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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舟不归)


林得麒已经有七八岁,身为族中子弟应该去西堂,但是被杨氏带来了这里,众人看见都顾及着他们刚回建邺,所以什么都没有说,谢宝因也照例命人为他单独安排食案与坐席。
看到他那张食案上饭食乱飞,席坐北面尊位的谢宝因也隐隐带了愠怒,偏头厉声责问侍奉在堂上的侍女:“六郎怎么会来这里,是哪个奴仆怠慢的?”
这句话是给杨氏留了面子。
跽坐在西面第一张食案前的杨氏看向东面第二张食案,可能知道这样于礼不合,而且满案狼藉,不仅是大失礼,还被视为不尊敬宴请的主人和在堂的其他人,她马上笑道:“六郎是我带过来的,他从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我身边,用食的时候,我要是不在就不肯用,还特别挑食。”
王氏本来一直都不说话,现在看妇人不仅没有为失礼之举赔罪,还为此狡辩,火气也开始攀升:“这是女君在宴请我们,他身为博陵林氏的子弟理应去家主所宴请的西堂,就算我们和女君都不在乎这个,但是怎么可以如此无礼!难道离开建邺,嫂妇就是教诲自己孩子的,哪里像个世家子弟!”
自己拼死拼活生下来当珍宝一样疼爱的儿子被说,杨氏立马高声道:“女君都不说什么,你不仅已经从这里搬了出去,而且还是个庶子的夫人,在这里充当什么主人!”
王氏立马瞪大眼睛盯着旁边的妇人。
袁慈航所嫁的林卫铆也是侧室夫人所生,听到杨氏的话,心里生出不悦。
侍奉在女君旁边的红鸢,也偏头与谢宝因小声耳语。
那位侧室夫人成林勤的时候难产殒命,林勤也因为在产户待得太久,导致窒息缺氧,浑身都发紫,那时身为正室的林老夫人怜惜这孩子,所以就抱到自己身边,亲自抚育教养。
世家只看父亲,很少看重嫡庶,而且就凭林老夫人的疼爱,家中的奴仆都不敢不尊敬。
两边临近,西堂很快也注意到了。
跽坐北面尊位的林业绥放下酒樽,命道:“去看看女君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侍奉一旁的童官领命,快步离去,等回来的时候,立即禀道:“林六郎在女君所宴请的堂上,把饭食用木箸全部弄到了食案之上,还大吼。”
林益一听,放下酒樽,咬着牙喊来贴身奴仆,命他过去告诉杨氏不准生事,然后马上朝北面行揖礼:“六郎此次实在失礼,叔父赔罪。”
林卫罹、林卫隺见尊长都不动食,立马便放下筷箸,笔直跽坐案前,两耳不闻。
堂上身为家主的林业绥面色如常,执箸夹了片生鱼鲙,淡然道:“六郎刚回建邺,可以原谅,你去把人带过来这里。”
童官立马离开。
林益身边的奴仆前来告诫,杨氏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又看到有奴仆来。
童官朝北面的女君行礼,然后禀道:“女君,家主命我把林六郎带过去西堂。”
谢宝因颔首。
听到是林业绥,杨氏神色忽变。
王氏笑起来,当年那件事要是从安追究起来,她绝对没有好下场。
看见林得麒被童官带走,谢宝因敛起愠色,命侍女把那张食案收拾好。
用完晚食,侍女进来收拾好食案后,饮了酒的林勤醉意上来,迷迷糊糊的拉着林卫罹说起治水的办法来,林卫隺也兴致很高的听着。
林业绥和林益看林勤兴致很高,起身去了堂上一侧。
夜里发凉,奴仆端来炭火,又在炭火两侧摆好坐席与凭几。
两人在炭盆两边跽坐。
林业绥把双手置于烧得猩红的炭火之上,开门见山:“叔父,巴郡近几个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不瞒你说,我这次回来正准备写封文书递给陛下。”林益愣了下,然后意识到眼前人的身份,尚书省内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如实告知,“西南一带出现了匪患,只是还不太厉害,并没有发生进郡县烧杀抢掠的事情,但是凡进山的都一律杀了,此事被当地的郡守给压下来了,再加上守军将领的配合,那一带又有世家郡望在,所以才传不到建邺。”
林业绥像是在意料之中。
他敛眸,陷入凭几。
这三郡的守军将领好像都是渭城谢氏族中的,这是想要欺瞒中央三省和天子,擅自行动,立军功。
看起来有人要给王烹铺路了。
谢宝因和家中妇女用完食后,命侍女进来把食案整理干净,然后奉汤。
堂上的妇女也开始谈笑起来,不愿意留下隔阂的的王氏也主动跟杨氏说话。
始终挺直跽坐的谢宝因端起侍女奉上的汤,抬臂浅饮,偶尔应和两句,虽然看着是闲谈,但是不经意间却能听到博陵林氏和其他世家的事情。
袁慈航也跟着一起在听。
谈笑到中途,杨氏忽然看向北面坐席的女子:“我还没有见过女郎呢。”
谢宝因轻轻笑着,放下汤碗后,命红鸢回去西边屋舍一趟。
没多久,乳媪就抱着林园韫来到堂上,低头行礼:“女君。”
谢宝因:“抱去给二叔母看看。”
乳媪又马上走到西面第一张坐席,见妇人想要亲自抱,回头去看女君的神色,然后才放心给她。
杨氏抱到怀中,林圆韫立马就哭闹起来,她皱眉嫌弃道:“怎么这么爱哭?”
从听到哭声开始,谢宝因就一直看着西面,然后又听到妇人的话,脸色微顿,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王氏直接应道:“女郎才四个月大,不哭难道还能开口和你说话。”
杨氏只好把林圆韫交给乳媪去哄。
哄好后,乳媪便抱着睡过去的孩子跪坐在女君旁边的席子上。
乳媪刚坐下,林得麒就又来了这里,看到林圆韫,闹着要看。
杨氏看向女子,笑道:“得问问你长嫂愿不愿意让你看。”
妇人都已经这么说了,谢宝因莞尔笑道:“这有什么不愿意的。”
林得麒马上就跑过去看,堂上众人都笑看着,觉得是堂叔父喜欢小侄女。
但是转瞬,谢宝因猛吸一口气,眼睛瞬间就红了起来,落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抓着裙裾,连跽坐着的双足也觉得一阵麻痛。
林圆韫的哭声也很快响起来,好像嗓子里都已经哭出了血。
察觉到堂上这些大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林得麒赶紧跑去躲在母亲杨氏的背后,寻求庇佑。
乳媪哄了好久都哄不好后,马上把孩子交给女君。
杨氏这时候也不好再护着,只能把躲在自己后面的孩子给拉出来,一只手死死抓着他的手臂,假装大怒,呵斥道:“你为什么要去拧女郎的脸!”
林得麒支支吾吾:“我看见她脸上肉很多,觉得好玩。”
“好玩就能够去拧?这都是谁教给你的!”杨氏大声斥责着,“还不赶紧去向你长嫂赔罪。”
袁慈航、王氏都默默看着这对母子。
林得麒被吓得马上就去到北面几案前,拱手作揖。
谢宝因还在慌乱的哄着,指腹不停的去摸着孩子被拧的地方,好像这样就能够不疼了,好像这样自己就可以替孩子疼。
林圆韫原先还圆溜溜睁着笑的双眼也被泪水给糊住,睫毛全被打湿,因为哭得实在太厉害,目珠也开始变得鲜红,像是里面流出了血。
听到林得麒的话,谢宝因从情绪中回神,想着他也不是故意的,正要开口笑着安慰,结果很快就听到了妇人的话,她喉咙里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杨氏道:“这都是孩子的嬉戏,我们六郎是喜欢女郎这个侄女才会这样的,这个时候的孩子也十分壮实,不会有什么事情的,而且六郎也算是女君的叔弟,不至于跟他这个孩子置气。”
袁慈航越来越听不下去,这不是在逼着长嫂谅解吗,站起身就想要争执。
蓦地又缄言。
男子一身联珠兽纹圆领袍,冷漠的审视着众人。
“要说壮实,阿兕应该没有六郎壮实。”听到这边惨烈哭声的林业绥缓步来到堂上,温言相说,“卫隺前面还跟我说很喜欢这位堂弟,那让卫隺跟他嬉戏一下怎么样?”
站在旁边的林卫隺立马来了兴致。
跟着一起来的林益赶紧先上前,果断打了这个幼子一掌:“逆子!”
一掌下去,杨氏看得心都纠了起来。
打完后,林益也朝男子开口:“从安,你这堂弟从小在巴郡长大,我政务繁忙,没有时间教诲,导致他不懂礼数,我带回去一定会训导,绝不让他以后败坏博陵林氏的名誉。”
“也好。”林业绥虽然是和林益在说话,但是抬眼看向的却是女子,眼尾那抹嫣红以及泣不成声,烦扰的他心中开始烦躁起来,原本宽恕的话到了嘴边,再也说不出,“半刻时间,可够你嬉戏的?”
跟着林卫临学了些拳脚的林卫隺兴致满满的点头。
他早就嫌闷了。
林益还想说什么。
“叔父,我担任尚书仆射,政令在我手中过,朝官都要听我一句,难道你觉得我如今身为家主,在博陵林氏说句话都不管用了?”林业绥负手而立,脸上是温润君子的笑,衣袍上还有象征君子的松柏纹样,口中却是生杀之言,“你应该知道,使用些朝堂手段,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小小一儿,用个窃盗罪如何?”
听到这里,林益不敢多说什么,最后林卫隺上前,本想施展些招式,可刚起势就被长兄扫过来的一眼吓了回去,只是拧了林得麒一下。
林益领着林得麒回到在东边屋舍的住处后,直接把人给关进了居室中,严词喝命的要他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抄完《论语》,什么时候再出来。
随后回了自己的居室,洗漱完就躺下要休息。
睡在旁边的杨氏睁眼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写那封文书?”
“不写了。”林益闭上眼,随意答了句,“从安有所打算。”
“怎么能不写!”杨氏一听,立马半坐起来,“你是不是忘记了你那个长兄?上次是被贬谪巴郡,下次你还准备被贬到哪里去?”
林益若有所思,似乎还在心里面纠结。
“小心性命都给丢掉了!”给他生了个郎君的杨氏变得以前有底气,说着就直接瞪过去一眼,“你可别忘了还有四郎,你看我们刚回建邺,四郎就被大宗的人弄成了这样。”
想起在西堂的事情,她越想越气,直接伸手打了身边的人一巴掌:“你怎么能能狠得下心,我去了黄泉一趟才给你生的郎君,说打就打,打了竟然还要罚!”
说到自己的幼子,林益叹了口气:“打那一巴掌是形势所逼,至于罚,我也只是罚他抄书,别的先不说,他日后要入仕,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杨氏无话可说,躺回去后,再次勒令。
“明天就把文书写好,后天就让你在朝堂的熟人送上去。”
【📢作者有话说】
[1]妇女(成年女子的通称)《礼记·曲礼下》:“居丧不言乐,祭事不言凶,公庭不言妇女。”

西边屋舍的居室中, 中央几案上面的豆形灯盏的火苗轻轻晃动。
谢宝因跽坐在南面的席上,两只手交叠在一起,落在大腿骨上面, 她一动不动的看着浅盏里被浸在油里面的灯绒。
林圆韫后面哭得实在太厉害, 眼睛里面的鲜红很久没有散去,脸上被拧的地方也开始变红变肿,哭出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嘶哑,喉咙里面已经有点渗血,哭都不怎么能够哭出来了。
生产时候的那股撕裂好像又死灰复燃, 她放在暗纹裙裾上的手指渐渐收拢,明眸里面也开始泛起湿意, 胸口微微抽动着,眼泪随即落下,无声无息,就像是雨水滑过墙面, 只残留一些痕迹。
还要再哭的时候,谢宝因抬手,从脸颊慢慢擦到鬓边, 然后再利落收手。
在堂上的时候, 杨氏说得那些话,让她突然就不想要那么轻易的原谅伤害自己女儿的人, 她愿意去谅解,却不愿被别人裹挟着去做这些事情。
那时候的眼泪, 有一半是她身为母亲心疼林圆韫, 有一半却是有意筹谋。
眼泪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留名史册上的女子凡有哭啼事君者, 遭受多少人的唾弃, 只有心中有志向的,不论是谁,最恨以泪谋事的女子。
未嫁人之前,她也是鄙夷的,要是真的有手段,多的是办法谋事,可后来她就明白了,只要选对时候,懂得如何利用,这些自体内泌出的水珠,有时比刀剑还利。
既然有最轻松的办法来达到目的,为什么不用。
她知道林业绥在看自己。
她也非良善。
哭过以后,谢宝因把所有的心绪都收了起来,打算把这件事情从心里彻底揭过,要伸手去拿竹简的时候,燃烧殆尽的灯芯摇摇摆摆沉入了浑浊的羊油中。
室内也随之暗了下去。
守在居室外面的侍女立马低头进来,去到几案旁跪坐着,重新换了灯绒。
很快火苗再次摇晃。
侍女看见炭盆里面的鲜红变得黯淡,从地上起来,端着铜盆要行礼离开。
重新得以视物的谢宝因叹出胸间的那些郁气:“命人进来盥洗。”
“是,女君。”侍女再次低头,恭敬应答。
没多久,玉藻和一名侍女端着水和漆盘进来。
侍奉女君盥洗好后,另一个侍女先端着铜盆离开,玉藻看见女君只穿着中衣,从刚进来的侍女手中接过炭盆,放在坐席旁边,然后又去拿来鹤氅裘给女君披好。
卸去脸上厚重粘腻感的谢宝因用左手拉了拉右襟,淡淡问道:“郎君呢。”
玉藻低头禀道:“女郎回来后又哭了起来,因为乳媪怎么都哄不好,所以家主亲自去了。”
谢宝因颔首,拿来竹简看着静心。
发现女君气色不好,玉藻心里虽然有很多想问,但都问不出口,所以在看到女君没有话要问后,行礼默默退出居室。
在庭院里喊住红鸢,小声问道:“女君怎么看着哭过了,是不是和家主发生了什么事情?”
博陵林氏的这些事情,面前这个人比她清楚,所以今天女君没有让她侍奉在旁边,而且家主和女君是先后归来的,女君径直回到居室,乳媪抱着孩子也回室内去了。
家主刚走到庭院里,林园韫就哭了起来,居室都还没有来得及进去。
红鸢看了看不远处的居室:“家主和女君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是今天刚回建邺的那个二夫人带回来的六郎,伸手去狠狠拧了女郎的脸,我看着都觉得疼,女郎哭得厉害,双眼都充血了,女君肯定心疼。”
虽然知道不够多,但是玉藻来林氏这么久,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记得还有什么六郎,皱眉再问:“六郎?”
“二夫人在巴郡生的。”红鸢抿嘴,把心里那句略显僭越的话换了个措辞,“一天都没有在建邺待过,不怎么像世家子弟。”
用木箸把菜弄得食案上到处都是,地上都有油腥,还在堂上喧哗,实在是过于无礼和不敬。
玉藻亲眼见过女君生产时的艰难,心里也变得不舒服起来:“那女郎就这么被欺负了?”
红鸢摇头笑着:“有家主在,命五郎还了回去。”
堂叔父和亲叔父就是不一样。
林业绥回到居室的时候,看着室中央的几案脚步微滞。
女子跽坐在几案南面的坐席上,但是人却已经趴在案上,枕起双臂睡着,即使如此,双腿还是紧紧并拢在一起,鹤氅裘把她的身形给裹住,身旁的炭盆还在鲜红的烧着,被泪水打湿的长睫也没有干透,半耷拉在眼下。
他踱步过去,半蹲跪下去,伸手胁着女子的腋下,把趴在几案上的双手和脑袋抬起,再轻轻让她往后倒,靠在自己怀里,右臂穿过她膝弯,左臂环住细腰,然后便要抱起来去卧榻。
还没用力站起,女子就已经悠悠转醒,声音带着一些哑:“阿兕都哄好了?”
“哄好了。”林业绥的重心都在后半句,“怎么在这里睡着。”
谢宝因窝在他胸膛里,阖目听着沉稳有力的跳动,说出一句连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话:“我在等郎君。”
随即又软语道:“我还不想去卧榻上。”
热气熏烤着周身,神思萎顿,自然就生了困意,但是今夜发生的事情,她还必须要在男子这里给自己留个余地,这样一想,等他也不算是假话。
林业绥只好抱着女子箕坐在席上。
坐下的那一瞬,谢宝因下意识伸手揽住男子,打了个呵欠,澈亮的眼睛中转瞬就聚集起了晶莹。
垂眸间,看见女子眼眶边摇摇欲坠的泪珠,林业绥带着怜惜轻擦过她眼下,叹息道:“怎么还哭,是不是嫌我罚的太轻?”
谢宝因微楞,然后摇头,说着那些身为宗妇该说的话:“六郎年纪还小,我还嫌卫隺那一下太重了,郎君也不知道拦着,要是坏了和叔父叔母的关系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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