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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舟不归)


很快就走过庭院,来到女子跟前:“女君。”
刚命完侍女的谢宝因看过去,一下就察觉出不对劲,凝神道:“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绿荭不好说,所以老妪回道:“二夫人骂了她。”
涉及家中主人,不好在外言语。
几人去了厅堂。
谢宝因在北面坐席踞坐着,王氏跽坐在东面的坐席。
老妪站在堂上,低头开始禀道:“因为时令水果的事情,所以二夫人不高兴。女君和三夫人应该都知道,往年到了季节,各处别墅都要送收成中的三分之一到长乐巷以供主人消遣,送来长乐巷后,先由我按照定例分成西边屋舍与东边屋舍两份,然后东边屋舍那份再由绿荭按照规定的份例送去郎君娘子的住处,别墅里面剩下的则要流入东西两市,由林氏专责买卖的奴仆去贸易,折成通宝入库。”
谢宝因还没有开口,嫁来林氏多年的王氏已经先出声:“历年来都是这样,我记得你治理这件事情也已经很多年,怎么这次就出了祸端。”
她也是世家夫人,来的时候又大概听到一些,知道是主仆之间有嫌隙,这种时候,肯定是要维护着主人这边。
因为这件事被打骂过的绿荭紧紧捏着腹前的双手,低声说起来:“三夫人不知道,今年的寒冬太长,天气一直都暖和不起来,三月的时候,到处都还有雪覆盖着,怎么可能还有果树是能熬过去的,更加别说长果了,别墅那边的人已经想了所有的办法,烧柴火、搭棚子,可是再怎么样,都比不上天气痛痛快快的暖和几天,所以今年那些别墅里的收成都不怎么好,按照三分之一送来长乐巷的也少了很多,再按照定例送去各处屋舍,肯定也要比往年少,但是二夫人那边肯定不听,一直说是我给偷窃了...”
说到这里,侍女开始说不出来。
听到一半,没了下文,谢宝因抬眼,淡淡看去:“我和三夫人不是听你在这里哭的。”
绿荭抽泣几下,不敢再哭,好好说道:“今天日出时分,二夫人就把我喊了过去,林六郎在那里吵着要吃鲜果,二夫人就问我甜瓜、樱桃、橙子这些怎么比之前少了很多,我说今年天气不好,各处屋舍的份例都变少了,不止二夫人她一个,但是二夫人不信,一定要说是我给偷了,欺负她离开建邺这么多年,把她当愚蠢之人看待,又说不管天气好不好,她只要自己应该有的那一份,半点都不能少,这是早就已经定好的,怎么能够因为天气不好就缩短她的,说有本事就少家主和女君的,后面直接开始打我,还说我要做第二个李秀。”
李秀的下场,家中的奴仆都知道,那时候这些奴仆都是战战兢兢侍奉着。
当年李秀就偷盗了杨氏的桑葚,杨氏直接闹起来,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份,但是今年不止是杨氏那里,几个郎君、娘子还有西边屋舍都比以前少。
“别墅收成是这样,就算是想要多给一些都很困难,其余三分之二所得的通宝入账,也要用作家中的日常开支,便是这样都补贴不了多少。”谢宝因沉思半刻,忽然响起什么,伸手拿来案上的一卷竹简,拆开束带,阅看过后,说道,“我在万年县的别墅收成很好,拿出来一些也赔不了什么。”
万年县?
玉藻想起什么,惊慌失措的大喊一声:“女君!”
这个别墅本来就是专供应渭城谢氏时令果蔬的其中一个,里面的所有收成都要送到长极巷去消遣,不作他用,后来就添作了她家女君的妆奁,那时候成婚还没有几天,女君就立马找来在别墅里面的奴仆,命她们以后不必再供应,重新着手找到商贸之路,把收上来的果蔬全部都流入东西两市,或者运往各地,所得钱财都是入私账。
与博陵林氏没有半点关系。
就算是今年博陵林氏的定例少了,女君也从来都不去自己别墅里面拿来饱私欲,怕的就是家中这些人吵闹,哪怕不是林氏的别墅,但是进了西边屋舍就说不清楚,女君自己都舍不得吃,为什么要拿来填补二夫人那边,别说还有女郎的事情在。
从巴郡回来二十多天,那个林六郎就像是没有见过世面,几天就把别人一个月的量吃完了。
谢宝因没有理会这声喊,把竹简放在案上,右手拿来几案右上角放着的木筹,因为她日出时分刚坐在这里治理完事务,所以东西都在手边。
她缓言道:“二夫人是郎君的叔母,我既然嫁进林氏,二夫人也就是我的叔母,六郎又这么喜欢吃,橙子按照市价四枚通宝得一两重,我就收她三枚通宝一两即可,至于樱桃这中产量历年就少的,也都减下一枚,算作九枚通宝一两,甜瓜最是喜热,建邺处北,本来就难种,每年都得烧柴火、用温汤这些,或者是搭起棚子才能够有合适的生长环境,今年这种天气就更加不用说了,实在不能给叔母少了,但是每颗甜瓜二十通宝也不算是很贵。”
王氏听着有些瞠舌,这市价都能说得信手拈来,连甜瓜怎么种植都知道一清二楚,这些奴仆想要欺瞒都欺瞒不了。
“你去问过二夫人再来回禀我。”收起木筹和竹简后,谢宝因道,“赊钱本来是不行的,但她是我叔母,所以可以赊总数目的什三,要是她不懂,叫她来找我,我再亲自说给她听。”
老妪和绿荭赶紧低头行礼,领命离开。
玉藻也出去命侍女进来奉汤。
谢宝因和王氏边饮汤边谈笑起来,谈到杨氏在回来建邺那夜说出来的话,妇人主动说起来其中缘由来。
“她是陇东杨氏甘州房正室所生的女郎,家中就她是女郎,母亲的性情就很厉害,心里特别看重嫡庶,对那些侧室夫人生的孩子说不上是差,但是很喜欢冷言冷语的讥讽,听个十几年,心里怎么都会出些问题。”王氏眯眼,无奈的笑着,转瞬又说起别的来,“你二叔父的三郎小时候是特别聪敏的孩子,听多你二叔母的那些话就变得越来越自卑,他本来是可以不外放的,有个八品官在建邺,虽然官品小,但是京畿官,比去外郡怎么都要好些,可太原郡是他自己主动要去的,离你二叔母远一点,心也能舒适。”
谢宝因淡然不言。
王氏又道:“我和你叔父那时候搬出去也是因为她用先祖礼法和嫡庶的说辞逼得,我们懒得争辩,所以就在她离开建邺去巴郡之前搬出去了,过得还要舒适一些,不止是我,连你姑氏都受过不少气,她身边那个奴仆都没办法对付。”
这句话突然让谢宝因想起了妇人得知杨氏要回来的时候,那句和自己说到一半的话,当年林勉病逝的时候,杨氏闹过一次,还牵扯到了林业绥。
只是说到这里就因为袁慈航的到来而断了,再想到那夜男子说的话,好像早就已经看透,心里已经都没有什么情义恩泽。
“叔母。”她主动问起,“舅氏的丧礼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王氏深吸口气,放下汤碗,开始说起十三四年前的往事。
林益托朝中熟人代自己上奏的文书先到了尚书省的谢贤那里,谢贤暗地查过以后,发现自己的侄子竟然擅自调兵,只因自己曾说他们毫无将军房先祖的豪情志气,所以急切想要立军功显族。
他连忙八百里加急送去书信,呵斥一番,再严令不准擅自动兵,等他的书函。
谢贤深知这次是渭城谢氏的机会,要是立了功,可以接着军功把他们调去边防,那里才是军队的权力中心。
如此来往就是二十几天过去。
今日三省官员的小朝会上,刚得知西南匪患的天子拿来和臣工商议,早就已经有了充分准备的谢贤和郑彧正式向天子提出巴、蜀、广汉三郡守军共同歼敌。
只是天子并没有立即点头,反而笑着去问始终不发一言的林业绥:“林仆射有什么想法。”
谢贤和郑彧素来不和,现在这种行事,绝对不是临时起意。
巴郡的守军又是郑氏子弟,这两人竟然暂时结为了盟友。
“三郡毗邻,调兵方便。”林业绥像是被突然打乱了谋划,不着痕迹的吐出口气,拱手道,“臣觉得甚好。”
他那个二叔父,林益。
退朝出了长生殿,来到阙门外的时候,谢贤和郑彧看着男子蔑视一笑,随即各自乘车离开。
车轮滚动,童官朝着远去的车驾,狠狠回了一记刀眼过去。
林业绥神色始终浅淡,不怎么在意这些,漠然登车。
出了兰台宫,他又忽然吩咐一句:“去义宁坊。”
童官立即明白过来,驾着车停在义宁坊的大理寺外。
等了半个时辰,小吏认出官署外所停的车驾是博陵林氏的,赶紧进去禀告今日宿直的裴敬搏。
没一会儿,身穿官袍的人赶紧走来。
听到车驾外面的声音,林业绥直接开门见山:“裴爽走的是哪条官道?”
裴爽因为那副谁都敢弹劾的性情,二月再次得到天子的任用,并兼任监察御史,近日将出巡边防。
天子此举,为的就是要这个硬骨头去边防郡县找到问题,直接弹劾,借此收回部分兵权。
可是天子忘了,手中没有兵,突然收回,必定会引起叛乱,只有让自己的人掌握军队,才有底气进行剩下的操作。
裴敬搏也赶紧回答:“出了建邺城,往玉门关那边去的。”
林业绥眼皮半耷着,语气极为平淡:“托他代我给故人捎句话,三月之内,做好调任准备。”
这个尚书仆射,他自然也不能白当。
裴敬搏稍作思考便懂了。
这条官道所经过的地方中,只有隋郡与男子有关系。
回到长乐巷的时候,林益已经等在这里,看见男子归家,立马上前,主动告知:“从安,巴郡的事是我写文书托人递上去的。”
林业绥淡淡回了句:“我知道。”
见这个侄子不喜也不怒,林益心中反倒更慌了起来,谢贤和郑彧那边还未必能够成事,这里的机会自然还得先死死抓住:“巴郡的事态紧急,我又是从巴郡刚卸任回来的,要是日后事情被别人先禀到陛下那里,我必然会落得一个失职的罪名,连累你和林氏。”
表演完悔恨和纠结的神情后,他又说:“希望不要坏了从安你的计划。”
在他眼中,男子必然会落得同他父亲一样的下场,毕竟当年林勉也是何其风光,可不过几载,黄泉碧落。
只是他不愿意丧失任何一个可能,所以在这个人没有败落之前,都要紧紧攀附着吸血。
听完这么长的一段话,林业绥只回:“叔父不必多说,我心中明白。”
他深知什么是人性,所以并不会因此愤怒。
林益所做的事情,再正常不过。
“那我就放心了。”林益松下一口气,“尚书省政务繁多,想必很累,我不打扰你回去休息了。”
林业绥颔首。
在林益转身离开的瞬息,男子忽然冷下脸来。
只是他做好了一个人,却没能做好博陵林氏的子弟。
王氏在日昳时分离开后,浑身都是汗的谢宝因再也受不住的前去沐浴,后来又觉得胸口堵闷得慌,含着蝉玉眠在居室屋檐下的坐床上。
廊柱之间也加了竹帘,可庇荫人,多些凉气。
只是心中的躁意一旦起来就再也不能消去,谢宝因睡得并不好,朦朦胧胧醒来好几次,虽然说是小憩,但是却更觉得疲顿了。
她干脆拿手帕覆在脸上,与周遭隔绝。
呼吸一深一浅,后来又归于平静。
庭院里面枝叶摇欹,流水潺潺。
林业绥应付完林益,回到屋舍里面的时候,看见女子以帕覆面,拢眉问守在这里的侍女:“这样多久了?”
侍女以为是问睡了多久,连忙答道:“禀家主,已经快两个时分了。”
林业绥走上居室前面的台阶,到坐床旁边,伸手把烟黄色的手帕轻轻拿下来,谁知道女子睁着眼睛,根本就没有在睡。
他不悦:“便不觉得透不过气来?”
谢宝因没有答,只是静静的看了男子好久,然后带着些娇嗔道:“心里突然生起了燥火,遮着脸就像与世隔绝一样,不受人间困扰,比较好受些。”
话音刚落,风就吹来,打得竹帘直击廊柱。
天已经有了暮色。
林业绥让开了些道,温言:“回居室。”
谢宝因不动。
林业绥明白过来,她是要自己抱进去,只是在居室以外或者有其余人在场的时候,女子从来都是庄重的,不愿意和自己过于亲近。
最后,他还是弯腰抱起。
谢宝因眉眼笑开,两手紧紧攀住男子,将脑袋埋在他脖颈里,温热的吐息喷薄着,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唇肉轻擦过,不止一次。
抱着女子进到居室,林业绥克制着被撩拨而起的波动,将人放在几案南面的坐席上,然后跟着屈膝跪地,双手撑在她的身侧,俯身相问:“你在做什么?”
男子浑身都凝着危险的气息。
谢宝因直道:“叔母和我说了舅氏丧礼上的事情。”
林勉逝去后,尸身刚入棺椁,灵魂都还没有安息,得知要离开建邺去西南之地的杨氏就跑来大闹丧礼,口出狂言,把林益此前因为收取贿赂而被贬巴郡的事情全部推到这个兄公身上,大骂林勉身为大宗家主和丹阳房长子不为家族争利,反而还连累得他们这些人一起受罪,让丹阳房一散再散,指摘林勉这是要毁了博陵林氏,怒骂其不配入族谱,不配享家庙。
说到激愤处,直接拿果品砸棺椁。
郗氏本来就刚丧夫,不知道已经哭晕过多少回,又看见丈夫的丧礼被这么闹,更是胸闷气短,很快就不省人事。
十岁的林业绥则挡在父亲的棺椁前面,一动不动,任由那些东西砸来。
在守完孝三年以后,曾经有着和父亲一样抱负的少年只带着一个近身侍奉的奴仆就去了隋郡,少年也不再怀有父亲的苍生,一心只为家族。
林业绥起身,箕坐在女子旁边,无奈笑道:“所以幼福就想要如此来慰藉我?”看见她不说话,又问,“从那里学来的安慰人的办法,倒是独特。”
双颊羞红的谢宝因干脆破罐子破摔:“我想再给郎君生个也不行?”
这句话她说得也不假,不说要生多少,但是他身为博陵林氏的家主,必须要有嫡长子来承祧。
坐在几案边的林业绥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手一伸,从几案下面拿到一卷帛书,他好奇的翻开看了看,然后饶有趣味的盯着女子:“所以就找来这个?”
谢宝因不明所以,理好刚才因为胡闹而凌乱的裙裾才抬头看去,但是依旧没有想起来那是什么东西,左右就是平常拿来看的,正要这么回答的时候,她脑中突然闪过什么,猛然反应过来那是范氏去年在踏春宴那日交给她的帛书,说是什么容易受孕的...姿势。
那些日子因为太过忙碌,又发生了纵马伤人的事情,踏春宴当日的东西都是玉藻盯着侍女收拾的,她们都不敢轻易翻动自己的东西,再加上这封帛书被卷起来用束带捆着,应该是一起都收进了箱笼里面。
那时候她已经怀上了林圆韫,也不记得有这回事情了。
前几天拿出来的那些竹简都看完了,所以她去箱笼里又抱了好几卷竹简出来,因为没有逐一挑选,是一起抱出来的,大约是夹在竹简之间。
她跽坐在几案旁诵读经典的时候,不小心给掉落到了案下。
想到这里,谢宝因的脸颊变得更加滚烫起来。
林业绥却假装没有看见女子的反应,反而慢条斯理的翻阅看起来,就像是在看四书五经一类的正经书:“正好我旬休三日,不如我们把这些都一一试过,也好早日满足幼福的这个愿望。”
他把帛书递到女子面前,好像只是在和人讨论自己对经典中某处的看法:“其中有几个姿势倒是有些难度,会比平时更累一些,不过看起来应该也会更加欲生欲死,不知道幼福可不可以。”
跪坐在席上的谢宝因立马撇过脸去,耳朵也跟着红起来,他脸不红心不跳的看就算了,竟然还说着阅后感。
女子这副模样是林业绥从来都没有看过的,他手落在案上,撑着头,好整以暇的欣赏着,看她何时会回头。
等潮红褪去后,谢宝因才肯来看他。
林业绥把帛书叠起,忽然好奇问她:“叔母都和你说了我什么?”
“都是一些好话。”谢宝因抬手抚上还残留着余热的脸颊,随即把鬓发拢过一旁,“说如果不是二叔母的那些话,你现在或许已经成了山中名士,四处游历。”
林业绥嘴角噙着抹笑,不知是在问谁:“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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