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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舟不归)


谢宝因放心颔首。
最后,裴爽朝男子行礼辞别。
林业绥对其点头致意后,转身回到堂上。
谢宝因在后进去,入内就见已在案后坐下的男子忽然伸手拿起她所用的酒樽在手中把玩。
他脸上的神色从愠怒渐渐变成隐忍的笑意。
随即眉宇微微挑起:“以樽盛汤?”
谢宝因走过去,从他手中夺过酒樽,将其中剩余的热汤饮完:“天下岂有会客饮热汤的主人。”
林业绥笑笑:“他们皆是至友,并不在意虚礼。”
谢宝因嗔目:“你就一定要与我争个输赢?”
林业绥闻言一顿,然后漆眸变亮,如可怜的犬兽,诚恳与她致歉:“我错了。”
“以后我也以樽饮汤,或以漆碗饮酒。
“嗯?”
谢宝因还未应答,堂外再来人。
“耶耶!”
“阿娘!”
林圆韫、林真悫一人喊一声的奔走到堂上。
林真悫看着食案上的精美酒樽,愤愤道:“阿娘与耶耶居然背着我和阿姊在吃好吃的。”
林业绥直接将自己所用的酒樽递去:“那阿慧可要一尝?”
林真悫闻到酒味,躲去阿娘身边,摇了摇头。
林圆韫比之阿弟胆大有勇,走到案前,兴奋开口:“耶耶,我要喝。”
林业绥颔首,笑着同意。
谢宝因在男子身边跪坐下去,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
虽然时下技艺不精,但酒与清水亦有别。
林业绥在案下捉住女子的手,漫不经心的用指腹揉捏其软肉,笑而不言。
林圆韫两只小手拿着酒樽,然后小心翼翼的仰头饮用,但是过了很久也没有尝到,她意识到什么,直接将酒樽倒扣过来,终于察觉到掘滴水未有,伤心的大声怨道:“耶耶骗我。”
林业绥将酒樽拿回,畅怀而笑:“等阿兕长至七岁再喝。”
林圆韫在心中默默筹算着,她在十二月庚辰就已经四岁,还差三载。
男子已醉。
谢宝因命傅母将孩子带离,然后欲跪直身体,为他按揉缓解。
林业绥察觉到妻子的意图,握着的手力道加大,将人禁锢在身边,而后以肘撑案,好整以暇的笑望着她:“我未醉,只是忽然也想如庶民家中那般,过过父母子女的生活。”
谢宝因低头莞尔,而苦意也酝酿其中,她知道是林卫隺所致。
林业绥坐直身体,恢复以往:“我今日会遣人驱车去将肃文接来,但他年岁尚小,卫隺长逝,裴夫人也已归家,家中虽有我们这些尊长在,但终究不是其父母,我们又有各自子女,再如何宠爱也难以比之亲生,何况与亲母生离也会使他内心留下难以治愈的伤痕,所以在他十岁以后才会在此定居。”
林卫隺的继嗣在十二月朔日就已祭家庙,改名“肃文”。
谢宝因与他同意,在案下的手默默回握,以作回应。
随后,男子乘车去兰台宫。
黄昏时分,贵戚士族的室庐内已经在饮酒游戏以欢乐。
而博陵林氏的奴僕也驱车去接林卫隺的继嗣,来与家中尊长会面。
毕竟日后,他将要在长乐巷居住一生。
谢宝因与袁慈航跽坐在堂上。
王氏听闻那个孩子要来也来到此处。
在堂上两侧的树灯渐次燃起以后,深色直裾的年轻妇人与一名四五岁的孩子缓缓来到堂上。
“谢夫人。”
“王夫人。”
“袁夫人。”
随即她低头与孩子言道:“堂上三位夫人就是二郎的从母与祖母。”
林肃文仪表伟丽,将手从妇人手中抽出,遵礼在身前合拢双手,往前一推,再微微躬身。
“大伯母。”
“二伯母。”
“王祖母。”
谢宝因温和一笑,是对其亲母与林肃文言行的满意。
然后出声命侍女在堂上设席。
昔年看着林卫隺长大的王氏恍然感伤起来:“虽然五郎不应天命,但终于不会再绝嗣。”
林肃文在仓皇之下,开口宽慰:“孟子有言‘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阿..”
他抬头看了看亲母,改了对亲父的称谓:“伯父曾与我说阿翁虽然生在豪门巨室,但能为民而死,足见品性之清正,肃文能为阿翁继嗣是大幸。王祖母勿要忧伤,待肃文日后长大,绝不负阿翁遗志,替阿翁尽孝。”
王氏闻之,心中喜叹皆有,最后悠悠谈起林卫隺的少时。
谢宝因见已入席的妇人惊奇又欣慰,再见林肃文目中澄澈,放心愈益。
并非是有所预谋。
谈说用食以后,林肃文被家僕带去馆舍休息。
他身为子弟,要在新岁朔日前去祭家庙。
王氏也起身归家。
因为家中的人妾已在上月产下郎君,如今承欢在她膝下。
袁慈航离开后。
未几就有侍婢哽咽着伏拜。
“女君”。
“女郎再次呕血,还不愿饮用汤药。”
才一月余,已数不清是第几次。
谢宝因知道她始终都未曾从兄长的死亡中走出来,叹息一声后,起身从案后走出,亲自去看望。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林却意穿着中衣坐在发凉的杉木地板上,眼睫闪着泪,身体已经异常羸瘦,而四周朴素,几案之上亦只有粗粮白水,在为兄服丧的她只愿食用这些。
即使是汤药也拒绝入口。
见到如此状况,谢宝因的语气开始严厉:“不食汤药是想要随你五兄同去?”
林却意反应呆滞的看向女子,眼睛红肿,声音也嘶哑:“长嫂还记得昔年我归家时吗。”
谢宝因轻轻颔首。
林却意突然弯起嘴角:“倘若我不归就好了。”
她心间怀着难以消逝的内疚与自责,喉咙里似乎都带着血,缓慢道:“如此五兄就不会死。”
谢宝因命随侍将人扶持而起,然后在原地设席:“其实卫隺最宠爱你,虽时时与你争执,但在去云阳郡以前,还忧心你身体,此时他已经往西王母那里而去,你非但不能使他安心,竟还在为写虚无之事而抱罪怀瑕,你觉得如此就可以改变往昔吗。”
她逐字告知:“你改变不了任何。”
林却意终于不再逼迫自己去笑,而是哀痛大哭。
然国都众人都已在庆贺,舞乐之声震响骇四方。
而林却意自从知道五兄是如何丧命以后,已经不能再听响遏行云的声音。
她此时闻之,当下就惊恐的躲在长嫂怀中。
人也战战栗栗。
夜半大雪。
林业绥乘车归家。
他将哭闹要找阿娘的林圆韫姊弟哄睡以后,濯洗着手上糖渍。
谢宝因从外归来,见男子安安静静的箕踞在席上,身侧是火盆,身上仅披着件黑底金绣云纹的大裘。
她去看了眼在熟寐的两个孩子,然后走向他,低声问道:“为何回来?”
林业绥抬眼,见她手掌泛红,身体也开始重起来,不经心的将人揽到自己身边:“天子再扶病,未办宫宴。”
谢宝因想起今日堂上所谈,有所试探的一问:“天子身体如何。”
林业绥拿木箸将焚烧的薪炭翻弄几下,漆黑的眸子里映着猩红:“也未曾见到。”
随后他笑问:“见到肃文了,你觉得如何。”
追忆起黄昏时的事情,谢宝因由心赞赏:“你为卫隺所选的继嗣很好。”
从林肃文所言就能看出他心中对林卫隺有敬重,并愿意承君子之家门,亦能看到其家风的清朗平正。
始终都在忧心自己未能给家弟选好继嗣的林业绥也终于放心。
谢宝因看着案上孩子今日所阅的竹简,心中依然在踌躇:“阿兕已经四岁,我想亲自教导。”
在此之前,林圆韫就曾跟着父母开始涉猎诗赋,而乱世当道,太学被毁,士族子弟都是继承家学,并视为是家族才能的象征,即使如今亦未变,但女郎少有,即使教也是班昭的《女诫》一类。
班昭或许很好,但她不愿女儿在几十载的寿命之中都只能看见班昭。
林业绥的视线在不经意间落在女子孕六月的腹部,语气难测:“你身体如何能负担,我..”
谢宝因十分平静地应答:“你不愿意。”
被打断的林业绥无奈笑开,整理着被孩子弄到散乱的竹简,举止矜贵:“我为何会不愿,但若你觉得累,我来教亦是一样,阿兕学什么,阿慧就学什么,你腹中这个如是。”
他是在说,女郎与儿郎教育相同。
而林真悫是嫡长子,所学必然是经世致用之学,涉猎颇多。
谢宝因望向室内那一树灯烛:“你不怕我教她大逆无道,有损博陵林氏的家学。”
林业绥伸手抚上妻子的脸,逼其转过来,看着自己:“何为大逆无道,在我这里..妻理;天之经也;地之义也[1]。”
久视火光,谢宝因的眼中隐隐有泪:“但我惧。”
两人对视一眼。
林业绥顷刻就明白女子心中所担忧的:“愚昧无知从来都不是生存之道。”
他缓声道:“教人育人,让她阅遍文集,读尽史书,是愿她处世更加聪慧,而非粗鲁与不懂礼数,伤人伤己,难以在世间存活。大隐隐于世,若想要反叛现有不公,并非是与这个世道背道而驰,大肆宣扬自己如何不同,而是要融入进去,悄无声息的改变。”
谢宝因向前俯身,抱着男子脖颈,下颚在其肩上一蹭,不由喟叹:“会很辛苦。”
林业绥顺势拥住女子腰身,覆在上面的大掌是温热的:“所以她很幸运,有你做阿娘。”
“她阿娘可以做到,她也可以。”
“还有我护她。”
翌日鸡鸣,林业绥去祭家庙。
在归来途中,于大道之上忽然有人拦停车驾,而后迅即走到帷裳旁,窃窃低语。
而后继续驱车前进。
男子下车以后,神色晦暗的回到居室盥洗更衣。
谢宝因危坐在案前,翻看用青竹新制的竹简,闻见男子归来的声音,察觉到他的沉默不言后,回头望去:“是不是有何事。”
林业绥神情肃穆,沉默良久:“天子命太子、三大王与七大王共同代为接受元日朝贺。”
谢宝因闻言,指腹被新简的竹刺扎出血珠。
朝贺是国之大事,各地方官及羁縻府州、附属国皆要前来国都,谓重关九译,四裔来朝,依天子性情,绝对不可能拱手相让此事,从而使天子威严被消弱,或被他人夺去。
除非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即使如此,唯一有资格接受四裔朝贺的是东宫,在国有储君的情况下,为何还要让另外两位大王一起。
时至如今,天子居然还在动摇储君人选。
林业绥眉目微敛,拿出随身所携的佩巾擦净她指尖的血珠,然后再裹覆止血:“我要谒见天子,恐有几日不能归家。”
天子多疑燥怒,东宫数次想废,但无奈于士族权势交错,李乙为储君是昭国郑氏以为,各方势力都满足之人,故今日举动才叫人分不清虚实。
然思及近日都是贤淑妃和七大王在侍疾,他心中隐隐不安,怕会生出什么难以掌控的变数。
林业绥眼睑半垂,天子之前突然下诏绝非好心,而是另有所图。
这次进宫,既是搏也是赌。
他笑道:“在家中乖乖等我。”
谢宝因轻应一声。
“好。”
【📢作者有话说】
林圆韫、林真悫:为什么不让我们也乖乖等qwq
[1]先秦《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夫理;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尚书台的馆舍内的灯烛焚烧了整夜。
还未鸡鸣, 不能安寝的男子从榻上坐起,双足赤着踩在冰冷的地板之上,微微躬身, 手肘撑在腿膝处, 长指轻摁慢揉,舒缓着皱成山川的眉心。
随即,他收回手,起身蹬着木屐走去衣架前,取下错金大裘搭于肩, 又缓步去窗牗前,一只青筋凸显的手将其推开, 然后席坐在火盆旁,伸手拿起放在铜盆耳上的木箸,不徐不疾的把那些被焚烧成灰的薪炭拨开。
只见里面露出火星。
他夹了块乌炭置于其上以后,始终都沉默着, 看它从黑变红,最后化为灰烬。
林卫隺获赠工部侍郎,此是天子对博陵林氏的恩德, 在这个天地之间, 只要是恩德就需要酬报。
但自朔日以来,已经过去三日。
天子依然不愿见他。
而七大王、贤淑妃能常常出入天子寝殿。
居于东宫的李乙开始为此忧虑。
室内漏刻响起清亮的一声滴答。
林业绥看过去。
鸡鸣时分。
很快, 他又看向宫室外,凌乱的脚步声太过聒耳。
长生殿的舍人一身黑色直裾袍, 头戴巧士冠, 躬身而来:“陛下身体已有所痊愈, 要召见林仆射。”
林业绥淡漠的望其一眼。
尚书台的内侍也奉匜奉巾前来。
他濯洗好双手以后, 接过手巾, 慢悠悠的擦净,随后矜坐在案前,端起热汤饮用,清冷的视线落在殿檐下的舍人身上,不置一言,似是有意拖延。
舍人小心出声:“林仆射。”
散发披衣的林业绥放下漆碗,语气淡如水:“仪容不整,某不敢面见天子。”
舍人噤口,不敢再言。
等至昼漏九刻,男子才起身去更衣束冠。
然刚出馆舍,又有一舍人匆匆前来,似乎要寻谁,待见到男子,脸上躁动的神色有所缓解,但见到常常侍立在天子身旁的内侍的时候,迅速恭敬的低头弓腰,疾步而行,在与擦身而过的短短一瞬,快速低声说出几字。
林业绥脚下微滞,而后神色从容的继续迈步,踩踏在软白的积雪之上。
天子竟不愿见太子。
百阶之上,辉煌的帝寝内。
在殿中的内侍围在榻前,用力扶持起缠绵病榻已久的天子。
躺卧数日,终于得以坐起的李璋费劲喘息着,他偏头看向帷幔以外,然视线被遮掩,随后露出几分不耐烦的怒气,伸手将挡在眼前的舍人推开,举起一根微微发颤的手指,命令道:“背我去那边。”
天子之怒使舍人躬身唯唯,为天子更衣束冠,然后背向天子而半蹲,在感受到一人的重量,将人驮去他平日燕居饮食或擅笔墨的几案前。
此处早已铺好熊席。
从追封孝昭皇帝以来,又或是自王太后崩逝以来,天子的身体就开始每况愈下,好像生与活都不过尔尔。
然他们这些侍奉多年的老人却深知其实天子的身体已然内虚,病脉不病,以无穀神,虽困无苦[1],因为对孝昭皇帝的追念才撑到如今。
今日能起身跽坐在案前已是勉强而为。
天子臀股刚沾席,殿外的内侍就来见告:“林仆射在殿外。”
李璋有些涣散的目光重新聚在一起,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开口,只能挥了挥手。
舍人一看就明白,低头退步亲自去到殿外,表面是迎人进殿,但又出于私心的低声告知:“太子近日想来侍疾,陛下都大怒拒绝,不知缘由。”
他们都曾在四大王府中受过哀献皇后的照拂,在心中对东宫,但也只能到此为之,已帮助不了太子更多。
林业绥有过一瞬的迟疑,这两载来比之以往,天子对东宫已然和颜悦色,为何情势会突然如此。
随即他脱下罩在直裾深衣外的大裘,动作利落的递给在一旁的内侍,抬脚踏入内殿:“臣林业绥拜见陛下。”
李璋被唤回神智,几乎是下意识的道出一句:“来了。”
然后又叹息:“坐下再说吧。”
舍人迅速在天子对面为男子设席。
林业绥不露声色的看了眼天子,面容臃肿,四肢却枯瘦,已经弥留。
他垂下视线,踱步过去屈膝跽坐。
李璋望着对面的男子,双手有些没底的摸着膝盖,忽然长叹:“从安觉得我如何?”
林业绥不解。
李璋笑着增补一句:“为父、为夫、为子、为弟。”
大病数日,他常常都能回想起昔年太子的声声质问,虽然心中不愿意承认,但反躬自问,他确实失职有罪。
为父,他未能教好东宫;为夫,让妻子难以善终;为子,多年未能对文帝皇后尽孝;为弟,他保护不好兄长。
很快,天子又喃喃:“为君呢。”
林业绥抬眼,望着神思错乱的天子,欲言又止。
而李璋已经看向殿外的大雪,失笑自答:“我没有兄长的贤德,所以由我来治天下,国受天谴。”
十月暴雨,一月大雪。
气候接连妖异。
而百姓以农业为天,受此灾祸必然会责怪国君。
但他也不能为此而辩解,因为兄长崩逝以后,文帝再选的储君确实不是他,但他一心想为兄长复仇,所以才与士族谋皮,成功即位。
然他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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