏傲视一眼,伸手把身后的小郎君拉到身前:“弟妇过来看看你侄男的右臂便知道为何了。”
林得麒怯愞的不敢动。
杨氏怒而推他。
被壮健的小郎君突然撞上,年岁已长的王氏眉头紧蹙,望了眼对面的妇人, 少焉,又对兄子露出和蔼的笑,面色如常的把手掌从袖口的黑色衣缘处伸出。
她手捧其掌, 慎重检查伤处, 入眼便见掌心最厚实的地方被擦破皮肉,肉里还嵌着沙砾和尘垢, 从中流出来的血液与其参杂过后,已经足以骇人。
再把宽袖往上推, 手肘也有擦伤, 所幸有衣服所阻, 没有破皮流血, 并不危急。
随即, 妇人朝这些伏地的奴僕愤愤责駡:“为何无人来为郎君清理伤处?还不速去病坊!”
常侍在林卫隺身边的僕从禀令直起上身,可额首才刚离开交叠的手背,又立即被谴责。
杨氏放声而斥:“是谁准你去的!”
僕从战战兢兢的重新伏地,不敢再动。
杨氏又不满冷笑:“先去把你们五郎找来,我今日只论公理,他凭仗家主女君,便可如此欺负从弟?”
这里是林卫隺的住所。
王氏也明白这位兄妇话里的意思,她任由亲子喊痛的目的是要先让林卫隺谢罪,再行寻医,毕竟一旦医师来诊治上药,便不能看见手臂的伤处。
为了不让伤口延误治疗,她蔼然言道:“去唤五郎来。”
僕从畏恐的把身体伏得更低:“五郎不在屋舍。”
杨氏嗤鄙出声:“恐怕是知道自己无礼理屈,畏惧被议罪处罚,所以才躲藏起来了。”
这位二夫人性躁急凶悍,家中奴僕最惧,纷纷不敢言。
为了家室和睦,王氏也缄口以慎。
不能抒发心中郁闷的杨氏,言语激愤的继续痛駡奴婢:“为何都不言语?我是家中二夫人,难道还不能命令于你们?有了渭城谢氏的女君,便不听命了?区区奴隶,竟也学会餐腥啄腐。”
被喧嚣到头痛的王氏拧着眉劝道:“兄妇,博陵林氏先祖皆是有文德之人,且建邺士族的室第相望,你如今喧哗,若是越过萧蔷,建邺其余世家夫人将如何看待林氏,不仅累及林氏,以后便连六郎的婚姻都要受其影响,有何事不能安静详说,这与谢夫人又有何关系?”
杨氏眼光锋利的看向妇人,燎原的怒气又再被激扬:“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1],庶子之妻与姪子[2]果然是同舟共济,这么快就同气连枝,可怜从安身为我林氏家主,却被迫把姪子聘为妻。”
王氏目光沉滞,瞬时就变得窘迫无计。
青青草畔,华袂逶迆,一双秀足履过地上白霜,垂落的宽袖与三重衣裾亦也随步轻动,高髻上的垂髫似陵江边的春日杨柳,随江风拂动。
听见远处的喧哗声,谢宝因忽然停下。
她平望过去,安静听着。
情绪没有丝毫的起伏。
王氏身后的随侍很快便看到站在对面不远处的人,惶恐的伏拜,恭敬稽首:“女君。”
转身看到女子,王氏的神色终于缓和过来。
杨氏也钳口不言。
谢宝因在原地静默许久后,徐步走至中庭,淡如水的视线掠过杨氏后,随即微微一笑,展颜招呼妇人旁边的小郎君过来,语气宽柔:“六郎告诉我,手臂这伤是如何来的?”
林得麒不敢谰言,低头嗫嚅道:“是被五从兄推的。”
谢宝因弯下腰身,视线也落在孩童比成人纤细许多的小臂上,再是掌侧,她胸中渐渐凝起一口气,询问事情始末:“五从兄为何会推六郎?可是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杨氏倐然大怒:“伤处与人证具已在此,谢夫人身为宗妇,不秉承公理,却还想着要来寻六郎的错,为五郎辩护?”
谢宝因闻听此言,先是愕然,然后内疚垂眸,因妇人的此话,而开始内省其身,在忆起大女林圆韫后,能近取譬[3],不再先问起因,出声命道:“去将五郎找来,若是不肯便见告于他,待他长兄归家,不论是何处罚,此事始末如何,我都不会护他。”
前面的那名僕从只觉抵在手背之上的额头一阵发凉,上半身紧紧伏地,战慄而报:“女君,屋舍四周皆已寻找,未见五郎踪影。”
谢宝因思虑片刻,慎重开口:“遣人往宗庙去寻。”
发现未被女君责駡,僕从安心的禀命离去。
杨氏见此状况也突然变得平和,只字不言。
三刻逝去,日已大如车盖,其光和煦。
惠风流淌于庭院,先前跪伏在这里的奴僕早已散去,只有两列侍婢端着食盘,鱼贯而入议事的厅堂。
未几,少年嗒焉自丧的来到堂上。
遣去寻他的僕从就跟随在身后。
林卫隺看向尊位,略显衰颓的揖手:“长嫂。”
叔嫂二人在家中共处几载,谢宝因深知其性情,虽然不信他会做出此事,但事实已在眼前,她望向前方所站的人,从容询问:“六郎的手臂有伤,为何要去推他?”
林卫隺避开视线,沉默不语。
正坐于东面的王氏目光始终紧随兄子,内含着她身为长者的急切担忧,而在西面席坐的杨氏目露凶光,便似静待时机一击毙命的野兽。
谢宝因视线下垂,看着背阳的叔郎在地板投下的阴影,已经算是魁岸高大,少年将长成为郎君。
行事却还似幼穉。
她当然能看出他的意志所在,也祈他不失其本心,于是尽心教诲:“五郎既要做立于天地间的大丈夫,便不只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4],还要知悔过,勇于负责。今日之事虽已然发生,但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
林卫隺抱负远大意向,听到此言,有所动容,宽袖下的手指也慢慢向掌心弯曲:“六郎欲来抢我手中的简牍,我不愿给,他便张口咬我,因疼痛难忍才伸手推之。”
最后他径直跪下,双手撑地,随后俯下身体,以额触地,负荆道:“我虽并非心存恶意,但确实造成恶果,愿意受罚,还望长嫂勿要告知长兄。”
长兄如父。
这句话他已经深深领悟过。
长兄比阿父还要严厉。
王氏急得即刻从席上起身,疾步到堂中央:“把手伸出来。”
堂上的少年不敢忤逆尊长,直起身体后,依旧保持跪的姿势,只是抬起左手给妇人看。
在拇指与第二指所相连的地方有牙痕,而伤重的地方不止泛青,连皮肉下的脂肪都已曝露出来,仿佛是鲜血中被滋生出来的肉虫。
因前面的顿首,脂肪又再次被挤压,露在肌肤之外。
谢宝因不忍再看,命令侍坐一旁的媵婢:“速去病坊给五郎与六郎请医诊治。”
右侧手执腰扇的媵婢恭敬拜手,禀令离开。
听到步履声,王氏往堂外看去,也随之出声:“既已受伤,为何不命奴僕去请医?”
林卫隺把手收回,垂下头颅:“本是要让身边僕从去的,但二叔母一来便在外面大骂,我心生畏惧。”
王氏果断将跪着的少年拉起来,盛怒道:“你有何可惧的?此事并非是你之罪,掌心脂肪都已翻出在外,所幸是伤在左,若是在右,以后岂不要被迫放弃宦途!身为郎君,一生都只能寓居于天地间,那竖子竟能与突厥比凶残。”
言语里的弦外之意已经不言而喻。
杨氏自知无理,顿时期期艾艾,最后平视跪着的少年:“六郎年齿比你幼,你身为从兄,为何不懂得礼让,一卷简牍而已,拿与六郎翻阅诵读又有何不可,若你不起吝啬之心,懂得兄友弟恭,又岂会发生今日之事。”
妇人既加冤枉,林卫隺握拳隐忍着:“我曾拿给从弟看,但他刚拿到手中便不知爱惜,倘若此经典乃我所珍藏,不论是三卷还是五卷,从弟若是真的喜爱,拿去当薪柴聚火,我都不言,然而那卷简牍是我向裴家五郎所借,长兄也曾教导我,他人之物,损伤毁坏,犹如盗窃。裴五郎愿意借我,即是信我,我更不能有负于他。”
杨氏却依然无故指謫:“无论如何,他都是你从弟,你不该如此推他,理应承担教导之责,与他说明其中道理。”
站在少年旁边的王氏看了妇人一眼,那是深深的憎恶之情。
林卫隺也在继续克制着自己,一字一句道:“他不愿听。”
杨氏又再指责:“那你该与我来说,而非擅自欺弟。”
最后,林卫隺的少年心性再也难以忍受妇人的厚颜。
他看向西面,嗔目而视,发指眦裂:“为何要与叔母说?叔母从蜀郡归家那日,阿兕便无故有难,难道叔母当时不知?但叔母字字都是维护之辞,所言歉辞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竟还挟逼宽恕,若六郎真的知错,你用心教诲,长兄也不至于动怒。如今忆起你当时所言,我都还时时感到羞愧。”
少年所言,使得杨氏毫无辩驳之力,窘迫的口吃起来:“你、你、你简直是狂妄!”
林卫隺仰着头,还欲再辩。
但谢宝因见妇人已有攻心之兆,赶紧出言制止:“卫隺!”
若杨氏今日真的有疾,此事不论对错,林卫隺都将被世人轻侮吐弃。
侍坐在夫人身边的侍婢也被惊吓得膝行上前,一人奉茶,一人拿出腰扇驱内热。
等堂上安静下来后,谢宝因坦然相告:“今日之事,起于五郎与六郎兄弟之间,而他们各自有阿母,我身为长嫂与女君,不便介入治理,惟恐难令二位夫人皆满足,待两位郎君诊治过后,望叔母去与夫人商榷。”
杨氏明白再辩论下去,自身与六郎都将彻底遗臭,故不再说话,默认下来。
俄顷间,媵婢也请医归来。
谢宝因看着少年手上的齿痕,夹带疼惜言道:“叔郎先起来去诊治。”
虽手掌有伤,林卫隺仍拜手长揖后才起身离开。
立在堂上的王氏见那道宽厚的人影消失在视线里,稍稍安心,整理好容服便重新入席,屈膝跽坐。
媵婢则早已重新跪坐在女子右侧,拿出腰扇,将半阙素绢扇面缓缓展开,轻轻挥动。
清微之风随即吹拂而起,垂髫轻扬。
谢宝因用宽袖遮面,浅尝羊酪。
想起那句“家中二夫人”,她垂手的同时,谛视向西面的坐席:“女郎成长迅速,不觉已一岁有余,卫铆与袁娘的孩子也将要诞下,待以后卫罹、卫隺他们成昏也会有子女,子弟繁衍,氏族昌盛。家中许多房舍都不再空置,二夫人若有空便可准备另居室庐。”
从谢家归来时,范氏与她所言,正是此意。
此事之所以出在萧蔷,根源皆在除嫡长子外的众子应向外分流,但她从前念及从父林益初归建邺,无职无俸,难寻室庐,且又是近亲,故不愿循礼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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