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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舟不归)


林业绥喝着汤药,淡淡听着,似这一切都早在他意料之中,若是威胁,杀人才是最有威慑力的事情,可城中那些叛贼却只在第一次杀了几个人,后来再未杀过。
他曾看过郑谢将领写给尚书省的文书,上面提到这群叛贼嗜血成性,数次交战都会杀百姓挑衅。
如此反常,必有所谋。
幄帐外,刚从战场下来的王烹也大步找来:“你那位四弟领着十三个人深入城内,在救一孩童时,被敌军包围,可要抽些主力去救援?”
放下漆碗,林业绥冷然:“不用。”
但王烹对此难以做到作壁上观,而且他们还同为世家子弟,转身就要带上兵力,亲自去增援。
跪侍在旁边的童官也有些不明白他们家主的做法,觉得过于无情,看过去的时候,又被吓到。
只见踞坐在坐榻上的男子半垂着眼睛,披着外衣的上身微微向前俯着,双腿敞开,手肘则分别落在漆木凭几上,手指也在慢慢收紧。
随即他青筋暴起,一字一句道:“我说不用。”
林业绥摔下手中木胎漆碗,动了怒:“如今我们死伤严重,每一步部署都已经是物尽其用!你还希望我如何去救?用数万将士的性命还是用大半国土!在这战场之上,一兵一卒都有自己的事要去完成,蜀郡还未收回,你现在冒然抽走兵力,一旦使他们有了可趁之机,便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王烹闻言,收回脚步。
不受控的咳出几声,转眼男子又起身冷静布置,似乎前面的动怒都不过是错觉:“收回蜀郡就只在这一两日,你亲自去领主力兵卒,等其余几处也被攻下来以后,你要立马发起进攻,不可有半分犹豫。”
“我马上就去。”王烹抱拳禀命,随后戴上兜鍪,在走之前,还是不死心的说了句,“那可是你胞弟。”
林业绥拿佩巾捂嘴轻咳,态度带着接受任何结果的淡然:“我早与他说过,建邺城内,无论他出何事,我皆能护,但在军营中,我护不了。”
建邺是朝堂,便是徇私,又能如何,可军营关乎国之安危,战场瞬息变化,任何一个决策都可能万劫不复。
或失国土,或再起战乱,天下重入乱世之中。
王烹深吸了口气,出去后,骑马往蜀郡疾速而去。
童官也捡起地上的漆碗,低头离开。
林业绥的右手垂在身侧,隐在宽袖之中,他摸着那条青绢佩巾,思绪飘回建邺。
已到季夏,他们的孩子该诞下了。
【📢作者有话说】
[1]活埋女婴一事的史料支持→南朝梁.沈约《宋书》:“义熙中,东阳人黄氏生女不养,埋之。”
[2]先秦·孔子《论语·雍也》:“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译:那仁人,自己要成就,而且要使别人成就,自己要显达,而且要使别人显达,能设身处地,推己及人,这可以说是仁人信奉的道理啊。
[3]《汉书·礼乐志》:“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务德教而省刑罚。”
[4] 先秦·左丘明《左传·隐公元年》:“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意指:一个人若不仁义的事情做多了,必定会自取灭亡,你就等着吧!
[5]腠理:中医指皮下肌肉之间的空隙和皮肤、肌肉的纹理。为渗泄及气血流通灌注之处。→晋 左思 《魏都赋》:“膳夫有官,药剂有司,肴醳顺时,腠理则治。”
[6]出自《黄帝八十一难经》,是中医现存较早的经典著作,最早记录中医“望闻问切”四法的文献,一般都认为成书不晚于东汉,也有认为是扁鹊所著。

第101章 去母留子①
经过医师整整三日的针刺, 谢宝因的体热出汗等症候虽有所消减,但卧则梦闻的状况却忽然加重。
且孩子生期相近,旦暮更是都需有人侍坐在旁。
接近深夜时, 白日炎热虽然不散, 但有凉风至室庐。
天上恒星[1]也成列九野,瑰异譎诡,灿烂炳焕,清辉漂溢。
穿蓝色绕襟袍无下裳的两名媵婢握着长柄陶灯,低头行在前, 为后人先行导引,併肩行过甬道。
随即, 进入这处屋舍群位于东面暂时用以充当产屋的居室。
然后媵婢分开,屈膝在左右两侧跪侍,低头守门户。
玉藻则捧着无足漆案在后,其衣裾的袖端缘边皆以彩锦镶沿, 两婢便是为其导引,案上堆积着数卷书简,乃她们女君亲自开口所要。
迈入其间, 见宽大的室内铺有蒲席, 席上设有足之案,于席右又设漆木凭几, 案上置豆形铜灯,勃勃火光照亮案前之地, 及面色粉白的谢宝因。
她危坐于蒲席上, 面前是几案, 一席柔顺的长发被挽髻, 清润的玉篦簪入其中, 又有青丝从发结中散落,独自垂落,而斜襟的褐色绕襟长曲袍看着十分庄严。
腰带松系结,使得腹部隆起也并不分明,隐在宽博的衣袍之下。
姣若明月,舒其光。
闻见此状,地板上的脚步轻且慢。
玉藻走至北面,在女子右侧慢慢跪坐下去,将漆案放置在席上:“女君,你要的书简已都在这里。”
谢宝因颔首轻嗯。
玉藻随之把众多书简一一归置到几案前端,然后才见女子泛白的指节拿着一只丝绢足衣:“女君为何深夜忽习女工?”
望着几案上那驾还远不及自己掌心大的鸠车,想到林圆韫,谢宝因知足而笑:“作为子女,理应奉养父母,我在家时,未能事亲,致其敬、致其乐、致其忧,如今想要亲自尽孝,不负教导。”
她想要尝试着去与往昔种种和解,但愿此次是真的能够从幼时那场噩梦中彻底醒寤过来。
玉藻也为此高兴,因为愿意宽恕妇人,即是愿意宽恕自身,她心里明白,数载来,女郎始终都将自己围困于昔日旧事,所以唯独不能包容李夫人。
且身非木石,岂能无情,那是一种几近寂然无声的怨恨,而同时,女郎也愤恨于自己。
见彩绘陶熏炉中的香物快燃尽,她从漆盒中拿出辛夷、茅草、高良姜等香料药物往炉盘里继续增加,又拿来细绢竹罩,然后再把女子缝制好的足衣覆盖其上。
缕缕清香均匀散发,既能熏香解毒,亦能驱除秽气。
谢宝因撑着身旁云龙纹的漆木凭几,借力,缓缓将紧贴席面的足背从臀下抽出,而后低垂着眼眸,纤长的手指在案上那些竹简里来回拨弄,选定一卷后,果断利落的拿起。
然后缓缓展开,专心致志的博览。
香气弥漫良久,这些滋生于中庭树木的蚊虫也纷纷毙命,玉藻俯身扫地,箕去弃物后,捡起一旁的麈尾,驱逐着侥幸逃生的蚊虫。
又见女子在看命令自己前去寻来的《周易》一卷。
为此忧心不已的玉藻从旁进谏:“女君可知道华佗之死?”
横产之言,如同生长于心里的荆棘,扎入血肉,时刻都会隐隐作痛,但她也知此书乃问卜之用,不可多信。
谢宝因并未多想,看着竹简目不转睛,其容不改,出言有章:“华佗原是士人,常懊悔以医为业,后得家书归乡,又以妻病,数次征召不从,曹操命人前去检察,若为真则赐小豆四十斛,宽限假期,若是虚诈,便逮捕以治罪,后华佗亦服罪,犯下欺君之罪与不从征罪,依律要处死。荀令君出言劝诫,曹操不听,拷问华佗致死。而他的头风也一直未愈,却从未有悔,认为华佗是以此为质,即使活着也绝不会将他医治好,直至亲子病重而死,才悔杀。[2]”
听到女子竟如此专心的作答,玉藻欲言又止,可既不能僭越主人,又不甘谏言就此中止,最后小声忿忿而言:“所以应听医师之言。”
谢宝因终有所反应,明白内里所含的弦外之意后,无奈作笑:“孩子将要诞生,随意翻看而已。”
玉藻不信随意二字,竭力想要去看那竹简上所写的小篆。
发觉侍婢仍还忧忧,谢宝因莞尔,开口为其解惑:“《周易》有言‘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九四:或跃在渊,无咎。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上九:亢龙有悔。用九:见群龙无首,吉。’[3]”
玉藻的情绪瞬息间便变得激越,但很快又畏惧起来:“那...女君可有卜筮出什么?”
谢宝因闻言,将目光落在竹简上,继续看的兴致不再那么浓烈:“‘龟为卜,策为筮’[4],我既无龟甲,又无蓍草[5],如何卜筮?且我并无此才,安寝吧。”
随后,她手撑着漆几,左右足先后站起。
玉藻也放下麈尾,伸手去扶持。
更深夜阑时,中庭里鸣蜩嘒嘒。
灯火幽暗,两媵婢跪侍在居室中央的几案左右两侧。
玉藻则就在卧榻旁边的竹席上安安静静侍坐,专心一意的倾耳注目着帷帐,在察觉到细微的响动后,即刻便出声询问:“女君可是有哪里不适?”
谢宝因虽然枕着装有佩兰的香枕,却依然寝不安席,神色也由无思无虑转为不安,听到帷帐外的声音,她平静的说了句“无事”,然后再度阖目,手握着那片圆润光滑的龟甲,默念起清静经。
室内又重新归于沉静。
玉藻仿佛有所感,望了眼远处的几案与书简,最后低头用手指在席上划着前面曾偶然看见的竹简中的卦象。
她不懂占卜之术,只望天地明察,神明彰矣。
福佑女郎长命万岁。
将到鸡鸣时分,谢宝因忽然被痛醒。
初始以为只是偶尔一次的胎动,便未曾惊动于室内侍坐的媵婢,及至发生四五次,且每次间隔都相同。
生林圆韫的时候,便是如此。
她紧咬着牙,挺过腰腹处的收缩之痛后,趁着空隙出声:“玉...藻。”
卧榻旁的人也很快应答:“女君有何事?”
忍耐过这次疼痛,谢宝因从容的呼出一口气:“孩子生期已到,扶我起来,为之预备。”
玉藻闻之屏息,诺诺两声后,呼来室内另外两婢,而后镇静膝行几步,把帷帐掀开,将女子从卧榻扶下。
媵婢也随之点燃几案上的豆形灯。
谢宝因未穿木屐,赤足行至坐席,于蒲席上缓缓屈身踞坐,手指紧紧抓住身旁的漆几,静待下次阵痛,庆幸此时还不是最难以忍耐的时候。
借着火光,玉藻见女子额角被汗浸湿,拿出佩巾为其擦拭,相比林圆韫诞生时,她已舒缓许多:“女君,我稍等便去唤醒稳婆前来候命,再命奴僕预备热汤,只是医师还需等太阳东出,坊门开启方能去请。”
谢宝因颔首。
往后数刻,阵痛时时袭来。
等到日出晨耀的时候,玉藻即刻便命令奴僕去请沈子岑前来。
四刻过去,消息传来。
玉藻却面露出难以掩饰的沮丧:“女君,沈医师还被困在蓬莱殿中。”
王太后于五日前,突然隐痛疾患,沈子岑被天子召进兰台宫,至今未出。
身体的疼痛逐步开始加重,谢宝因尽力平衡着呼吸,听到媵婢所报,她安详望向朝霞之下的那抹曙色。
倘若在生之时,情况危殆该如何。
“玉藻。”
“女君。”
谢宝因一呼一吸,命令道:“生时必须万事以我为先。”
家中女君开始生产的消息,因奴僕外出请医而路人皆知。
郗雀枝称病不出也已有数日,得知此事时,刚更好衣跽坐于席上,看着侍婢在旁熏香,炉盘中所燃烧的是从谢夫人处拿来的佩兰、辛夷等物,能解毒驱蚊,其味馨香。
在斟酌损益后,她拇指稍用力,竹片从中折断,而后果断开口:“我身患疾病,长久未愈,你心深感忧伤,因而今日自请去佛寺为我烧香礼拜。”
随侍右侧的菡萏放下漆盘,伏拜在地:“我定会虔心祈福,祝愿女郎早日病愈。”
郗雀枝低头看向手中被折断的竹片,然后笑起来,这是她阿父命人送来的尺牍,言明家中阿妹已与郑七郎议婚,氏族已在预备昏礼,对她无瑕顾及,欲与博陵林氏推延她的大事。
既如此,那便各自争雄,夺取利益。
她将竹片放在案上,重归平静,做起自己的谋臣:“案上有三百钱,从佛寺祈福出来便前往西市去聘请孔武有力之人,择选时常来往建邺与外域的商队即可,不要邦外人,容易招摇过市。”
菡萏起初不解其意,但不过少焉,便唯唯禀令离开,她知道女郎已决意要行事,并摒弃了最后能够回首的时机。
郗雀枝从漆盘中抓起一把混合香料的碎末,撒入炉盘中,烟雾也顷刻变浓,由她双目可窥得其性狠戾的一面。
倘若此为谢夫人的天命,勿怪她。
青铜漏刻中的箭标逐刻攀升,如今已近日昳。
奉巾匜的侍婢鱼贯而入居室。
室中央的地板上设有莞席,两婢持着竹扇,侍立在坐席两侧,挥动长柄,使之奋而生风。
谢宝因席地而坐,小臂落在漆几横木处,腰腹以下覆衾,人已是盐汗交流,喘息薄喉,即使有清风,白绢中衣也快被湿透。
她犹如一尾时刻就能溺死于水中的鱼,腹部的收缩虽然渐渐变得规律,但疼痛一次比一次强烈,安抚宽慰已经全部无用。
只是视喘息,听音声,便能知所苦。
跪侍在侧的红鸢用被冰过的佩巾为女子拭完汗,旋即神色焦灼的看向对面:“女君已如此痛,还是不能够生产?”
在左侧跪坐的稳婆也即刻掀衾观察,然后摇头直言:“需开至三寸,否则会伤及母体,当务之急是谢夫人需先进食,储蓄体力。”
侍立的媵婢跪地低头,奉上食盘。
红鸢把佩巾放在几案上,而后用匕从盘中舀起肉糜,递至女子唇边:“女君。”
谢宝因平衡好呼吸,微微张口。
待嚼咽完,欲再食时,身体却猛然向前倾倒,汗液在额角凝结,经由玉面滑落至下颚,从喉齿间漫溢出□□声。
涕泪已积蓄在眼眶。
稳婆见到如此状况,再掀小衾,用心观察几瞬后,立即便惊喜欢呼:“快扶谢夫人躺卧好!”
闻言,红鸢匆匆扔下匕,与媵婢共同扶持主人,同时有一婢膝行上前将云纹漆几拿走,而奉食盘的媵婢亦迅疾退离。
谢宝因被缓缓放倒时,掌心下意识的护在腹部,随即由踞坐改为平卧,后背着席,屈膝且双腿分开,猛烈的抽痛也暂时退去。
她休息几刻后,勉强恢复到平常的泰然之容:“医师可来了?”
即使沈子岑不能前来,可也必须要有医师侍在左右才能感到安心。
李夫人迈步进来,答她:“你身边的媵婢已亲自前去询问究竟发生何事。”
谢宝因指腹轻抚莞席,忍耐着体痛,思索其中怪异之处。
从日出开始算,奴僕外出将二十五刻有余,长乐巷距病坊的路途并不遥远,这二十五刻已经能够往返于离建邺最近的外郡。
随即,玉藻低头从甬道入到室内,面向女子轻轻摇头,随即羞愧而言:“女君,我已再次严令家中奴僕去请。”
谢宝因刚要开口,肌骨撕裂的抽痛随踵而至,前面所思虑的事情也恍若一张被陵江水撕得四分五裂的丝绢。
稳婆预备下所需的器物后,见女子如此痛苦,当即发问:“这里可有子安贝?”
室内的侍婢皆不知此为何物,惶恐低头,不敢冒然应答。
在旁的李夫人叹息一声,从容命令:“你们女郎当年从家庙离开时,我曾赠她衿鞶[6],那里面有我放的子安贝,速去寻来。”
在生时,掌心紧握其物,既有安好的寓意,也能便利使力。
从渭城谢氏而来的媵婢最为熟悉此事,玉藻唯唯两声,随后去寻。
但不久便失望而归。
李夫人闻后,怒斥其无用,随之行至莞席,屈膝落地,语气平和的询问女子:“可还记得你将那个小囊放在了何处?”
神力虚弱的谢宝因尽力追寻着往事,恍惚开口:“应当..在居室西壁的筐箧里..”
李夫人迅速离开,出了门户,穿行过交错的甬道,迈步进入北面居室,便直往西壁而去,命随侍打开堆放在这里的筐箧后,躬身拿起置于礼服上的小囊。
欲转身离去的时候,忽然看到在男子的七章衮服与冕冠中间夹着缣帛,虽被卷束着,但隐约可见上面洇出的墨迹。
妇人抬手令随侍停下动作,好奇拾起,低头看起来,她的呼吸渐渐放慢,最后竟觉得咽喉有物窒塞,不能自通。
想到不日前女子与她激昂发言的那些陈辞,李夫人摇头嗤笑。
已经成长为女君的人,为何还如此幼稚愚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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