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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舟不归)


走至阶前,主、客又要再谦让谁先登阶。
最终由家中主人先登,客随后。
谢宝因举起右足,左足次之,双足并拢后,方又再登阶,萧氏与郗雀枝则等主人登上一阶,才跟着登一阶。[1]
走上屋宇甬道,又行至西堂敞开的门户处,先由客萧氏进到堂上。
谢宝因要进去的时候,忽然大风起,远处白玉环佩所起的叮呤声泠泠,脚步声徐徐而来。
俄顷就已看见高髻妇人。
郗氏在居室修饰好相貌后,便带着两列随侍之人浩浩荡荡前来,腰间白玉组佩长及地,立着世家夫人的气势。
刚入门户的萧氏循声转身,面色微凝,顿时明白这位外嫁二十多载的女公此举是为显扬昔日之她,非今日之她。
所受屈辱,皆可讨要。
萧氏回过神来,端正身体,对着堂前从东面上阶的妇人行礼。
郗氏扬颚颔首,顾及礼节的抬臂回礼:“客从远处来,我为宾主却有失礼数,萧夫人不必多礼。”
是萧夫人,而非兄妇。
立在阿母身旁的郗雀枝也垂下头颅,推手对妇人深深一拜:“三姑。”
郗氏瞬息便又对这位兄女露出慈颜,变得尤为亲近。
郗雀枝也恭敬的扶持着妇人去堂上。
待客入内,谢宝因亦随之进去。
低头侍立在女子身后的媵婢亦步亦趋,而后愕然。
只见那位高平郡来的郗家女郎竟屈跪在妇人旁边的坐席之上。
宴客时,她们女君与夫人为主,均要入席北面的尊位,侍婢早已将原先摆在中央的几案向右移动,再放置一张食案,并铺设坐席。
朝向门户的北面如今是两案并列。
且客不犯主,此举却是不敬轻慢。
郗雀枝像是突然醒悟过来,看了眼郗氏,便立即撑案起身,从席上走出后,竟悚愳到长揖而拜:“我与三姑敍旧以致不顾礼仪,望谢夫人宽恕我的无礼。”
谢宝因好奇看着眼前惶遽的身形,高平郗氏虽不显贵,却也是士族之流,礼节乃仁儒外貌,即使礼乐崩坏的时候,各世家也均会以家学教导,气度雄远,何至于会因此便惶惶。
她莞尔一笑,出言安抚:“无碍。”
随即走到案后,提起下缉,跪坐于席上。
郗氏把郗雀枝望来的视线当成是求救于自己,见女子未与她郗家兄女为难,神色才渐渐好转。
待堂上众人都列席入坐后,手捧食盘与清酌的侍婢排推而进。
于西面入席的萧氏举起案上的酒樽,遥对尊位,像是忘却先前妇人对自己的疎远,依旧随亲称谓:“去年与女公在家中一别后,又是一载,夫郎甚是怀恋女公,常念不知何时还能再相逢。”
郗氏闻言,稍怠嫚的看过去,停了几瞬才执樽而饮:“只要活着,总能相逢,萧夫人告诉郗郎又何必着急。”
萧氏还未进食,却觉得饭窒塞喉。
席间相隔一丈远,而郗氏视线往妇人旁边微斜过去,已经看向同列席西面的郗雀枝,眼神柔和:“不过一载,雀娘形容怎么便如此瘦削下来,可是家中生出变故。”
言尽,余光瞥了眼萧氏。
往昔她不敢,可如今已有此自信。
郗雀枝放下手中象箸,望着主位的人,小心敬答:“家中无事,只是祖父离世,虽已守孝一载,但心中始终永怀哀悼,靡所寘念,平日少食,以致形容枯槁,未曾想对三姑犯下不敬。”
短短几语,便诉尽孝德,郗氏听完,甚是欣慰的宽解,又因被牵动思父的心绪而不由叹息:“你这般篤谨孝道,便是对我不敬也情既可原,况如今哪怕瘦削,依然还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谢宝因神色自若的饮啖不辍。
郗氏不仅与两位异母阿兄私怨众多,与这位长兄之妻萧夫人也结怨深厚,即使内心十分想要扶助父族高平郗氏,也不会如此毫无隔阂,命亲子聘异母兄之女为妻。
她不经意的掠过堂上以西,绿色上襦接双色五破交窬裙,原本甜腻的声音中参杂着丝丝悲痛,言至途中,眼尾垂下,流出哀慽之情。
我见汝亦怜。
萧氏生生受着妇人的轻嫚,看着堂上姑侄和睦,又再望向入席尊位的另一人,在两人对视之际,乘势高举酒樽。
于郗氏和郗雀枝的谈话声中,谢宝因亦也拿起案上酒器,抬起双臂,与妇人遥遥颔首的同时,执樽的手臂微微往下一沉,以示尊敬。
随即等萧氏遮面饮完,垂下双手后,便又缓缓放下。
这位萧夫人所出身的母族扶风萧氏,先祖曾在乱世分裂时于别国显贵几世,但自天下三分又再次归一以来,萧氏族中子弟已经难以进入国都建邺拜高官,更不能掌其政治禁令,便是士族联姻,亦难与建邺的士族房支联系,遑论姻亲。
能从外郡嫁到建邺为世家夫人,也大都因为大宗房已没有能适人的女郎再与其他士族进行利益联姻。
郗氏对这位萧夫人的憎恶,既不所宜尽礼,又不遮蔽,便也验证两家婚姻很有可能就是堂上这位郗女郎自己争取而来的。
在女子这里得到敬重,萧氏的神情终于是得以缓和下来。
待宴客完,漏刻已上浮数刻。
阳光也从最初的炽烈变为此时的晦暗。
郗氏还要回房舍去礼佛,先行携侍离开。
谢宝因身为宾主,又在堂上与客漫谈几刻,直至家中奴僕前来,禀明客居已经收拾适当。
闻言,她身体前倾,撑案从坐具离开。
侍坐在后方左右的媵婢立即跪行几步,一婢把女子臀下的坐具拿离,一婢小心扶持。
萧氏与郗雀枝也由各自的侍婢扶立。
谢宝因双足紧贴织锦席面,穿好丝履后,徐步从几案后面绕出,与妇人彼此揖礼,笑言:”我送萧夫人与郗女郎。“
萧氏听之满意,谦让两言便颔首。
郗雀枝也拜手,行揖礼。
博陵林氏的室第之内,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行道纚属,步櫩周流,又有振溪通谷,蹇产沟渎,谽呀豁閕[2]。
缓步其中,娱乐左右,自可养精游神。
谢宝因与萧氏竝行[3]于步道,两列侍婢在后亦步亦趋的随侍。
妇人望向女子腹部,妊娠该有八月,忽然又想起博陵林氏还有一位出身陈留袁氏的夫人,思虑之下,出声询问:“不知那位袁夫人在何处,我此行是客,还未向宾主尽礼。”
谢宝因双手落在腹前,轻笑着为其解答:“袁娘已经妊娠近十月,于半月前就搬入产室,如今不便宴客,且萧夫人与女郎乃夫人亲慼,不必再拘礼于此,若夫人想要会面,我即刻便命奴僕前去。”
萧氏赶紧开口推却:”袁夫人与腹中孩子为重,待来日产下郎君,我定去拜会。”
随行在旁的郗雀枝则早已神游,她看着此间壮丽,第一次真正感觉到士族之间的差异。
她们所居住的这一处屋舍不仅临着山林,还有可宴客的厅堂,在席与席之间相隔一丈远的情况下,足以可同时宴请十数人。
兰庭中栽种着花树,树冠硕大,冠下摆置有几案坐榻,闲暇可坐谈。
从敞开的门户处,也可以看到朝南居室内里的精细。
侍立在屋舍外的奴僕侍婢见到家中女君与客前来,纷纷恭敬低头行礼。
进到堂上,谢宝因还未入席,便已出声对侍婢命道:“去将所选奴僕带来这里。”
郗雀枝转身,好奇看向堂外。
每列八名,两列共十六名侍婢鱼贯而入。
谢宝因简单看了眼,侧身与郗家妇女说道:“往后这些奴僕便会留在此处房舍侍奉,萧夫人与郗女郎尽可役使她们。”
萧氏喜悦开颜,张口言谢。
郗雀枝却以为这位谢夫人是有意要把自己的侍婢给遣走,无措的上前两步,低头的时候尽显谦卑:“我自知此次来建邺是寓居于此,可菡萏幼时便侍奉在我左右,望夫人能许可。”
若无心腹,在建邺就更是举步维艰。
谢宝因双目微眯,唇角泛起笑意,开宗便言寓居二字,机敏的把自身处境说与众人听,不知是有意,还是真畏怯,她淡下神色,仅作浅浅一笑:“我并未想要遣走她们,只是房舍过大,诸事繁琐,仅四名侍婢难以侍主,怕对夫人、女郎有所怠慢,有失礼节。”
郗雀枝更加惶恐谢罪。
谢宝因伸手轻扶,然后重新回归端正,身体不偏不倚,掌心向内,紧贴身前:”路途劳顿,心神必然疲顿,我便不再惊扰萧夫人与女郎。“
手臂微抬,揖完便抬脚离开。
萧氏与郗雀枝也循礼长揖。
在目送女子离开后,妇人走去堂上北面,看着堂上女郎,便会想起在郗氏那里被轻慢冷待,内心已经积满怨愤,可顾及大事,只能暂时先压下,以郗氏女君与阿母的身份训道:“你出身于高平郗氏,行事不可失礼,时时约束言行,如今虽然已经来了建邺,但你与林四郎的婚姻还未分明,不可忘形。”
即使谢夫人许可,还有那位精于权术的林家主。
此事关乎家族利益与天下权柄,他身为家主,未必会同意子弟聘一位父族不显的女郎为妻,就算是与郗家有婚姻关系牵连,可这些年来,因往日那些缘由,两家不再有交际。
哪怕是不与建邺的显贵世家通婚,但曾经累世显贵的家族也还有清河崔氏等。
郗雀枝屈膝跪在堂上,聆听教导。
她既非正室夫人萧氏所生,也非侧室夫人所生,只是由一名侍妾所生,因生她的时候艰难,那名侍妾也为此殒命,萧氏虽待她并无差别,但士族需以婚姻维系家族权势,不论显贵与否。
那位三姑对萧氏与郗家大兄、二兄一直都心有怨恨,虽然心里想要扶助郗氏,但只欲与同胞之弟,即使三叔父膝下并无能适人的女郎,便是要从郗氏远支中选,也不愿考虑另外两位兄长的女儿。
可为了家中兄弟,也为了高平郗氏能传百年,她的婚姻前提必然是要能给家族带来利益的。
既然如此,何不大胆望高。
那些时日的逢迎顺从,终于得以受益。
她伏地顿首道:“儿明白。”
西边屋舍的兰庭中,林圆韫跪坐在席上,拿着鸠车在几案上来回。
乳媪侍坐在右侧,以便时时照看,四名侍婢则在后方侍立。
见到人来,纷纷低头:”女君。“
林圆韫听见身侧的声音,马上抬起脑袋,两条小腿从席上站直,拿着鸠车便朝阿母奔去:”娘娘。“
谢宝因嫣然一笑,摸了摸她茸茸的发顶,发现已经隐天蔽日,天气也开始变凉,牵着女儿走上甬道。
行到居室门户外,将要进去的时候,家中奴僕赶来禀道:“谢郎君遣奴僕来说谢家夫人因宿疾而昏睡不醒。“
林圆韫不求甚解的仰首,只看到阿母微微颤动的眉睫。
【📢作者有话说】
[1]主客礼参考自《礼记.曲礼》。
[2]汉.司马相如《上林赋》。【译注:慢步长廊,环绕四闹,楼房重重,曲阁相连。屋椽雕彩,椽头饰玉,辇乘阁道,绵延相连。走廊蜿蜒,山石收敛,溪水合拢,曲曲折折,沟渎起伏。】
[3]竝(bing2)行:并肩而行。《论语·宪问》:“吾见其居於位也,见其与先生竝行也。”

第96章 不孝之甚
居室以西, 放置着的铜灯架似树一样往四周分支伸展,最后在顶端饰以灯盘,注入鱼脂, 执火的侍婢将其全部点亮后, 瞬息便宛若列宿自成行的繁星。
在室中央几案旁,从浴室出来的谢宝因穿着白绢中衣,踩着木屐,徐步走到背向卧榻的东面,而后屈膝跽坐在席上。
两媵婢也随之跪侍在她身后左右, 一婢手捧如云的青丝,一婢拿着布巾, 小心擦拭刚沐过的黑发。
林圆韫则独自团坐在两三丈的织锦席上玩鸠车,认真至极。
谢宝因微起身,离开坐具,伸臂拾来一卷简牍, 安静阅看着。
目不转睛的同时,竹片上的字迹在眼中渐渐模糊,心绪也开始变得飘忽。
关於丧失城池, 在暮春三月的时候, 西南那边便有公文被送至建邺,天子虽有心疑虑谢贤与郑彧, 想要借此问罪,但因不能证据其事, 故只能以两人失职, 再三保举无能之人, 有徇私之嫌, 罚五千石月奉。
不仅于此, 郑彧此次还牵扯到七大王。
天子近来胸痹之症日益加重,医工要其善自调养,故郊祀白、青、黄、赤、黑帝的仪礼交由太子与七大王前往,但公文送达以后,忽又下诏,以七大王身体有疾,改为三大王李风随行太子。
谢贤的司徒公也一同被罢黜,只余尚书右仆射一职。
圣意已经不再顾及士族,朝廷之上也开始摇动不定,七大王更是怒不见舅父郑彧,谢贤亦頽唐到告假数日,方重新上朝。
家族权势受阻,去年身体小疾不断的范氏内心也益发郁结,小疾忽转为恶疾,已经卧榻多日。
随家中夫郎去往其他郡县的三姊谢絮因也携儿带女,于月初回到建邺长极巷,亲自为母侍疾。
季春之时,她也曾去拜见过,分明已经有所康复,为何会如此突然便又陷入昏睡之中。
闻见清香,谢宝因抬头。
玉藻与三侍婢各执着一盏青瓷香熏从居室外面进来,脚下缓步轻声,恭敬低头,有序,将香薰放置在坐席四角,袅袅烟雾自炉孔而出,熏着一瀑黑发,使其染上芳香后,经旬乃歇。
谢宝因思绪被打断,声音重归寂然平静:“明日我会带着女郎回长极巷,你不必随侍,要时时注意家中。”
郗氏与杨氏都皆不能让她安心,况且如今还有萧氏与郗雀枝寓居建邺。
跪侍在地上的玉藻低头弯身,深深一拜后,禀命而言:“不知女君要去几日。”
谢宝因垂下眼,指尖抚过冰凉的简牍:“须看阿母病情如何。”
玉藻在她身边随侍数年,内心十分明白女子所思,虽非亲子,但亦有养育之恩与寻常百姓家的亲情。
熏好香,青丝也已拭干。
媵婢将女子发尾一端往上折,再用头发缠住,而后从中垂下一绺发,便是温婉日常的堕马髻。
随后,行礼退出。
谢宝因看向大女,然后随手拿来鼗鼓,两指微捻短木柄,轻轻转动起来,小鼓两侧绳槌所系的木丸便开始击打着牛皮所制的鼓面,发出清脆声响。
林圆韫也果然如此,好奇又惊喜踊跃的偏过头来。
如愿吸引来女儿的注意,谢宝因一面将手中鼗鼓给她,一面柔声问道:“阿兕可想要去看看外大母?”
林圆韫黑亮的圆眸笑起来,小手握着木柄,乖乖点头,学语许久的她很轻易便清晰说出一字:”要。“
谢宝因莞尔一笑。
夜漏结束后,白日计时的漏刻又再缓慢上浮至第十六刻。
来到鸡鸣时分,于朝露迎来日晞。
东方已明,照亮青青园中葵。[1]
侍婢捧来盛水的器皿,供女君与小女郎盥洗。
只是初醒寤的林圆韫还迷茫的依在阿母身边,嘴角耷着,不愿穿衣。
谢宝因盥洗好,从侍婢手中接过浸湿的布巾,轻柔擦拭着她的面颊,放缓语气,:“阿兕再不穿衣,便不能随阿娘去看外大母了。”
林圆韫对外大母并无什么记忆,但听到不能随行阿母一起出去,很快就警悟起来,焦灼的咿咿呀呀许多话。
谢宝因温婉笑着,专心劝诱:“那阿兕可要好好穿衣?”
林圆韫安静下来,认真想了想,一颗脑袋重重往下一点,也不再抗拒侍婢为她穿直裾,插戴鸟首鹿角金步摇冠。
谢宝因满眼宠爱的看了几瞬,然后扶着隆起的腹部,撑案从坐席而起,走去北壁的衣架[2]前。
两名媵婢尽心侍主更衣。
谢宝因看着腰间所饰的白玉杂佩,将其摆正。
今日还需去晨省郗氏。
穿好长裾,束以宽带后,她伸手牵着林圆韫缓步走出居室,往位于家中以北的房舍而去。
两列四名媵婢与乳媪亦步亦趋随侍。
走过兰庭甬道,入居室时。
郗雀枝已踞坐在妇人身侧,拿着简牍在念竺法兰与迦叶摩腾所译的《佛本生经》,载笑载言。
谢宝因淡扫一眼,朝东面所正坐的妇人推手行礼,循例问道:“不知夫人今日安否何如。”
郗雀枝跪坐于坐榻上的双膝也赶紧移动,面向这位谢夫人稽首。
听到兴致正浓的郗氏似是不满被打断,收起笑颜:”一切无恙。“
谢宝因缓缓垂下手臂,落在身前,直言此行的要事:“谢家阿母身染重疾,昏睡不醒,我欲带女郎前往省视,所以特来辞别。”
有郗雀枝相随,郗氏性情变得慈和,知晓此事,也只以君姑的身份训诫道:“尊长有所不适,子女理应尽孝在身旁,此乃未可厚非,我亦不能说什么。圆韫年齿不足三岁,你如今也已孕育八月,不宜在寝病之室久待,谢家其余女郎与郎君理当宽大包容。家中也不必忧虑,袁娘虽不能扶助,但如今有雀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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