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成了凝冻的墨块, 月亮星子一并隐匿了踪迹,黑压压的令人喘不动气。
确实是很晚了。
宋谏之之前也不是没有回府晚的时候,刚成亲那一阵,撄宁常常连着几天瞧不见他身影。
她当初并不觉得纳罕,甚至心中隐隐窃喜,只觉没了父亲的严厉管教,又不用应付晋王殿下喜怒无常的情绪,很是过了一段逍遥日子。
现下,撄宁却莫名生出了一点心慌。
不多,但足以让她没心情继续打叶子牌了。
可能是因为在泸州,她和宋谏之整日整日的待在一起,鲜少有分开的时候,叫她养成了抬眼就能看到人的习惯。
这样不好,不好。
撄宁摸了摸自个儿的小胸脯,想把在胸□□蹦乱跳的那只兔子摁住。
这一幕落在几位侍女眼中,就是王妃为王爷担忧的不行。她们极有眼力劲儿的把桌案收拾干净退下了,明笙拿了件披风给自家小姐披到肩上。
“王妃莫要着急,王爷可能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顾不上传信儿回来。”
燕京的天儿比泸州要冷些,撄宁手中攥着披风带子,打个寒颤,小声反驳了一句:“我没有着急。”
她抿着嘴走回案边,从莲花瓷碟里拿了块奶汁角塞进嘴里,念叨着:“炸物不经放,再放下去就不脆了。”
“王妃不若先安置吧……”
明笙看出自家小姐的口是心非,刚要再劝慰一番,十一恰好从外头匆匆赶过来。
他未及正堂,在门口单膝跪地行礼道:“回禀王妃,殿下被皇上扣在了宫中,暂且无法脱身。王妃切莫挂念,过几日等案子查清,王爷便能被释放了。”
事出突然,撄宁愣了一下:“他,他下大狱啦?”
“并未,”十一摇了摇头,神色却十分严峻:“只是暂时留在宫中,有人看押,吃穿用度无虞。”
“因为何事?”
撄宁脑海中电光火石的闪过宋谏之那句——‘他哪里舍得放弃,不在路上动手,自然是有后手’,难不成这就是太子的后手?
十一极轻的叹了口气,解释道:“属下不知,皇上只招了众皇子和谏议大夫去御书房议事,属下无法探听消息。”
实际上,他出宫前同自家王爷见过一面,但王爷并未交代事情缘由。
他甚至疑心自家王爷是故意要引王妃着急……但他作为影卫,只能照主子交代的传话。况且,照他瞧着,情势确实严峻,众人从御书房出来时,只有太子一人表情略轻松些,皇上甚至当场就把王爷扣下了,问题严峻可见一斑。
撄宁这下听明白了,她呆呆的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十一低头行完礼退下了。
明笙面露担忧的看向自家小姐,只见撄宁一面发呆一面咬了口手中的奶汁角。
白糖混着牛奶酿出的流心馅,热烫烫的淌进喉咙里。
本该令她愉悦到眯起眼睛的美味,眼下却没了滋味。撄宁好似被流心馅儿黏住了嗓子,一堆话翻涌上来,却迟迟没有开口。
半晌只挤出一句小小声的“好困,我要睡了”。
明笙暗暗叹了口气,给自家小姐铺好床榻便退下了,只留嘴上说着‘好困’的撄宁,躺在宽敞的床榻上,翻过来覆过去的熬到了三更,最后盯着头顶的床架子默默出神。
晨起时果不其然的挂了两个大黑眼圈。
卯时正,上朝的时候,撄宁带着从泸溪买的菱粉糕和糖蒸酥酪,匆匆上了马车,目的地是贤王府。
她昨晚把所有事情挨着捋了一遍,进京的人应该有三波,首先是何仲煊等人,进京补缴去年账目上亏空的七十万捐输,其次是南城楼子里为太子和盐政司办事的人,最后是她和宋谏之。
南城楼子里的人是被囚车押来燕京的,虽早出发了几日,但脚程未必有他们快,出岔子的,十有八九就是何仲煊他们。
撄宁前两年来燕京后,一直被姜太傅拘在府中,鲜少参与的雅集诗会,只是去充当个边角料,况且了解此事内情的人并不多。当下遇见事情,她也只能想到找邹莹探听消息.
没成想,她刚到贤王府,邹莹正好预备出门。
“我刚要去找你,”邹莹见到撄宁从马车下来,明显松了口气,她暗暗打量一圈四周,拉着撄宁的手轻拍两下:“先跟我进府再说吧。”
撄宁点了点头,也不耽误,叫下人把马车牵去一旁,跟着邹莹进了府。
贴身婢女上完茶点,在邹莹的眼神暗示中默默合上门退出了正堂。
室内只剩下她们二人,邹莹这才低声说起了正事:“王爷都同我说了,晋王殿下被扣在宫中,事情没有定论前,约莫要扣一段时日。我生怕你着急,今日莽莽撞撞的进了宫,再闹出乱子来,父皇如今心情不好,你可憋屈触他霉头。”
“我不会去找皇…父皇……”撄宁老实的摇了摇头,临时转变话头,扭捏的挤出父皇二字。
她和崇德帝实在不相熟,在被指婚给宋谏之前,甚至都不知道这位‘父皇’长什么模样。她一个外人,总不能去问崇德帝为何要把自己儿子扣下吧?她撄小宁又不傻。
邹莹抬手抚了抚撄宁鬓角的一缕碎发,嘴里说着开解的话: “你这么说那我便放心了,前朝的事你我无法插手,但晋王殿下总有办法的。”
照理来说,她该唤宋谏之一句“九皇弟”,但碍于宋谏之的性子,满皇宫,即便是太子妃都不曾这么唤他,是以只能含糊的称一声“晋王殿下”,竟也成了习惯。
“我不知能不能问,”撄宁有些纠结的咬了下嘴唇,她知道宫里讲究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她虽然摸不清,但也不好意思大咧咧的直接问,于是先提前打好补丁:“姐姐你若不知道或者不方便说,摇摇头就好了。贤王可有同你讲过,宋谏之是因为什么被扣下的?”
邹莹闻言轻轻摇了摇头,解释道:“这我确实不知。王爷昨日戌时末才回府,他平日也不大同我讲前朝的事,只说晋王殿下怕是有麻烦了……”
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有件事,我不知和晋王殿下是否有关。”
她没打关子,抬眸看向撄宁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前日,泸州盐政三位总商入京补缴捐输,上午刚面完圣,下午便横尸街头。有消息说是晋王殿下没有查案,只逼他们补缴捐输,但泸州盐政司压根没银子,盐政司史又意外离世,三位总商东借西借才勉强凑够了银钱,不然只怕家小性命不保…说晋王这是把人往死里逼……”
邹莹说到后面默默叹了口气。
倒不是她消息有多灵通,此事闹的沸沸扬扬,那位何总商是在西直街街口撞墙自尽的,自戕前还疯疯癫癫的念叨着‘逼死人了’。
西直街每日来来往往的人不计其数,如今只怕满燕京都知道了。
她说完后,撄宁垂着脑袋半晌没有说话。
夫妇一体,若是自家王爷出了事,她必然也是要忧心忡忡的,更何况,撄宁身上还卡着姜家的站位。
邹莹刚要安慰她两句,身旁的人倏地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瞪圆了:“他胡说!”
撄宁往日在邹莹面前,虽算不上有多端庄,但大多是极稳得住的,偶有雀跃的时候,也不至于失态,眼下她两只手紧紧攥成了拳头,颇有些义愤填膺的道:“他胡说!但何家这三年敛财便不下万两之数,分明是他们扒在百姓身上吸血吃肉。”
撄宁背过那七八本的私盐账簿,盐场所赚几何,没人比她更清楚。
可她早就将账簿默抄了下来,宋谏之难道没有交给皇上吗?
撄宁不知道自己的心慌从何而来,就像她不知道昨晚没人折腾自己,为何反而更睡不着了一样。
但她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虽然宋谏之坏的淌黑水,但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蒙冤。
她撄小宁向来是黑白分明的性子。
想到这里,她定了定神,倔头倔脑的看向邹莹,言之凿凿道:“他是被冤枉的。”
“我能入宫去见他一面吗?我有证据,人证、物证都有,我能证明他的清白。”
她的眼神格外认真,瞳仁里是一点倔强的光。
邹莹少见得愣了一下。
她与撄宁认识的时日虽短,但也算相熟。
撄宁脾气好、不拧巴,说话直但不莽撞,总能考虑到旁人的感受,就像她方才有事相问也会先给自己想好退路,又有皇城里罕见的纯真。邹莹初时只是因为自家王爷和晋王殿下走得近,才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撄宁说两句圆场话。
后来才是真心愿意同她亲近。
邹莹出身好,但家中规矩森严,一行一动皆有要求,嫁与贤王后更是小心,撄宁鲜活的令她心中生羡。
但她也能看出来,撄宁对着门亲事不甚在意。宫宴上看她和晋王相处,像被薅了后颈的猫儿,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不过倒也正常,晋王的名声委实不大好,虽然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有赫赫战功在身,但在朝中树敌太多,又不是个能怜香惜玉的性子。姜太傅还担着太子之师的身份,姜家女嫁到晋王府,处境不可谓不尴尬。
不知两人在泸州个把月经历什么,竟让撄宁对晋王的事儿格外上心起来。
可如今的形势,怎是她们能左右的?
邹莹暗暗咬住了下唇,手中的帕子绞紧了,沉吟道:“撄宁,你既唤我一声姐姐,有些话我不能不说。”
撄宁结结实实点了两下头,示意她继续讲。
“你手里的证据,可能没那么重要,”邹莹轻轻叹了口气:“晋王即便真做了这些事,但他到底是皇子,断不会有性命之忧。可你不同,你若不掺和到这件事里,还能借机和…和他划清关系,你若掺和进来,就是彻底同他绑在一条船上了。”
邹莹为人处世惯来稳妥,极少说这般出格的话,简直是撺掇着撄宁明哲保身,日后找机会与晋王和离了。
她说完先是舒了口气,随后看向撄宁,补充道:“我怕你日后后悔,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我……”撄宁刚说了一个字,又抿起嘴。
她默默从桌上拿了块藕粉糕,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一边吃一边小声道:“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冤枉。”
她后知后觉的想起了徐彦珩的那封信,还有宋谏之那句轻佻却笃定的应答。
——“你当本王跟你一样,答应过的事情也会食言?”
他这句话说的极轻松,神色冷淡,微挑的眼尾还带了点对她戏弄。
但撄宁已经从信中得知了此事背后的凶险。
手里最后一口藕粉糕也下了肚,撄宁偏头看向面露关切的邹莹,重复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冤枉,我知道这件事不是他做的,就肯定要帮他,即便我想不出办法,但他脑筋活,总能想出办法来的,我想见他一面。”
她脚后跟晃悠着点了点地,乌溜溜的圆眼睛瞪大了,透着份执拗:“我和他本来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这句撄宁用来绑住宋谏之的话,如今自然的套在了自己身上。
宋谏之既没有在半路把她抛下,她自然也不会把他抛下。
她撄小宁可是天下头字号讲信誉的人。
况且,就算宋谏之真落魄了,但依着他说到做到的性子,肯定也不会赖她的一年之约。
想到这,撄宁拍了拍手上的糕点沫子,暗暗给自己打气道:“我去求见皇上。”
她刚要站起来,肩头便被人按住了。
邹莹沉吟道:“你若只是想见他一面,不必惊动父皇。晋王如今被扣在上阳宫,是皇子们幼时居住的宫殿,不在后宫之中。父皇虽未明言,但庶人犯罪,也无不许探视的道理。此事没有广而告之,就还有商榷的余地,你大可以带着晋王府的令牌去探视。”
“啊?”撄宁有点懵了:“我能直接去皇宫吗?”
“傻丫头。”
邹莹苦笑不得的拍了拍她肩头:“你是堂堂正正的晋王妃,为何不能进宫?上阳宫肯定有御林军看守,你同他们说说便是了。”
御林军早先也是在晋王辖下,焉有不通融的道理?
“那我直接去了。”
撄宁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这个王妃的身份有多有用。
她蹭地站起身:“多谢姐姐。我明白你是为我好,但是我还有旁的打算,你放心,我肯定会保全自己的。”
她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眨巴眨巴眼哄邹莹高兴。
“好。”
邹莹拖着长音应道.
"我这边如果有什么消息,就遣人去告知你。"
果不其然。
和贤王妃说的一样。
撄宁进宫的这一路毫无阻碍,反倒是走两步就能遇见宫人同她行礼。
她端着冷脸直到上阳宫,宫殿前的守卫并不多,只有八九人。
如果晋王真有心闯宫,就算安排上八九十人也拦不住,实在没什么必要。
为首的御林军只同撄宁行了个礼,简单说明不能有人陪同进殿便放她进去了。
大约是来得太轻松了些,守卫打开殿门时撄宁还是懵的。她原以为想见宋谏之一面就跟唐僧西天取经似的,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谁成想这么容易。
上阳宫是众皇子旧居。
自从崇德帝沉溺炼丹求仙以来,后宫十五年未有皇子公主降生了,年龄最小的十二皇子分府后,上阳宫已闲置了两三年,但殿内常有宫人打扫,入目十分整洁。
撄宁顺着正堂往里走。
正是晌午时分,满殿赤金的光泽。
殿内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撄宁弯着腰小心翼翼往内室看了眼,并没有宋谏之的身影。
她心中暗暗敲起了小鼓,那厮不会胆大包天到偷逃出宫了吧?
那她怎么办呀!
皇帝要是发现人没了,她可就成帮凶了!
撄宁的良心进行着艰难的斗争,犹豫要不要把船上另一只蚂蚱给告发了,忽然觉得头皮一紧。
她呆呆的回过头。
宋谏之那厮手里正拽着她一缕头发,将明笙给她编了足足半个时辰的发髻拽散了。见她回过头,他才懒洋洋的掀起眼皮。
“哪来的小贼?敢来皇宫偷东西?”
他俯下身子,温热的吐息尽数扑在呆兔子的耳朵上:“贿赂贿赂本王,本王考虑放你一马。”
第94章 九十四
撄宁虽然被他唬了一下, 但刚要顶嘴回去又想起他当下的处境,直觉这厮不过是强装着镇定罢了,实际上说不准早就慌了神儿。这般想着, 撄宁的心境竟也诡异的平和大度起来, 不再计较他薅自己头发此等小事, 看向宋谏之的目光里流露着同情。
真真是倒反天罡, 竟然有她救活阎王的一天。
撄宁努了努嘴, 站直身子大发慈悲道:“我来看看你。”
宋谏之闻言微挑了眉, 赤/裸裸的目光一寸寸刮在撄宁脸上, 像是要看出点什么一样:“看我做什么?”
他虽被看押了一夜, 身上还是那件进宫时穿的蟒袍,但面上半点不显憔悴。日光映照清了他白皙如玉的面孔, 微挑的眉给他添了两分少年的逸气, 更衬得人眉目如画。
都什么时候了, 还在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厮只怕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是这幅鼻子插葱——能装象的模样。
撄宁的目光愈发怜爱, 好像看到了路边野生鸡崽儿的老母鸡。
“我来帮你呀,我晨起去了一趟贤王府,贤王妃同我讲了, 你是因为何仲煊自戕的事才被皇上扣在宫里的?”
说来也怪, 她原本有些慌乱的心思, 见到宋谏之人后却莫名平定了下来。
宋谏之没应话, 只神色平平的走到内室坐下了。
上阳宫最东边这间,本就是他年少时住的, 他离宫后也未曾住过旁人, 是以大到床榻屏风,小到香炉花瓶, 都是他最熟悉的模样。
见他如此熟稔的坐到床榻上,撄宁也紧巴巴跟了过去。
“你怎么不理我?”如今她的胆子养的可比将要出栏的猪还壮,理直气壮地追问道:“那些账簿你可给皇上看过了?”
她话说的有些急。
当着邹莹的面,尚且知道假惺惺的唤一句‘父皇’,当着宋谏之的面,却是装也懒得装了。
相似小说推荐
-
星际第一战术师(烟火石) [穿越重生] 《星际第一战术师[机甲]》全集 作者:烟火石【完结】晋江VIP2024-04-30完结总书评数:2300 当前被收...
-
快穿之长宁的旅途(山间风声) [无CP向] 《快穿之长宁的旅途》作者:山间风声【完结+番外】番外2024-05-03完结《快穿之长宁的旅途》作者:山间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