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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舟不归)


林业绥忍着头颅隐隐传来的胀痛之感,缓步从西面上堂:“侍郎有何要事,居然躬身来到我家中。”
男子还未去北面跽坐,工部侍郎迅疾从席上站起,面向其行礼:“云阳郡来书,是林长丞的消息。”
林业绥顿住,凌厉抬眼。
见男子离去,玉藻如常入内在女子身侧侍坐,而案上的漆碗中仍还有汤药遗留。
她不解询问:“女君为何不饮,汤药若变冷就会苦。”
女子最惧苦。
谢宝因已无心与此,轻轻摇头,随后恍然记起男子也命令其监督自己饮用汤药,于是出言威胁:“不准去与他说。”
疾养多日而不能出去,女子的心性常常如孩童。
玉藻将漆碗放至案下,笑道:“我是女君的媵婢,以女君的命令为先。”
忽然又有奴僕来至室内,肃立行礼以后,恭敬告之:“家主已经乘车离家,已遣人来见告今日大约不会归家,要女君安心。”
谢宝因低头默然。
趋近黄昏。
谢宝因从浴室沐身出来,站在北壁更中衣。
侍立在室外的奴僕则突然行礼高呼:“六女郎。”
穿着千金裘与中衣的林却意急切的直奔居室,朝女子的方向疾步而去,然后伸手抱住其手臂:“长嫂。”
谢宝因见她身体已无恙,唇边荡开笑:“此时怎么来了?”
已经将要安寝。
林却意用脑袋蹭了下她手臂,低声哀求:“我今夜能不能留在这里与长嫂同睡。”
谢宝因唇角的笑意渐渐收起:“出了何事。”
林却意摇了摇头:“无事,我只是不想独自一人。”
谢宝因不再逼问,轻轻颔首。
因为听其随侍所言,在她五兄林卫隺失踪的一月里,林却意的身体始终未能痊愈,并且常常呕出汤药,被梦所困。
见况,玉藻去取来香枕。
然夜半时,寒风忽起。
林却意被惊醒。
十月以来,谢宝因也常不能熟寐,身侧稍有微动,她就会醒寤,当下睁眼就看见林却意喘着粗气,被衾翻开。
她伸手去掖:“只是风,不必惊怕。”
林却意沉默少顷,而后开始喃喃自语:“昔年四兄离家的时候,他曾言..四兄将书简兵器都用筐箧带走,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归家,虽然当下我就斥他,但五兄见此状,还笑言不是四兄不会再归家,而是他..但如今四兄就要回到家中了,他却还没回。”
她开始哭,开始翻身躲进女子的怀抱之中,开始无力质问:“长嫂,五兄为何还不愿归家,明明五嫂在等他,我们都在等他。”
兄妹二人的年岁相近,就如林圆韫与林真悫姊弟一样,常常都在一起嬉戏,虽然平日不管何物何事都要相互争执,但手足之间,愈就是如此,感情才会比别人更加深厚。
谢宝因默默听着她的哀诉,手心轻轻抚其背。
翌日清晨,晨曦初出。
长乐巷已有车马之音。
在其宽二十四余尺的大道之上,豪奴部曲驱着轊车而来。
而此车宽大无比,四周皆有白色帷裳,行动而起的风使其时落时起,恍然可见车上有棺椁。
驱车至某家门前后,豪奴听命停车,迅速低头退避。
而即使如此,大道依然宽广。
不过须臾,马蹄声响起。
林业绥右手往后一拉,勒紧缰绳以后,迅速翻身下马,望向车上两侧宽大的黑棺,凛然令道:“命人速来开家门,迎郎君归家。”
在后骑马而来的童官刚下马,又疾步去命令。
寂静的空气中,家门被打开的声音都显得如此沉重,而穿孝的豪奴部曲则合力将灵柩抬入贵戚室第。
博陵林氏的奴僕闻见,皆伏拜哀哭。
林业绥一身玄色直裾深衣于寒风傲立,漆眸带着还未干的湿润,眉骨染尘却又坚毅,血丝也还没有从眼中完全消散,衣襟处所露出的白色中衣缘边之上,依然能见到几滴暗红色的血迹。
童官望见男子嵬然不动,低头叹息。
家弟早逝,心中又怎会毫无悲伤。
他们黄昏驰马到云阳郡的时候,涿光山已经崩裂,黄土与岩石使道路堵塞,太守遂召集百姓清除,十刻以后就看见少年的尸骸,身上只有中衣,直裾袍在十丈之外找到。
男子亲眼目睹幼弟的尸骸,因为时日太久,相貌已经全非,他压抑一月的情绪终于在那刻冲破禁制,于众人身前吐血。
童官忧心男子会继续内伤,出言劝解:“五郎君已经回来,家主要注意身体。”
林业绥看着黑棺渐渐消失在家门后,迈步归家,而气息却变得虚弱:“遣人将卫铆、两位叔父与裴夫人请至堂上。”
童官在身后拱手禀命。
有轊车停在长乐巷,很快传播。
林却意本来在室内跪坐着盥洗,恍然认出庭中奴僕的唇语,在惶恐之下,起身将漆盆打翻在地,水在地板上一路流淌,犹如眼泪在她的脸颊上滚落。
顷刻,她便疾奔出去。
谢宝因在更衣,闻见器皿碰撞的声音,迅疾转身望去,内心忧虑会出事,下意识追出去,然后差点颠扑。
侍立在外的媵婢看见,迅速用手来扶持,最后随侍女子从甬道去往家中各处。
然行走间,见家中已经悬起白幡,众人穿孝。
有男子所豢养的西北豪奴从远处走来。
谢宝因艰难开口:“为何有孝。”
被家中女君询问,豪奴镇静行礼:“五郎君已经归家,棺椁在堂上。”
在惊惧下,谢宝因喉咙似有野莽在拂,从此咳嗽再也不能停止。
她也终于明白男子昨日为何没有归家。
而家中西方的厅堂之上,清风肃穆。
林益、林勤、林卫铆三人以长幼之分,列席在西面。
裴灵筠跪坐在东面,神色平静。
黑发中只插着双股白玉钗。
林业绥身姿挺直的跽坐在北面尊位,双手分别撑在腿上,始终都不言语,眼皮半耷,不知道心中在想何事。
见裴夫人等人到此入席,他才不徐不疾的出声:“昨日云阳郡太守召集百姓在清道的时候,发现一男子尸骸,工部侍郎来家中见告于我,我已确认是卫隺。”
裴灵筠听到身体绷直,嘴唇用力抿着,细长的手指撑着身侧的漆几,声音已经如被沙砾摩擦过般的嘶哑,一句话因哽咽而期期艾艾数次:“长..长兄是否知道他..他是怎么丧命的。”
林业绥沉默良久,再次开口的时候,已能从其嗓音中听到被他极力按捺下去的微弱起伏:“云阳郡的百姓说夜半暴雨速降,客居在百姓屋舍卫隺听到声音,披衣起身,四处奔走去疏散四周百姓。”
“那夜,方圆九里都听到涿光山的长鸣。”
林益、林勤身为叔父,闻言皆哀叹。
而林勤心中更为自责:“是我让他因此丧命的。”
往昔是他常对林卫隺谈治水之事。
比起长兄,与幼弟相处时日更久的林卫铆虽然始终缄默,但眼睛已经难以控制的流起眼泪。
裴灵筠唇角微微上扬,而唇珠则下陷,她深知林卫隺的性情和凌云之志,如此之死是他所冀望的,为生民,为天下,所以她不应悲伤,应为他高兴。
而最后还是难以说服自己。
她哀戚低哭,喃喃细语。
“归家就好。”
“归家就好。”
家中堂上,棺椁置于中央。
因尸骸非生之时的相貌,所以已经合棺。
林妙意身为同母所出的阿姊,不再终日在居室不出,闻听消息以后,命随侍为她更衣,服齐衰来祭。
周夫人已经在棺椁前哭倒。
林却意站在中庭,远远望去,眼中皆被大丧的缟素所占据,她想要哭出声来,但喉咙已经失声,张口而无声。
只有泪水不断地流进嘴里。
然后她摇头,忽然往回走。
谢宝因来时,只有周夫人在。
望着眼前之人的悲痛,她也不能再继续隐忍,眼泪从脸颊滑落,共同聚在下颚,将地板打湿。
近七载的相处,她已经将这位叔弟当成家弟相待,与谢晋渠并无区别。
她嫁来博陵林氏之际,林卫隺还未曾有十三,他会在冬至与卫罹、林妙意来给她送袜履,祝愿兄嫂福寿绵长,莲藕收获之际,他有着少年郎君的意气,十分高兴的与四兄去躬身挖藕。
家中刚有林圆韫的时候,他身为叔父,始终不愿放下尊长的身份,但又想要与其亲昵,于是为此别扭一载多。
一位少年郎君,从宦仕聘妻到魂归黄泉,只有几载,而离家时还壮志满怀的人,归家时已只能躺在棺椁中。
在棺前祭完,谢宝因回到所居的屋舍。
因为从男子归家后,她还未见过他。
童官已经迎候在中庭,急切告知:“女君,家主自从归来以后就始终不曾出来。”
谢宝因闻言屏息,从甬道走入居室。
西壁的漏刻旁设席,男子就在那里席地而坐,因为背阴,所以使得他整个人都深陷于黑暗之中,身骨虽依然挺直,但同时又一股浓浓的无力所裹覆。
谢宝因走过去,在他身边缓缓屈膝跪下,指腹将其眉骨的尘抚去,而在看见他衣襟处的血迹后,心中猛然抽痛。
她轻唤:“从安。”
林业绥掀起潮润的黑眸,将其中所含颓败与脆弱毫不掩饰的展露给眼前妻子:“我以为先死的会是我。”
然后,他再次垂下眼皮:“卫隺小我近十岁,离十八岁已经只差三月,阿翁长逝的时候,他尚在襁褓之中,待我服丧三载去隋郡的时候,他虽然畏惧于我,但依然鼓起勇气问我一句‘长兄何时归家’,而如今他却先我离世。”
“我做到尚书仆射又如何,连自己幼弟都不能保护。”
谢宝因将手覆在男子冰冷的大掌上:“卫隺天性刚正,一生都从不愿为任何事低头,而光武帝一朝也有董宣,面对强项令,宁一死也绝不伏拜叩头,坚守心中正义,不屈于何人何事。我想那夜救下百姓就是卫隺心中的天下大道,是他所认为对的事情。”
她说:“人之一生,又有几人能死得其所。”
对的事..
林业绥阖目,胸间所郁之气逐渐消散。
他要想的是博陵林氏,不应深陷悲伤。
谢宝因也握着男子的手置于自己隆起的腹部。
感受到腹中跳动的林业绥又缓缓睁眼,最后笑中带泪。
是孩子在踢,亦是勃勃生机。
博陵林氏讣告士族以后,宾客举哀吊唁。
林卫铆、林妙意、林卫罹与林妙意则服齐衰,林圆韫、林真悫、林明慎、林礼慎需为叔父服大功,孝期九月。
而林业绥为大宗,他与其妻谢宝因皆不用服丧。
丧礼第三日,从南海郡快马而来的林卫罹服丧,来到堂上棺椁前放声大哭,家中众人,惟有他们兄弟二人是真正的一同长大。
身为其妻的裴灵筠是最安静的一人,她在白色直裾袍外穿着以生麻所制的斩衰,再用孝布绕过高髻,然后抓了把黍稷杆洒在祭盆中。
其实她也才十而有六。
治丧以后。
林业绥让同宗之子为林卫隺继嗣,服丧三载以后,从长乐巷抚育长大,同时再送林卫隺的衣冠冢回到长江以南的博陵郡埋葬。
林卫罹要亲自护送。
然亲迎礼也需再推迟一载。
他心中因此不能安心,在与兄嫂商量过后,亲自书写一封告罪书送到郭家,欲取消两姓姻亲。
数日后,郭家也遣人回书,为郭圣窈亲书。
她在简中直言:“昔年林郎为国守土是忠,此时为幼弟服丧是仁爱,郎君忠孝又兄友弟恭,博陵林氏家学如此,我该抚掌大笑,谈何怨恨?”
裴灵筠则被裴家父兄驱车接回家中服丧,林业绥与谢宝因皆眷恋其年岁尚幼,不必服丧三载,一载即可,自后婚嫁随她,不必眷念博陵林氏。
但她自陈:“卫隺乃清正君子,我能嫁于此君子,为我之大幸,今日君子长逝,我心中亦哀痛,惟有杖期三载才能抚慰。”
而对林氏子弟始终没有哀痛的天子也忽然追封三级,让林卫隺获赠工部侍郎流世。
舍人刚离开,林业绥独身立于檐下,神色晦暗,他曾入宫为幼弟向天子争取过死后恩荣,但得到的只是应付。
突然如此..朝廷必然有所变数。
在室内跽坐的谢宝因见男子无御寒之衣,起身去衣架拿来错金大裘,然后徐步出去,站在其身旁,披在他宽肩之上。
林业绥被惊动,望了眼一身褐色直裾袍与素纱襌衣的妻子,长指悄然钻入她的指缝。
谢宝因笑着与其并肩,下意识向庭中举手,轻叹一句:“天下又要缟素了。”
已经再次大雪纷飞。
【📢作者有话说】
[1]西汉.史游《急就篇》。*注:那时候的儿童读物,算是儿童专门读的书简吧,教其认花草之类名词什么的,感兴趣可百度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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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博陵林氏不同。
青皂直裾袍的倌人站在家门前, 望向这些士族所遣来的家臣, 双手合拢,被宽大的袖子掩住,而后抬手恭敬行礼:“五郎君的丧期未过,家中不宜会见宾客与鼓瑟吹笙,我家男君与女君故以此礼请诸位。”
青色绕襟袍的侍婢提着漆案的双耳出去。
漆案之上, 有鹿形玉佩。
所谓鹿鸣思嘉宾。
出自不同士族的家臣伸手拿起,收入宽袖之中, 最后笑着离去,踏上归郡的路。
他们为臣的士族其实并不赫赫,非豪门非巨室,只是小族。
而此为豪门馈赠, 有此物在,家主必然高兴,
然林卫隺非嫡长子, 氏族在这天下生存, 需要牟利,需要与其他士族结成联盟, 博陵林氏也不可能为子弟之丧而断绝与天下的所有往来。
所以在家中堂上,其实已经设席。
太原王氏、河东裴氏的人皆席地而坐。
林业绥与谢宝因一同跽坐在北面的长案之后, 躬身会客。
王烹及妻郭夫人也列席堂上西面, 同案而食。
鳏居的裴爽则独身一人在东面。
王烹夜归建邺, 清晨就乘车来到长乐巷, 爽快饮下一樽酒后, 不解而问:“我刚回国都,尚不知时势如何,究竟如何?”
裴爽的河东裴氏乃清流,少时的家学让他跽坐的端正,用几字就将形势说清:“天子扶病,天下恐有异。”
十一月,天子取消大小朝会,开始极少出现在人前,仅宠信之臣能够见到他。
十二月,太子、三大王与七大王频频进出兰台宫,而贤淑妃常常待在长生殿内,士族之间已有流言。
天下缟素,或许不止是雪。
还有国丧。
王烹闻后,大惊望向尊位的男子:“那从安兄是否还能见到天子?”
若是不能见,太子未来危矣。
林业绥执犀箸从食案上的漆盘中夹起,习惯的放至女子的食盘中,然后慢条斯理的将箸放在案上,对下颔了颔首:“此次与你们会面就是要商量此事,需做好所有准备。”
谢宝因默默跪坐在男子身边,与其同跽一张熊席,听着他们毫不避讳的谈论天下时势。
而当有人出声的时候,即停止进食。
听到最后四字,裴爽下意识一问:“若形势最不利于太子之际,要如何。”
林业绥的情绪毫无波动,垂眸淡言:“执干戈以卫社稷。”
男子在天下这盘棋局中已博弈数载,最明白能使他丧命之人以身侧为先,所以在其身边与所居屋舍的人皆是奴隶或豢养的部曲豪奴,生命归于博陵林氏。
博陵林氏死,他们死。
所以并不忧虑会被外人知道今日所议。
但裴爽神色变得肃然。
王烹身为武将,少时就跟随阿翁握戈征战,也并不觉得男子所说的言语有如何严重,似乎酒只是朝食夕食那么日常,当下就对裴爽大笑道:“那这是我该做的事情,裴兄你要在我后面了。”
闻言,谢宝因与西面的郭夫人相视而笑。
谈至兴起之处,王烹举樽要与众人对饮。
谢宝因也执起酒樽陪饮。
林业绥望了一眼,笑着并不言语,饮完酒以后,又与堂上二人继续交谈。
会客毕,二人起身站在堂前送王烹夫妻离去。
随即,谢宝因出声留住裴爽,犹豫少顷后,开口询问:“灵筠..”
欲要离开的裴爽转身正立在庭阶前:“谢夫人放心,她在家中很安静,服丧三载是礼,不应违背,何况她从来都最爱君子,归家就已与我和她父兄言明,她嫁过清正君子,待她服丧三载后,如果家中要她再嫁,也只嫁人品贵重的贞士,否则绝不从命。用三载来祭奠五郎君更是她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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