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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舟不归)


永远都不悔。
即使因此而受更大的天谴。
想起十月的水患,林业绥的手掌也下意识握紧。
他隐忍着心绪,声音发涩:“气候变化乃山川河流变化,或是砍树掘土所致,造成如此大的影响要经过漫长年岁,与陛下无关,还望陛下勿要自责。”
君臣缄默许久。
李璋看着案下遗落的佩巾,那是贤淑妃在他面前哀哭之时,用以拭泪的。
在病中听人哭,真是令人躁怒。
但国都有此恶行,他必然要责问:“前日七大王侍疾出宫,在夜半被人打伤,是你为太子出的谋策?”
林业绥黑眸半阖,默认了自己与东宫的联系:“七大王觊觎不该是自己的东西,别说有所损伤,即使丧命也无伤大雅。”
“林从安。”
龙声震怒,又复平缓,字字铿锵:“七大王接受朝贺,是我命他去的。”
林业绥抬眼:“陛下为君,臣自不能僭越。”
李璋笑道:“七大王是我亲子,你林从安就能僭越了?”
林业绥捻着指腹,语气强硬:“陛下既成为君主,那身边就只有臣。”
几次辩论下来,李璋被堵至无话可说,只能另辟蹊径:“你为何要选择太子,他的德行还不足以治天下,性情实在是太像我。”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终于愿意承认这个儿子最似自己:“惟有兄长那样的储君才能坐稳这个天下,七大王虽然是有意仁爱,但若能为此假装一生也未尝不可。”
林业绥死守着不退让半分,再次驳斥天子言论:“七大王此时能将贤王做到毫无破绽,皆因为还有陛下与东宫,但若有一日,再无人能遏制,又会如何。”
内心的欲望被压太久,待重新放出来,便是洪水猛兽。
深知这一点的李璋突然愤怒:“那又如何?历数过往君王,暴君只会引起乱民造反,王朝便不再只是衰败,改朝换代如何来,便是如此来。”
林业绥敛眸,声音仍波澜不惊:“一切的源头皆因陛下心中对东宫的偏见,陛下固执的认为太子必会成暴君,但东宫两次动怒杀人皆为母,此为孝顺,本朝纲常所容。而三大王永生不能治愈的腿伤为何而来,陛下心中很明白是谁动的手,太子情深,为弟报仇又有何不可,此乃兄友,陛下应该大喜。七大王虽然仁爱,但国都之中又有多少永远不能见天日的冤苦。”
李璋撑案而起,将舍人所捧的文书尽数拂落在地:“那你好好看看太子所行罪恶,纵容东宫属官霸占百姓田地,私自为亲母修建宗庙。河南道汝阳郡的士族已经率先起事,其余各地的士族也都有所异动,这样的储君,你要我如何放心将天下交给他?是要再出一个周厉王还是秦二世!”
舍人惶恐跪地捡起文书,又膝行到男子面前。
林业绥伸手拿起文书,简单阅看,而后剑眉拧起,确实是河南道各郡太守的文书,但为何尚书台不曾收到,居然直接送到天子前面,何况既有叛乱,国都又岂会如此平静。
究竟是谁在布局。
无论如何,他此刻已处于被动之势,压下翻涌的情绪后,自若道:“东宫身为储君,无天子之命,不敢出国都,如何去河南道做这些事情,即使是太子所为,效命于昭国郑氏的御史台会不弹劾?倘若真是如此,此乃御史台的失职,更该严查御史一干人等。”
然这些言语,天子只会觉得尽是为东宫辩解之言。
本就濒死的李璋更是觉得儿子、臣子都冀望他早死,在愤郁之下,调动起全身力气,将案上的青铜犀牛奋力扔过去,砸在男子肩上后,只听见落地时的一声闷响。
随之爆发的是怒声大吼,还有天子吐出来的血。
“好你个林从安,你到底是谁的臣!”
“我还没死!”
连下三日的大雪终于停了。
而谢宝因跽在室内,神色并不轻松。
男子离家几日,她刚从其随侍童官口中得知他拜尚书令的消息。
但尚书令数载不置,其职责权力已然被左右仆射分掌。
时至今日,已没什么实权。
这是贬黜。
天子还是要动东宫。
幽思遐想时,她目光被庭中雪色中的一抹黑吸引。
男子淋雪而来。
谢宝因撑案站起,先去拿沐巾,转身就见他已在更衣。
她走过去,轻声责怨:“为何不撑伞?”
林业绥解开革带,在中单外重新穿上干净的直裾深衣,然后眉宇渐皱,他狐疑伸手去轻拧了下妻子的脸颊:“雪已经停了,还未睡醒?”
谢宝因这才恍然。
林业绥捉住女子皓腕朝几案走去,屈身跽坐在北面以后,稍一用力,便将人圈入他可控制的范围内,紧着右手胁腰腋,把人提到自己腿上坐着。
谢宝因被迫搂着男子,手臂也绕其脖颈,落在他左肩:“我重。”
林业绥眉头拧了下,似是怕被察觉,很快又恢复如常,缓垂下视线,扫到有孕的腹部以后,低笑着说了句“不重”。
然后,他幽深的长眸稍抬,望着女子,竟显出一丝乞怜:“我已经是田野閒人。”
天子大限已至,不知何时就会崩逝,而在最后,东宫必然要尽力保住,所以长生殿内的那些话,即使他不能为,也只能为。
谢宝因伸手摸着他的眉眼,脑中想着隐于田野后的生活,哑然失笑:“田夫也不错,以后我们男耕女织,孩子们就去溪流中捉鱼。”
见男子皱眉,她随之止住。
很快就明白“因”在何处,胸间堵着口气的她执意要去解开他的深衣。
林业绥心虚躲避。
谢宝因停下动作,第一次连姓带字的喊他:“林从安。”
见女子有怒,林业绥当下就规规矩矩的随便女子动作,喉结滚动,还是忍不住先宽慰道:“不过是些小伤。”
谢宝因顺利解开深衣与里面的中衣,只见左肩骨青红一片,还有些发肿,她怒言:“把我放开。”
林业绥只好松手,看女子从自己腿上离去。
谢宝因在西壁的弯腰找到药膏以后,跪在坐席上,用指腹轻涂在男子的伤处。
林业绥中衣解开,他眼皮微掀就能看见近在咫尺的妻子:“我大约要去汝阳郡几月。”
太子若想稳坐东宫,以东宫不仁为名所滋生出来的叛乱就必然要先镇压,既要悄无声息,又要快。
谢宝因擦好药,淡淡的哦出声:“原来这就是田野闲人。”
林业绥见她正言厉色的在生气,心中因觉妻子可爱而低笑几声,随即夺过药,随手放在几案上后,托着女子掌心,动作轻缓的用佩巾擦拭着,温声道:“我尽量在四月就归。”
谢宝因看着指腹的油腻黏糊被男子一点点擦去,闻言眸光微顿,她大约在三月的月夕就会产下孩子。
少顷,男子的神色又略显失落,极为可怜的开口:“倘若不是路途颠簸,你又将要妊娠。”
想起古蜀之行,谢宝因嫣然一笑:“你想要我随行?”
林业绥稍作停顿,然后坦率的嗯了声。
【📢作者有话说】
[1]汉.张仲景 《伤寒论·平脉法》:“人病脉不病,名曰内虚,以无穀神,虽困无苦。”

清晨, 雪色与晨光内照居室。
林业绥自甬道走来,进到室内就妻子站在筐箧前,两颊还泛着淡淡的粉红, 脖颈似还有一层薄汗覆着。
他扫了圈四周堆着的筐箧, 冷下声音:“出去。”
奴僕惶恐低头,欲合起三个筐箧。
谢宝因皱眉。
随后她看向男子,朝其走去:“第一个筐箧内所放的是衣服,春日所穿的衣服也皆在里面,第二个是两件鹿裘, 第三个筐箧是布帛、书简。”
林业绥垂下眼皮,拿佩巾为妻子拭去颈间与额角的汗, 对她只有无可奈何:“何时能听劝。”
从鸡鸣时分起,女子就开始命人在收拾他要带去汝阳郡的筐箧,事事都如此周全。
谢宝因抬眼见男子板着脸,似乎是有所不悦, 她浅浅一笑:“三个筐箧都是你自己在昨夜就已收拾好的,我未曾辛劳,只是忧心你不知气候变化, 所以放了几件春衣。”
等奴僕将筐箧全部抬出去, 室内再无外人的时候,林业绥带着人在席上踞坐。
火盆就在几步以外。
谢宝因也主动膝行疾步, 跪跽到男子敞开的双膝间,用发热的手心去贴他。
林业绥看着她的举止, 轻笑一声, 他原有的愠怒早在听到前面那些眷顾之言时, 就已消散。
听到男子低沉清朗的笑声, 谢宝因眼睛微亮:“何时出发?”
林业绥将人拉到怀中, 抬手捻着女子耳珠:“两刻前。”
谢宝因怔了怔,当下就要撑着他宽肩站起,眼中尽是内疚之色:“我不应该再收拾筐箧的。”
林业绥用了力道禁锢住她,捻耳的手继续往下,落在隆起的肚子上,手掌下意识的小幅度抚摸了几下,视线却上仰望着女子:“不妨事,是我想要与幼福再多待待。”
谢宝因不受控的俯下身,轻轻吻了吻他。
而后,林业绥落在其腰间的大掌彻底失控,吞下女子的所有。
二人刚有所深入,林圆韫与林真悫来了。
谢宝因生怕被孩子看见,吓得立马从男子怀里离开。
林业绥笑了笑,起身与两个孩子告别。
男子才离开不久。
家中的侍婢便来此请见,忧心的叩头伏地:“女君,女郎已经知道那件事,此时该如何。”
谢宝因闻后,一言不发。
在十二月,陆六郎就已聘娶新妇,但博陵林氏驱车将女郎从他家接回还未六月,崔夫人为了吴郡陆氏的声誉,不敢宣扬。
她因忧心林妙意闻之伤心,所以始终都未曾告知。
她轻叹,然也只能说:“既是随侍,那就常常侍在女郎左后,防止出事。”
随侍诺诺而退。
而谢宝因望向趴在熊席上嬉戏的姊弟二人,莞尔一笑。
距建邺城十三里外的杨柳亭中,原来的柳青被一片白给覆盖,看过去了无生机,只有四匹棕马齐立雪中。
驾车的驭夫远远看见,高声告知车舆内的男子:“家主,亭子旁边停着驷马所拉的车。”
林业绥眸光稍顿,搁下手里的竹简,嗓音清冽:“在他们车旁停下。”
驭夫迅速禀命,很快就驱车停靠过去。
驷车里也忽然有了动静,只见有舍人立在车旁,恭敬道:“我家主人请林令公下车一叙。”
林业绥长指挑开车帷,朝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望过去,想着有些话还需要再告诫,随即弯腰下车。
扈从拿着大裘,为男子披上。
知道知昨日所发生的事情,李乙目光黯淡,带着对那人的怨恨,而在看到男子的时候,又顷刻变得温和:“是我连累了林仆..”
停顿一下后,他无奈改口:“令公。”
林业绥付之一笑:“此事无关殿下,某不敢受。”
李毓被攻击是多方凑成的结果,太子想要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报仇,他则要明确的告知天子,今国有储君,轮不到亲王来接受朝贺。
李乙还是说道:“终究是因我之故。”
林业绥也不再为此而推拒,抬眼望向漫天白色的一点黑,语调缓慢:“臣有事相问,还请殿下勿要隐瞒。”
李乙颔首致意:“尽可问。”
想到叛乱,林业绥的神色渐冷下来:“殿下可曾命东宫属官前往汝阳郡为哀献皇后修建宗庙。”
李乙不知所以的嗤了声,驳道:“哀献皇后乃元配,日后必要共附太庙,留名国史,我为何还要另外修建庙宇,此举名不正言不顺,好像哀献皇后生前有罪,死后灵魂都只能到他处安魂,那我岂非不孝?”
那就证明确实有人想要在天子弥留之际鸠占鹊巢。
尚未弄清全部的林业绥目光凛冽,当务之急是先解决叛乱,倘若不去,只怕那人就真的要趁势谋反。
在登车离开前,他最后一次告诉面前的这位储君。
“殿下绝不能离开国都。”
林业绥被贬斥国都,以惩其不轨之心的的消息无胫而行,一月乙亥的在天子寝殿之中的君臣争执亦流言于都。
随即,裴爽等人也遭天子贬谪。
冬一月中旬,天子再次有疾,常常卧榻不能起。
由长生殿舍人告知尚书、门下、中书三省,天子需养疾,不议国政,而国都的高官及诸位大王也开始轮流侍疾。
在孟春二月,李璋大病。
庚午黄昏,内侍忽然奔走在国都。
直言天子病笃。
东宫闻之,迅速乘车来至长生殿,但刚走到殿阶之下就看见李风与李毓在争执不下,贤淑妃在饮泣。
源由是李毓命宫中禁卫看守殿门,为天子安心养疾,严令禁止任何人进出,并怒斥长生殿的内侍假传帝命,天子身体无事,毫无病笃之兆,欲以大不敬之名问罪。
李风则暗讥李毓是要逼宫。
李乙看向数日来都侍奉在天子身边的内侍,皱起眉头,自有储君威严:“究竟是否假传,进去一看就知,七大王这是在做什么?”
贤淑妃止住眼泪,像是受到何人的惊吓,当下哽咽:“我今日一直在长生殿侍疾,陛下从未说过要见谁,三大王夜里突然闯宫,意欲何为。”
李乙冷笑着接了话:“陛下不说见谁,我们为儿为臣就不能见自己的君父?”
贤淑妃还记着太子少时咬自己手掌的疼,不禁结舌:“不、不是。”
李毓见生母被如此对待,站过来拱手行礼:“阿姨虽然只是一介妇人,但心系陛下安危,所以才有刚刚之言,若有冒犯,长兄勿怪。”
李风不顾太子劝阻,直接一言戳破这对母子的心思:“她心系陛下安危,你李毓心系的又是什么?”
最后是病榻上的人开口为他们解围:“让太子进来,其余人不见。”
来到殿内,四周的青铜树灯都已被点燃,天子平静的躺在卧榻之上,再不见往昔的帝王气势,但气色红润,相貌恢复最初,并非是内侍所传的病笃。
贤淑妃所言非谎言。
李乙松了口气,谨守君臣礼数:“臣拜见陛下。”
烛火跳跃带起响脆声,李璋低声喘息着,开口喃喃数语,然后才问榻边站立的亲子,像是真的已经忘记:“你阿娘是哪年离开的。”
听到阿娘二字,李乙额角直跳:“臣,忘记了。”
怎么会忘记呢?
直到魂魄归入黄泉的那日,他都能记得阿娘死于自己五岁那年十月的夜半,好黑好黑的夜与贤淑妃逆耳的笑。
李璋知道太子是在负气,他努力维持着心平气和,但依然还是抑制不住的带了些重音:“你我父子数载,自从你阿娘离开以后,我们就成了仇人,每次同处都欲使对方体无完肤,难道今夜也要如此?”
李乙垂首,好不容易控制的情绪,被击破了一角:“我们不是父子,只是君臣,这是陛下告诉臣的。”
李璋不解的在追念往昔,最后终于想起是这个儿子入住东宫以后在家宴上迟到,他一气之下,曾怒言非父子是君臣的。
天子笑了声:“你果真像我,如此记仇。”
李乙也笑了声,却充满讽刺:“那日是哀献皇后的生忌日。”
父子二人都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李乙再次开口:“陛下难道一点都不曾爱过哀献皇后?”
他知道一个帝王愿意袒露心扉的时日很少。
李璋合上眼,被带回到往事中,恍如隔世道:“你阿娘是世上最好的女郎,我一介俗人,怎会不倾心。”
李乙平静道:“后来陛下就不爱了,随她在衰败。”
李璋内心开始波涛汹涌起来,为自己辩解:“孝昭皇帝死后,我要想坐上帝位,必须依靠昭国郑氏,你阿娘知道也理解。”
但言至此,天子不敢再继续出声,因为数载以来,他早就已经忘记如何去分辨真假,昔年对哀献皇后的爱是真的,为安稳做好帝位而宠爱贤淑妃也是真的。
哀献已死多载,但贤淑妃却始终陪伴在自己身边。
他习惯了。
然贤淑妃一旦滋生任何想要成为皇后的言行举止,他又会瞬间醒悟,因为皇后、正室的位置是他能证明自己对哀献感情的最后证据。
谁也不能够碰。
遐想很久,天子似乎也终于从这二十几载的梦中醒悟,不再是一个隐忍的帝王,亦不再是众人眼前那个眷爱贤淑妃和李毓的丈夫、父亲。
他重新做回很久之前的那个李璋:“我以前最疼的就是你,你是我第一个孩子,又是你阿娘所生..你最亲近的其实也是我,因此还常常惹得你阿娘与我生气。”
“如今思来,那是她最鲜活的模样。”
“臣承受不起陛下的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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