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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舟不归)


萧氏闻言,掌心撑着凭几,慢慢正坐。
自前朝伊始,天下权势的分配便始终在变, 以往能在天下这盘棋局中与各方势力的郗氏...如今却急需用女郎婚姻来重新与其余士族架构起一条共同利益,试图重入权势纷争,使宗族昌盛。
此次与博陵林氏的婚姻便是一次时机, 郗家尤为看重, 且家中最小的郎君已及冠,听闻上扬郡掌管兵马的郡长史之位将要空置, 士族都已虎视眈眈,其欲逐逐。
郗家也不例外。
只恐是为了此事来催促的。
她屏气以待:“命他进来。”
随侍应诺。
待室内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随即又响起。
萧氏转头向西看去。
使者径自走到妇人面前, 一手撩起下裳, 而后利落低头跪下, 双手奉上手中的一根尚还泛着青色的竹简:“夫人。”
萧氏心切的伸出右手直接夺来。
见状, 旁侧的随侍亦十分机敏的观察着妇人神情,然而却见夫人竟面有悦色。
不过转瞬,萧氏手肘一折,掌心落在身前,顺势也将尺牍所书遮掩住,笑着与使者言道:“我还需与谢夫人、郗夫人辞别,你且先在建邺寻处馆舍住下,明日再随我的车驾一同回高平郡。”
使者不敢推却,应下“唯唯”后,欲要往外退去。
但刚至门口,又见一人。
他连忙揖了一礼:“女郎。”
郗雀枝望着这人思量少顷,意识到他是郗氏的家臣后,颔了颔首,而后昂起头颅,迈步径直走过。
入到室内,她又恭顺的行礼:“阿母。”
萧氏倚着漆几,手指无意识的抚摩着竹片:“今日怎么归来如此早?”
妇人似和悦似审问的态度,让郗雀枝一时难以分辨其中喜怒,屏息良久,不敢复言,最后只好告知:“三姑说外兄不日将要归家。”
此话的含意便是不日将能成昏。
不知为何,萧氏竟叹息一声,然后将手中尺牍放在身下所坐的席面之上:“那便好。”
郗雀枝眸光流转,为人却愈加谦恭:“儿还有事需阿母教导。”
然萧氏不以为意:“但说不防。”
郗雀枝闭目,再三思虑,终开口言道:“敢问阿母,儿的亲母卢氏究竟是因何而丧命的?”
萧氏眯起眼,注视过去,这女郎的所言已都不需多想便可知是在侮辱于她,满腔怒火瞬间积攒在心里,切齿反问:“你疑我?”
感应到妇人的怒气,郗雀枝迅速俯身,以额触地:“儿不敢。”
萧氏心知眼前看似平日篤谨孝道的姪子,实则内里有着杀不尽的野心,对权势名利充满了过分的贪欲之念。
如今有此一问,绝非兴起。
妇人冷笑,表露出父母威严:“不敢?那你此问是何意?”
无论何时何地,父母永远都是抑制子女的一方,郗雀枝的手心也开始出汗,不敢抬起头颅。
萧氏却对她事事都详尽,明白此态非恐非惧,抬手命左右随侍即刻退出后,厉声道:“说。”
郗雀枝清楚的了解一个事实,若要成事,她便必须铤而走险,在屏息过后,徐徐开口:“不敢愚弄阿母,今日我从医师那里得知谢夫人乃横产。”
萧氏看过去:“所以。”
郗雀枝直起伏地的上半身,以跪姿示人:“若我为女君,一定让高平郗氏的子弟前来国都。”
“横产在生时确实艰难,但未必就...”萧氏言至一半,目光忽变得冷厉起来。
横产若遇上经验足的稳婆,一样能够安全无恙,但眼前的人既能说出此话,那定是已经有把握让谢宝因丧命于此。
痛心疾首的妇人字音也逐渐咬重:“多行不义,必自毙。”
郗雀枝低头,但依旧倔强:“我只不过是借势,何为不义。”
萧氏讥笑道:“借势?”
郗雀枝身体跪的笔直,目光灼灼:“天下被称为英雄者,有谁不是借乱世而起,譬如往昔,三主争霸,不正是士族过盛,导致各方势力把王朝撕裂,掌握兵马之人开始平乱,随之出现占据一方的霸主,于是诸多氏族开始选霸主而忠,忠的又真是家国大义?不过是忠家族权势与利益,又有多少寒门因此成为今日的士族?倘此为不义,他们又凭何被称为英雄,凭什么成为士族。”
萧氏深吸一口气:“天下纷争是你来我往,利益交错,涉及权势、土地、财产乃至是对你我妇女之分配,为何与争霸天下混淆?我告诉你为何不义,昔年郑庄公为王,其弟为臣为幼,却意图取而代之,再而三僭越。”
郗雀枝没有丝毫动容。
萧氏知道她已无法再教顺女郎,看到席面上的竹简时,轻声叹息:“高平郡有使者送来尺牍,昭国郑氏欲与郗氏议婚,你阿父命我即日归家。为你嫡母,为郗家女君,我皆已尽心劝诫于你,我也知便是严令你不准行此事,以你的聪慧,要你三姑事事皆听从于你,不过是须臾几言之间。你若如愿成事,郗氏绝不有求于你,但若你失事,郗氏亦不救你。”
昭国郑氏此时要通婚,看中的就是郗氏乃是她这位外甥林业绥的外祖,这是想要以此给博陵林氏重击。
今日既已派使者前来催她尽早归家,想必已经选定昭国郑氏,毕竟她那女公与他们有往事横隔,以后也一定会处处受制。
郗雀枝闻言,瞬间惊愕失色。
念起这些年来的怨恨,日后她们母女也未必能再见,萧氏终说出当年事实:“你心中始终都以为是我暗中下令害死你亲母,为了郗氏一族的利益,必定更加认同你的所作所为,从而助你,但你可知卢氏生你之时,正值烈烈冬日,雪已有膝高,医师也因此被阻绝数里,在生死抉择之际,就因曾用龟甲占卜过,你父亲对这个孩子必定是郎君深信不疑,所以下令救你,并亲自摈弃了你亲母。”
数载来,她都在深思一事,家中最受他宠爱的妾妇就因腹中胎儿可能是郎君的一念而丧命。
侍君之道,在什么?
可以无宠,但须有他不敢让你死的理由。
不要做卢氏那般的笼中雀,只知去讨欢,不懂看天下局势,愚蠢至极。
妇人笑笑:“当看到所生是女郎,他又气恼到当即就要命僕从拿去活埋[1],是我把你夺到怀中,抚育于膝下。我将这些告知于你,只是望你明白,若非是我,你早已命丧于十几载前,随你亲母同去,而你既能为你亲母一事恨我,那更不应去害他人之母,更该明白‘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2]’之理。”
郗雀枝还精神恍惚的沉浸于萧氏前面所言,昭国郑氏要议婚,又将女君召回家中去,那她岂不是...
萧氏看着她,郑重而言:“这已是我能给你的最后劝诫。”
郗雀枝拜伏称谢。
王者承天意以从事[3]。
此乃天意。
既是天意,天也必眷顾于她。
萧氏明白她心意已决,无奈咨嗟:“子姑待之[4]。”
季夏来至时,萧氏与高平郡而来的使者早已各自乘车离开。
郗雀枝却不幸有疾在腠理[5],在居室里重茧衣裘,数日不出。
今日,其随侍菡萏入室奉汤时,则见女郎跪坐于书案前,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她近前跪侍,放下汤药:“女郎。”
郗雀枝瞥过来,在执双耳杯要喝之前,忽怅然,闻其叹息之声:“不必再看管梼杌,任它自由来去。”
梼杌是一只猫的名,由西域安息国所产,毛色纯白,左右双瞳为异色,体形优美。
因为谢夫人听闻她惧怕园林所豢养的那些猛兽,不敢亲近,唯独爱猫,所以特地命奴僕送来。
饮完汤药,随即她又令侍婢去拿帛墨。
菡萏揖手至唇畔,禀命去往西壁。
双耳杯落案的同时,郗雀枝也小心翼翼从书案一隅高垒的卷卷竹简之下抽出一张帛书,这是她从三姑郗氏那里得来的。
乃林业绥亲笔所书。
身为随侍左右之人,菡萏将从竹箱里取来的缣帛放在几案上后,发觉女郎欲要书字,立即与左侧之人分担职责。
侍左者把缣帛展开摊平。
侍右者拿来那支卢湛作笔,蘸墨后递给主人。
郗雀枝提笔,以小篆接连书下“放”“妻”二字,然后又停住。
仿效笔迹与她而言,易于反掌。
可人非禽兽,自然能够感受到他人真心,且行此险招,内心又怎会毫无顾忌,但只要想到,她的父族已经选择昭国郑氏,任她在国都独行踽踽,不留一言一语,不留任何家臣仆从,一如数载之前要埋她,所以今日她就算是只为了自己,也必须成事。
看着缣帛上渐渐干透的字,郗雀枝满足而笑,从笔迹来看,并无错漏。
最后,还需再加盖印章。
她落在帛书上的手掌渐渐收紧,随后松开,似是已彻底下定决心,绝不反悔:“我已病愈,把梼杌带来。”
随侍左侧之人不解出口:“女郎不是命...”
“请女郎宽恕。”菡萏看着几案上的帛书,即刻明白主人所想,跪拜谢罪,“梼杌不见了,恐是跑去了别处,我这就命人去寻回。”
跪侍在左的侍婢也不再多言,跟着一同伏在地板上。
不出几刻,众奴僕及家中夫人皆知安息国而来的那只猫不见了。
有疾的郗雀枝亲自出居室寻觅。
谢宝因得闻,命令其余侍从帮忙搜索。
而郗家女郎也如愿行至重檐大屋下,博陵林氏的家主之印就在男子的书斋里面。
遣返一家女君并非个人私事,而属氏族之大事,必然要用大印加盖。
戍卫于此的僕从既不敢阻拦,又不敢违背家主命令,最后两全道:“此乃家主处理事务之地,我检察过后,再行出来告知女郎。”
郗雀枝温柔敦厚的微笑颔首:“多谢,但梼杌只认我,恐会伤你,或不愿露面,由我随你进去更为安全。”
僕从身为奴隶,不敢相拒家里的宾客,沉重点头。
进到室内,郗雀枝沿着室壁缓缓走动,轻扬的宽袖不知拂动何处,突然掉下一张帛书。
她展开扫过,而后愕然,心中渐渐生出一股悲怆之感。
郗雀枝笑着将帛书塞进大带。
渭城谢氏又如何?
一样会被自己的夫君摈弃於野。
至夏太阳,烈烈如火,其光灼灼。
天朗无云。
连接楼阁重屋的宽大甬道两侧每隔六丈便立有木柱支撑,在炽热阳光的照影下,柱影倾斜在平滑的石地上。
然后,有一双青丝履缓慢步过,又有跟随的四名侍婢亦步亦趋走过。
谢宝因一步一行。
清风吹来,鬓边细发轻拂面颊。
到议事的厅堂时,正坐在东面的医师立即站起,恭敬拜手。
谢宝因由媵婢扶持在尊位跽坐,轻裾下隐着漆木坐具,随后径直将右手腕伸出,置于几案上。
媵婢在几案右侧重新设席。
医师也迅疾绕出几案,入席跪坐,在望闻问过后,发觉这位夫人时常以左手抵在胸口,低眉轻蹙,似乎有物哽在胸口,气色全无,有虚汗而出,肌肤亦也异常透亮,且烫热。
他又伸手切脉,诊其寸口,视其虚实,只为以知其病,病在何脏腑[6]。
谢宝因也缓下动作,抬眸看去。
医师低头揖礼:“女君小时身体就有实热症,如今又在妊娠,势必会加剧此症,因而身体才会有高热、口干发汗、焦虑头晕之症,夜里更是失眠多梦,且已隐隐有阴虚症之兆,虽疾重曰病,但女君不必忧虑,进食清热补阳的汤药即可。”
谢宝因身感疲倦,眉目无神,淡淡言:“我不想用药石,可还有其余医治之法?”
医师略微思索,再揖一礼:“可用以针刺之法,若避开腰腹与几处重要穴位,不会伤及夫人与孩子。”
谢宝因同意。
侍立着的媵婢马上便去端来热汤,又将女君右手的垂胡袖往上拉,露出白皙小臂。
医师也拿出鑱针,将其在热汤中浸过后,用巾帕包裹住全针,慢慢擦拭几遍,然后轻扎在手臂穴位。
谢宝因亦咬着牙,忍耐着这股隐约的痛感。
视线垂下,可见肌肤被浅刺出血。
左右随侍拿出佩巾为女子擦汗擦血。
直至过去三四刻,终于针刺完毕。
从堂外进来的玉藻垂眸看着女君手臂,心里的忧愁再次加深:“横产可有方法提前医治?”
谢宝因停息几瞬。
静待回答。
医师摇头,面向女子,恭敬而言:“夫人理当宽心,尚在妊娠时,横产其实并无所害,横产之险,需在生产时注意,除了经验足的妇人,必要医师侍在左右,还要保持心情舒畅,不可忧思过度,如此才会减少危险。”
谢宝因笑了笑,颔首称谢。
见人未再多想,医师欣慰收起针,从堂上退出。
刚从东面下阶,直起身体要离开时,忽又看见对面甬道上立着一妇人,辨认出是谁后,他停下,对其弯身揖礼:“李夫人。”
李夫人徐步来至中庭,直接开宗明义:“不知是郎君还是女郎?”
医师沉默几息,迟疑不决道:“切脉...应是位小郎君。”
李夫人放下心来,兴高而采烈。
见妇人大喜,医师喉咙里那句“脉像恐受身体其他因素影响,并不能以此为准”又咽了回去。
深深一拜后,转身离开。
经过针刺,内心阴沉散去。
谢宝因伏在身前的几案上,合眼欲寐不寐:“家中可是出了事情。”
在医治途中,郗雀枝的随侍菡萏突然来了这里。
“并无大事,只是来替郗女郎询问女君所用何香,她觉得其味清雅,我刚也已去女君居室拿了两袋香料给她。”玉藻摒退右侧的媵婢,屈膝跪在席上,“女君不日将要生产,应以休息为上。”
谢宝因轻嗯一声,渐渐呼吸均匀。
玉藻执着腰扇轻挥驱热。
旋即,命侍坐在左的媵婢为女子披衣。
西南之地,王烹遣送走军中的医工以后,重新回到谋议的幄帐内。
一眼看过去,见男子散发披衣,站在一张羊皮舆图前,背向身后的手不停摩挲着,或是按压指腹。
随即,低低咳嗽几声。
他转过身,迈步走至用沙子聚出三郡地貌的漆盘前,发觉前方所立的人岿然不动,淡吐两字:“羽书。”
王烹望着男子白而微青的面容,欲要再劝:“从安兄,身子为重。”
仲夏月夕,他们依据男子所出的谋策主动出击,于夜里收回巴郡,只是叛贼也迅速想出对策,竟主动放弃巴郡,用全部兵力死守蜀郡,同时还有部分来不及回城的兵力亡命流窜,布满山野,时时出来骚扰他们主力作战。
林业绥亦明白,他在紫霄观静养的事情必定会马上被突厥那边得知,为不连累那些道众,连夜下山,但还是被敌方将领提前得到消息,于路上设伏,袭击车驾,致使他从车内翻滚在地。
头颅撞上石头,胸腹也有所损伤。
这几日来,又时常彻夜不眠。
旧疾、新伤全都并发。
医工还言明,他胸肺有溢血之兆,应是七大王当年纵马踢伤所致。
林业绥伸手捡起漆盘旁边的砾石,放于沙堆之间,模拟着战势,声音不冷不淡:“尽早把这边事情解决,我方能安心回建邺养病。”
不仅建邺群臣紧逼,天下局势也在紧逼。
王烹低头叹息,简单口述今日所阅的羽书:“蜀郡还未完全攻下,他们以城中百姓设盾。”
不能再拖下去。
林业绥屈指,指尖落在砾石上,任由尖锐之处扎刺。
他抬眼,看向舆图,又垂眸盯着沙盘,而后将砾石放在细沙堆积而起的城墙之上,随即又看它倒塌,这块最薄弱:“命左右将军各带五百兵从蜀郡东面城墙强攻进去,不准恋战,以救人为主,再分一队人马等在外面接应他们。”
王烹的武将素养让他没有立刻接命,反走过去,仔细观察,给出自己的想法:“虽然这里防守的兵力极少,但距离其他两处很近,只怕我们这边刚攻,那边就已来人,派去的这两千人都会被包围,难以抽身。”
欲开口的林业绥忽然觉得头痛,闭眼暂歇片刻后,声音里带了几分气虚:“要是他们敢分兵力来这里救援,那他们调哪处兵力,我们就攻打哪里。”
他坦然:“如今陷入被动的是他们。”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王烹领悟过后,大笑着出去唤来手下将领,命令他们依计行事。
然后,不断有消息传来。
东面城墙被攻破,叛贼其余兵力虽来增援,以致我方死伤数十人,但依然按照军令强攻进了城墙的其余两处。
城中百姓也早已被杀尽,只被叛贼留下十几人用来为人质,如今大多都被救出,只剩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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