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与不看,结果都一样。”
宋谏之垂眸看着攮到自己眼皮底下豆子脑袋,唇角勾起一点轻蔑的笑:“装聋作哑的事,早就见惯了。”
撄宁隐隐约约听明白了一点,又感觉和真相之间隔了层薄薄的纱窗,雾蒙蒙的看不分明,她小声问道:“什么意思呀?你说话别绕弯子,我听不明白。”
宋谏之没有接话,他慢斯条理的卷起了袖口,右手小臂内侧那道尽十寸长的疤就这么显露在撄宁眼前。
那疤痕是浅淡的褐色,长长一条,几乎是比着筋脉来的。
撄宁见过他这道疤痕,不过是在被人折腾到进气多出气少的时候看见到,还以为是他在战场上受的伤,也没有问过。
“我八岁的时候,和太子因为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起了争执,老六把我从门口石阶推了下去,”宋谏之开口时眼中毫无波澜,仿佛是在讲旁人的事情:“就是你方才走过的石阶。”
撄宁方才走过上阳宫的石阶,粗略估摸得有二十几层,比寻常石阶更高些,每层一尺有余,从下向上看格外气派,爬起来却有些吃力。
难以想象他幼年还有这般可怜的时候,撄宁呆了呆,眼神儿先是落在那道旧疤上,又滴溜溜的黏在宋谏之脸上。
“那,那后来呢?”
宋谏之嗤笑了一声:“后来?太子带着老六,趁父皇和大臣议事的时候,在御书房门口跪了足足两个时辰,不许人通禀,说老六年纪小不懂事,责任在他,是他这个兄长没及时约束引导。”
“结果如何?”
“父皇嘉奖太子有担当,对他大为赞赏。”
“再后来呢?”撄宁好似变成了鹦鹉,只会愣愣地重复这一句。
“没了。”
太子主动告罪,认打认罚,体面到不能再体面,崇德帝哪里又能苛责他,六皇子也不过落了“禁足半月”这等不轻不重的惩罚。
宋谏之话说的风轻云淡,撄宁却听得整张脸都皱巴起来。
她幼时虽然也时常挨训,但因为是家中独女,父母从未与她动过手,最不济就是罚她抄书跪祠堂,两位兄长都是护着她的。
宋谏之母亲越贵妃去世得早,崇德帝是所有皇子的父亲,又偏心太子。他小小的年纪在这深宫里,无人可依,性子又冷又倔,不讨人喜,不知受了多少磋磨算计。
撄宁垂着脑袋,心中慢慢的算起了帐,六皇子年长四岁,宋谏之八岁的时候,他也一十有二了,哪里是一句不懂事就能开脱的?此事很明显是太子怂恿的,但架不住崇德帝偏心,也无人愿为宋谏之申辩。
装聋作哑,可真是这座皇城里常见的事。
心底替宋谏之生出了一点不忿。
撄宁这厢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正出着神,额头被人狠狠弹了一下。
“你在苦大仇深什么?”
她呆呆的伸出两只手捂着泛红的脑门,忘了要生气,落在宋谏之身上的眼神都酿着一点点苦。
宋谏之俯身低着她的额头,墨黑的眼底添了点熟悉的狂悖邪气:“老六禁足半个月,我也养了半个月的伤,他重回上书房的第一天,我用匕首还了他一道更深的伤。不过太子跑的快,没来得及跟他动手。”
他那时只是个半大孩子,太子见他的凶相有了防备,再加上宫人护着,想动他也难。
说完,宋谏之顺势捏了把撄宁的脸蛋。
如此睚眦必报,倒和他现在一样。
撄宁顾不上自己的脸蛋,只觉得他报复的十分合理,于是眼巴巴的追问道:“那你也去御书房门口跪了吗?”
以退为进的招数,虽然烂,但确实好用。
她小时候闯了祸,都会回家先可怜巴巴的跟阿娘哭诉一番,等阿爹想罚她时就多了个帮手。
不过这招太子用过了,宋谏之再用,约莫也没什么用,何况他是明晃晃的蓄意争斗。
宋谏之懒洋洋的半眯起眼:“我用得着学他们?”
话里的狂妄可见一斑。
“那你岂不是会被罚的很惨?”
宋谏之抱臂靠在了拔步床的床架上,微敛着眼,眼底隐隐透出一点厌倦:“也没什么,父皇说我野性难驯,不敢再将我和他人归在一处,让定国公领我教养,倒也全了我的自由。”
他神色平淡如经年的山石,好似不论发生何事,不论多猛烈的风暴雨雪,都无法动摇他、摧毁他一丝一毫。
撄宁的眼神在他脸上打转,心中更忍不住为他叫屈了。
不知宋谏之是受了多少委屈和算计,才长成现在这幅性子。
她之前还总觉得他心硬的像臭石头,水泼不进油淋不进的。可他若真生了副软心肠,面对父皇的偏心、兄弟的算计、可能还有宫人的冷待,这些年间,又要难过多少回呢?
撄宁的眼神不受控的黏在宋谏之脸上,又在他看过来时移开视线,盯着自己的鞋尖。
嗓子眼好像被噎住了,半晌都说不出话。
殊不知,天生冷心冷肺的晋王殿下瞧着她这幅神色,唇角无声地翘了翘。
他太了解撄宁那豆腐一样软到稀烂的心肠了。
从让十一回府报信开始,他就给这只心软的兔子下好了套,等她恍若救世主一般钻进圈套里,再顾左右而言它的提起幼年的事。
每句话都是故意的。
这傻妞果然就忘了一开始追问的问题,被他的话牵着鼻子走。
她不知道,宋谏之天生天长的反骨,从未把那几个所谓‘兄弟’的针对当回事,这区区一道疤又算得上什么?旁人的眼神怎么配左右他?
可现在实在是再好不过的示弱机会了。
宋谏之从未做过以退为进的戏,不是不会,是不屑,但要能推撄宁往前一把,他不介意用些自己看不上的小伎俩。
撄宁那厢正垂着脑袋,头顶微微散乱的发髻随着她蹬腿的动作一晃一晃,再日光映照下愈发毛绒绒的惹人手痒。
她还记得和宋谏之的初遇,就是在定国公府上,定国公又是他舅舅,想来对宋谏之也不会差。
心里这样想着,撄宁长长的舒了口气,笨拙的劝慰他:“这样的兄弟,不要也罢。”
"那你现在要怎么办?"她的目光重又落到宋谏之身上。
“你来帮我,为何还要问我?”宋谏之反问道。
撄宁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卡了壳,支支吾吾的红了脸,分明是来帮忙的,却被人架在了原地,她也没察觉出不对劲,干巴巴的挤出句老实话:“那我没有你聪明嘛,你那么聪明肯定有主意的,我们有证据可以说明真相,总不能平白被人冤枉了。”
说完她自顾自的点了点头,对这番话颇为认可。
宋谏之看撄宁这幅认真的模样,手里发痒,于是顺从本心捏上她软嘟嘟的脸:“真相是什么,不重要。”
他毫无波澜的声音钻进撄宁的耳朵里,敲得她有些懵。
“如果真相大白于天下,会如何?”
他轻飘飘的给撄宁抛了个钩子。
撄宁摸了摸被捏红的脸蛋,转着脑筋思索道:“太子会被……废掉?”
说到后面她紧紧捂住了嘴巴,乌溜溜的圆眼睛惊疑不定的和宋谏之对视上。
若真相大白于天下,只怕会起民怨,太子的位置也就坐不稳了。
在这个牵涉众多的局中,太子和一众大臣站在天平的一边,宋谏之站在另一边,真相才是最不要紧的东西。
“太子和我,总有一个是保不住的。”
“父皇当然要权衡好保哪个。”
倒不是说她没考虑过东窗事发后, 太子位置还能否坐得稳当这件事。
相反,如太子般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登上万人之巅, 才是最差的结果。
但她忽然想透了, 泸州盐政的案子, 真要论起来, 在崇德帝眼里就不是难民性命和百姓温饱的问题, 而是他一个儿子要将另一个儿子拉下马。
正如宋谏之所言, 崇德帝会派他南巡查盐政一事, 最根上的原由是国库空虚, 泸州盐政账上差的一百七十万两至关重要,并非是为了救难民。在这点上, 皇帝和太子倒是意外的一致, 钱财最要紧, 人命算得了什么?不过前者是为了充盈国库以供九月巡江南,后者是为了拉拢朝臣稳固地位。
皇帝从一开始, 就没想过要追究谁的责任。
甚至于说,他早就知道祸事是太子做下的。
太子并无政绩,好拿捏, 即便野心再大, 也只能蛰伏隐忍。朝中又立着宋谏之这个现成的靶子, 战功赫赫年少有为, 太子更不敢轻举妄动。
反而显得平衡。
撄宁脑筋转得飞快,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
发髻随着她低头的动作, 散得更厉害, 一缕发丝扎进了衣领中,刺得人脖颈发麻。她反手把发髻捋顺了, 一面别簪子一面不死心的发问:“太子这般草菅人命,皇上不能偏帮他吧?”
她说这话时,完全忘记了自己身边这位,也是个不把人命当回事儿的主。
大约是因为在宋谏之那儿,从不以身份论贵贱,倒显得他比那些欺软怕硬的软烂货强上许多,不能一概而论。
没等宋谏之回答,撄宁自己也觉着问得太天真了些,于是小心翼翼的又补上一句。
“那皇上站你这边的成算有多大?”
宋谏之睨她一眼,脸上半点波澜未动,只是往宫门口略扬了点下巴。
撄宁同他狼狈为奸这些日子,默契还是有的。
她立时明白了宋谏之的意思。
都被扣在宫里了,还问皇上站谁那边呢?
照崇德帝那个寻仙问药炼丹的热情劲儿,恨不得跟老天爷借五百年寿数,最好活得比王八长,哪能轻易把屁股底下好不容易坐热的龙椅让给旁人呢?
亲儿子也不行。
两相对比,太子明显是更稳妥的人选。
太子大约也是拿准了皇帝的这门心思,才敢光明正大的诬告宋谏之。
撄宁有点傻眼了,她跟那刚被捉上的小金鱼一样,嘴巴长了又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丧气的嘟囔:“你干嘛要把他逼得狗急跳墙啊……”
她说话的声音虽小,但架不住两人离得近,都拢在一张拔步床里。
宋谏之不怒反笑。
他挑着眉,不再搭理这还没过河就想着拆桥的小没良心,就靠在床架上睨着她,微眯的眼里藏着明晃晃的威胁。
撄宁被盯得有些心虚,先是贼头贼脑的瞄他一眼,又在对上他目光时若无其事的转回去。
最开始查私盐场,好像是她提的?
要不要继续追查,好像也是她问的?
她现在这样说,好像有点用完就扔的嫌疑?
想着想着,撄宁那颗圆脑袋只差埋进地里了。
苍天可见,她来这一趟可不是为了甩锅的。只是情形比她想的还要严重,所以有点慌不择言而已。
如果放在平时,自己顶他两句嘴也没什么,还会因为说得过他而暗暗自得,反正她摸老虎屁股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现在偏偏是宋谏之‘落魄’的时候,她又刚听过他幼年被欺负的经历。
真是好一出“虎落平阳被犬欺”。
撄宁掂量了一下自己隐隐作痛的良心,随后两手撑在榻上,侧过身子把脑袋往宋谏之屈起的膝盖上一搁,心虚得说话都结巴了起来:“没,没事,老话说得好,天欲其亡,必令其狂,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宋谏之懒得同这只粘人的怂包生气。
他毫不客气收下了她的羞愧,唇角微翘,冲人勾了勾手指。
撄宁听话的往前凑了凑,下一秒就被人擒住了下巴颌。
两人都光着身子睡这么些回了,如今不过是被捏回下巴掐回脸的,撄宁早就已习惯。再加上她刚说过‘忘恩负义’的话,正心虚得紧,只能任那略带薄茧的指腹在自己下巴软肉上细细摩挲。
逗猫似的。
她忍着痒,手攥成拳锤了锤自己的小胸脯,瞪圆了眼睛保证道:“你放心,我不会叫他们就这样欺负你的。”
虽然只听宋谏之讲了一桩事,但撄宁在脑海中无师自通的给他补全了悲惨的幼年经历。
简直要为他鞠一捧辛酸泪了。
她第一次见到的宋谏之,已然是柄锋芒毕露的剑,冷血、骄矜,看她的眼神好像看一只蝼蚁,总是副高高在上无所畏惧的模样。于是她对他就只有‘怕’,还有满肚子的抗议不满。
可供着他高高在上的本钱,都是他自己在沙场搏命挣来的。
少年将军,说起来容易,有谁知道这四个字背后,是与阎王斗争了多少回?
在此之前,他的日子又是如果度过的呢?
乱七八糟的念头如一团乱线堵在撄宁心口,闷闷的叫人喘不上气。她憋了半天,话在肚子里绕了又绕,最后还是直愣愣的抛出一句:“你放心,我们也算是穿一条裤腿的人了,我肯定不会抛下你一个人,我会帮你的。”
她歪着脑袋,满脸写着‘匡扶正义’四个大字。
柿子净捡软的捏,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撄小宁得让别人知道,她和宋谏之哪怕是柿子,也是那邦邦硬能硌掉人牙的柿子!
被一并归类到软柿子行列的宋谏之,却没心思肯定撄宁的正义。
他轻羽似的眼睫微垂,在眼下打出道淡淡的阴影,拢住了眼底藏着的一点热。
那双女娲用了十足十心思的桃花眼微微敛着,不似往常锋利,反而平白添了几分罕见的温柔。
薄唇勾起一点弧度,低声问:“你要如何帮我?”
撄宁只是大包大揽的打了包票,至于如何帮,还没有头绪。但牛都吹上天了,现在认怂有点丢人。
她闭着眼,大话脱口而出:“你不用管,我有办法。”
说完,撄宁想往后退,但下半张脸都被人掐在掌心动弹不得。
宋谏之的手比她要大上一圈,嬉闹的时候,一只手能包她两只拳头。
眼下,这只手毫不费力的包住了她小半张脸,食指和中指夹着那一小块耳垂肉,慢条斯理的逗弄。
撄宁耳垂诚实的发起烧来,但她还没来得及解救自己的耳朵,又被宋谏之专注的视线盯得脸热,红了个满头满脸。
热血没头没脑的往脸上涌,耳朵里都灌满了砰砰的心跳声,痒得厉害。她傻了吧唧的伸手去摸耳朵,两根软乎乎的指头刚伸过去被人就势压住了,暧昧的纠缠到一起。
撄宁被火燎了似的猛然收回手,两根指头蜷缩着,小心翼翼的藏在了身后。
如果美色是酒,那宋谏之酿的这一坛子便是仙人醉。
撄宁光看着就有点晕晕乎乎。
偏他还不肯罢休,也不愿轻易放过掉进陷阱的猎物,而是语调拖长了问:“那我该怎么谢你?”
撄宁脑筋都转不动了,缩着脖子小声道:“不用见外,我不是那等挟恩图报的人。”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了看守的敲门声。
“殿下、王妃不宜在此处长留。”
撄宁这才回过神来,她倏地站直身子,三根指头竖起来指着天,顶着通红的脸蛋打补丁道:“我没有映射你。”
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宋谏之瞧她这幅恨不得爬墙走的尴尬模样,挑了半边眉,应道:“嗯,我信你,毕竟我们是穿一条裤腿的人。”
明明是句很正常的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瞬间就多了两分暧昧。
撄宁不敢再抬头看他,先是假装理理发髻,再抻抻衣袖,留下句“总之我先走了,你等我的消息!”便一溜烟离开了上阳宫。
身后,宋谏之放松的倚靠在床架边,皂靴随意的踩在榻上,望向少女的墨黑瞳仁,因为日光晕照显出琥珀似的浓稠质感。
哪根头发丝儿有身陷囹圄的紧张?
都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撄宁不是男子,但自认也是说话算话的人。
她既然答应了宋谏之,便回府积极地想起了法子。
值得庆幸的是,崇德帝虽然想保住太子,但也不愿轻易舍弃宋谏之,是以,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宋谏之还是被原封不动的扣在上阳宫。
宫里消息封锁得严实,又并未拿到朝堂上商议,知道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了解事件原委的,更是凤毛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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