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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玉怀姝(嘉衣)


“姑娘要穿这件披风吗?”
明笙是撄宁回京后才跟在她身边伺候的,时间算不上多长,却也有两年多了。现下身边没人,还是叫回了更顺口的姑娘。她手里的披风,赫然是晋王出宫时扔到撄宁身上的那件。
撄宁搓了搓脸,坐到塌沿,露出半截伶仃的脚踝:“外头冷吗?冷就穿着吧。”
她不好脂粉,省了不少时辰,素着一张白净的小脸就出了府,正巧是寅时三刻。她下石阶时没忍住蹦了一下,头上别的赤金红豆如意簪,流苏随着动作在空中荡了下,复又打到少女脸上,颧骨立时浮现一层薄红。
撄宁哎呀一声,捂着脸抬起头,只见本该坐在宽敞马车上的少年,正骑跨在马上。
宋谏之身着一袭黑色劲装,衣袍上隐隐有暗纹浮现,利落的马尾被一顶鎏金发冠约束起来,倒和撄宁的发簪正相宜,左手持着缰绳,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一双眸子在湛青未明的天幕下格外明显,像划破黑暗的薄刃,而这双摄人眼眸的主人眼下被她逗乐了,眉目都舒展开来,几不可闻的骂了一句“蠢货”。
她可是能看到口型的,撄宁忿忿的想,却不敢表现出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木着一张脸敷衍的福了福身,便噔噔的上了马车。
话说起来,撄宁回燕京这两年,出门的次数并不算多。
十次有八次是她扮了男装翻墙往外跑,怕被人看穿,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
当然,其中也不乏被阿爹阿娘逮个正着的时候,免不了一顿骂。撄宁惯会装样卖乖,满脸无辜和落寞,跟她平时没心没肺的模样天差地别,倒叫人不忍苛责。
等到姜太傅发现自家姑娘是在装可怜,已经不知被蒙过多少次了。
这是撄宁头一回来北山,到的时候天蒙蒙亮,日头在东边映出片橘光。她原本以为自己算到得早的,没成想猎苑里一片谈笑风生,显然是众人都到齐了,只等她跟晋王两人。
猎苑四周围着黑压压的御林军,为首之人见到晋王府的车驾,上前一步作揖道:“晋王殿下。”
宋谏之翻身下马,衣摆在空中划出道凌厉的弧线,他松了手上的缰绳,沉声问:“突厥人也到了?”
“是,”林珲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臣迎殿下进去。”
宋谏之颔首,转头看向身后的马车,撄宁正挑着帘子探着脑袋听他们讲话,两人视线相接,她后知后觉的下了马车,板着一张极正经的脸跟到他身后。
猎苑内旌旗飘扬,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他们一行不过五六人,进到猎苑中却引得所有人侧目,除却崇德帝和皇后,余下众人皆站起了身。撄宁行完礼悄悄打量了一番。
左侧为尊,皇上左手边首位是太子。
上次在承乾宫,撄宁只是远远地扫了眼,并没记住太子长相,这次能认出来也全靠他衣袍上绣的五爪龙纹。
再往下坐的就是一溜的皇子和家眷。崇德帝育有五子四女,太子为皇后所出,素有贤名,又是嫡长,虽缺些建树,但这位子坐的也无异议。
晋王是幼子,母妃越氏出自威名赫赫的军武世家,在宫中算不上得宠,也没人敢招惹,只可惜亡故得早,留下个无法无天的宋谏之。
他虽年幼,却有军功加身,是众皇子中最早封王之人。
现下,太子旁边的位子正空着呢,想也知道是留给谁的。
“这位便是晋王殿下吧?”
右侧坐的一行人皆是深目高鼻,身着异族的圆领短袍,便是突厥使团无异了。
听闻突厥男子个顶个的英武,撄宁不动声色的多瞥了两眼,莫名有些失望。大约是晋王生得太漂亮了,她再看谁都觉得差点意思。
崇德帝一手拍在腿上,笑道:“正是,朕这小儿子生性顽劣,礼数不周,王子莫怪。”
他这话说的太假,莫说席面上,便是去街上随便问个平头百姓,都知道突厥去年是被晋王打散的,一路从河西退到漠北。
“皇上哪里的话,晋王殿下年少有为,我父汗每每提起都会赞叹……”突厥王子讲话时身体晃动幅度不小,一头小辫也跟着晃来晃去,撄宁视线不由自主的跟着他的头发走。
直到被宋谏之眼风冷冷扫了下,她才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坐在软垫上出神。
明笙、十一、还有御林军那个领头的,都站在他们二人身后,叫人压力怪大的。
席上你来我往的机锋撄宁听不懂,也懒得听。坐在她旁边的晋王约莫心情不太好,少言寡语,一脸的冷清矜贵,好像跟突厥人说句客气话会脏了他金尊玉贵的嘴。
她的目光不自觉被小几上的点心吸引了,掐制精妙的桃花糕,白到晶莹发透的饼皮礼包着红豆枣泥。
撄宁没吃早膳,本来就饿得慌,也顾不上体面,无视掉明笙警告的眼神,一口接一个的吃,等到一碟桃花糕被她扫荡干净,也有个□□成饱了。
她中途还看了宋谏之两眼,无声的传达了‘你要不要来两块’的意思,那人却不识好歹,投向她的目光讥诮,不出意外又是想骂她蠢。
撄宁眼睛一亮,那桃花糕就是她自个的了,被嘲讽了也值当。她姜撄宁机敏内秀,哪里是晋王这种天天喊打喊杀的人能懂的!
宋谏之懒得理她的小动作,他从进猎苑开始,便一直在盯着突厥王子身侧之人。
那人留着撮小胡子,一双眼中透着精明和算计,正在给皇上敬酒。宋谏之偏头问了林珲一句:“他怎么来了?”
林珲俯身回话:“回殿下,据属下所知,忽鲁努当初逃回河西帮突厥新可汗夺权一统,如今是突厥国的军师。”
宋谏之听完敛眸不语。
突厥王子叱利站起身,双手合握行了个礼,道:“早就听闻大燕尚武,从高祖皇帝起便擅骑射,如今总算有机会见识一番了。”
突厥一族生在马背上,如今夸赞大燕子民擅骑射,明摆了是假恭维。
此番来燕京,是归顺,也是试探。
崇德帝朗声笑了,面上笑意却未及眼底:"光见识多没意思,不若比上一比。朕朝中出三人,你们出三人,每日两个时辰,三日下来看谁猎的野兽猛禽多,如何?”
“皇上有意,叱利必奉陪到底。”
撄宁闻言动了动耳朵,奉陪到底?这可不是什么好词,不知道突厥王子是汉语不精还是故意为之。
“好!”皇帝拍了下桌案,看向晋王:“谏之可愿一陪?”
宋谏之也不多言,干脆的起身行礼道:“儿臣遵命。”
席面上的诡谲云涌,尽在不言中,待到巳时众人才缓缓散去。
撄宁和宋谏之这对有名无实的假鸳鸯,分了同一顶营帐。
皇上把宋谏之叫去议事,留下撄宁率先进了营帐,硬生生坐了两个时辰,她一身骨头都快散架了,面朝下直挺挺的趴到塌上。
塌面上铺的不是被褥,而是柔顺厚实的灰狼皮,撄宁小王八一样把脸埋进狼毛里,蹭了蹭,而后舒服的喟叹一声。
真舒服啊,皇室里天天享这样的福吗?
她身上披着宋谏之那件黑金面白毛领的披风,站起来都要垂过脚踝,眼下往塌上一趴,整个人被遮的严严实实的。
明笙去打盆温水的功夫,她已经舒舒服服的和周公相会去了。
“姑娘?”明笙轻声唤了一句,没得到回应,她把铜盆放到木架上,刚要收拾撄宁带来的衣裳用具。
营帐帘子被掀开了,明笙打眼一瞧,赶忙半蹲着福了个身:“王爷。”
“下去吧。”
宋谏之身量太高,进营帐需得低着头才成,阴影投在逼仄的营帐中,隐隐带着压迫感。
“是。”
明笙应声退下,出帐前不无担心的看了自家姑娘一眼。
宋谏之走到塌前,看着眼前不知死活的小蠢货,不轻不重的一脚揣在她搭在塌沿的小腿上,踹的她整个人都晃了晃。
“起来,你去地上睡。”

第7章 骑马
撄宁正在梦里看人做红烧兔腿,肉香四溢,馋的直咽口水。她刚拿到嘴边咬了一口,就被人夺走了,气愤的抬头一看,正对上宋谏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撄宁吓得打了个颤,连滚带爬从梦境中逃出来,谁成想玉面修罗就站在她身后。
她还以为自个没睡醒,白嫩的面孔蹭在狼毛上转向另一边。狼毛柔顺的触感不像假的,撄宁愣了下,又慢慢转回脸来。
宋谏之眼尾轻敛,语气有几分愉悦的玩味:“醒了?别让本王再说第三遍,去地上睡。”
撄宁睡得手软脚软,吃力的从塌上坐起来,顶着少年令人胆寒的视线,人还懵懂着藏不住话,秃噜了一句:“别这么小气嘛,这床榻四个人都睡得过来。”
“本王说你睡不得,你就睡不得。”他懒得废话,又在小蠢货晃晃荡荡的小腿踢了一脚。
撄宁实在舍不得这样舒服的床榻,有选择谁要睡地上阿?她期期艾艾的抬眸看向宋谏之。
“王爷,营帐里进进出出的,我还是睡在床榻上好一点…吧?”
“是吗?本王觉得你睡在地上更好一点。”
撄宁心里已经在骂人了,绞尽脑汁的想理由,好让他把自己留下,她眼睛眨巴眨巴,诚恳道:“旁人看见会误会的。”
宋谏之没开口,只轻轻抬了下巴,示意她继续说。
撄宁恶向胆边生,视线飞快地扫过晋王下半身,又紧紧的闭上眼,长睫微颤:“误会王爷不能……”
‘人道’两个字她没说出口,可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呵。”宋谏之怒极反笑,看着这不知死活的小东西上赶着走死胡同。
手腕上的经脉烧起来般发痒,直往心头钻,往常这种时候,他得看到人头咕噜咕噜落地才能平息心情。
“我保证老老实实的,”撄宁看宋谏之一副恨不得掐死自己的模样,忙不迭的伸出三根指头起誓,又怕注下的不够没法说服他:“王爷若是不信,可以把我手脚捆起来。”
宋谏之厌恶卧榻之处有旁人安寝,但这营帐和行军所用的一样,是白油布制成的,夜间火把一点,人影会映的清清楚楚。
他不怕麻烦,但也不会自找麻烦,况且撄宁开出的条件足以打动他。想到她手脚被捆的狼狈模样,宋谏之唇角微扬,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说的。”
“……”
撄宁呆了呆,艰难的接了一句:“我觉得,其实也没有非捆不可的必要。”
她眼眸中写满了不可置信,不愿相信世上有这么残忍的人,能忍心把可爱的撄小宁捆起来睡觉。
呆头鹅似的。
宋谏之哼笑一声,不置可否。手上还是发痒,伸手狠狠拧了一把少女尚未退去婴儿肥的脸颊。
等到这呆头鹅呲牙咧嘴的变了脸,他才心满意足的松开手。
宋谏之晌午去应叱利的狩猎之约。
崇德帝这边定的三个人选分别是太子、三皇子宋远之和晋王。
至于撄宁,她怕遇上麻烦,便老老实实的在营帐里待着。明笙去伙食处拿来的红薯,一主一仆围在炭盆前眼巴巴地等。
可她越怕麻烦,麻烦却自己找上门来。
“晋王妃在忙什么?派人邀了两趟才肯出来见咱们,本宫还道要三请四请呢。”
昭华公主这次穿的没那么张扬,为了骑马方便,长发只简单挽个发髻,身上却仍是一袭显眼的褚红,在形形色色的女眷之中最为显眼。
撄宁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冷脸,心里却盘算着,最大的那个红薯已经烤了一刻了,应该换个面,也不知明笙能不能看出生熟。
见她只是敷衍的福了个身,昭华公主怒从心头起,又碍于人多不好发作,便蹙着眉质问:“怎么?晋王妃可是不愿与我们一同跑马?”
“嗯?”撄宁刚才心思不在这儿,没听到公主的问话,眼下听到她阴阳怪气才愣愣的抬起头:“公主误会了,我并无此意。”
说完她抬手摸了下鬓发,有些尴尬的意识到,自己压根不会骑马。
旁边有过一面之缘的贤王妃上前打圆场:“哎呀这是做什么?妹妹大约有些怕生,况且这不还是来了吗?公主不要动怒。”
说着她搭上撄宁的手,安抚的拍了拍。贤王妃是三皇子之妻,撄宁对她印象极好,温婉端庄,还有份不动声色的体贴。
昭华冷哼一声,甩了甩手上的马鞭,扬起下巴示意道:“晋王妃可会骑马?”
“不会。”
撄宁老老实实的答了。
大燕的官家女子多半擅骑马,她幼时跟阿耶学过,结果头一回就从马上摔了下来,脚踝肿的跟炊饼似的。她无奈在塌上躺了半个月,憋的脸都绿了,从此碰见马恨不得离上百丈远。
至于为什么是官家女子才擅长骑马,笑话,寻常的平头百姓哪里供得起马匹。
昭华公主听到了满意的答案,抬手轻轻拍了拍,随行的侍从牵来几匹马。一旁看热闹的几人看出公主要找撄宁麻烦,一边是昭华公主,一边是晋王妃,哪个都得罪不起,于是都牵上马走了。
晋王的性子喜怒不定,谁能知道他对这个指婚的王妃是喜是厌?
这厢撄宁想要推拒,五公主便拿崇德帝来施压,口口声声说难得来一趟北山,父皇也说叫她们小辈多去跑跑马,既能强身健体,又能在突厥使团前显出大燕民风开放。
此话一出,贤王妃也不敢劝阻了。
撄宁无法,只得牵了匹马跟在五公主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的进到丛林中。
“上马啊,你愣着做什么?”昭华骑在马上颐指气使道。
撄宁心里把宋谏之翻过来覆过去骂了个遍,大约是五公主有意为之,侍从留给她的是匹蒙古马,体格雄健毛□□亮品相上乘,就是性子太烈,这半里路与其说是撄宁牵着马,倒不如说是马溜着她。
踉踉跄跄的跟在后头,要不是撄宁脚力好,崴也崴上几次了。
撄宁微低着头没说话,一张小脸被冷风吹的泛红。
“装什么哑巴?本宫让你上马。”
撄宁叹了口气,忍不住说了心里话:“害你幕僚性命的人并不是我,公主又何必为难我呢?”
她声音不算大,但目光澄澈,直直的看向马上的人。
“他告诉你了?”昭华公主公主说话都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像是要啖人血肉:“你既然知道,便认命吧,本宫怎么作践你都是你该受的。”
撄宁脸上没什么颜色,语气也是淡淡的:“我初见公主,还以为您是率性直爽之人。公主明知是王爷害了自己心上人的性命,却不敢作为,只敢背后来刁难我吗?”
她牵着的马喷了个响鼻,往前快跑了两步,撄宁颠巴颠巴的跟上,勉强拉住缰绳。她侧头瞥一眼昭华公主难看的脸色,只觉得没意思极了:“公主既不敢对晋王使坏,来折腾我又有什么意思。您不可能杀了我为心上人报仇,便是折腾上十次百次,难道就能消恨吗?”
撄宁一双眼眸透亮,日光穿过林荫树叶的缝隙,在她眼底烙下一点,显得眼仁琉璃般黑稠。
她一直不擅长应对他人突如其来的敌意。
可如今奉旨成了婚,一个晋王随时捏着她的小命,又来个五公主动辄刁难。
她再没心没肺没脸没皮,也是会害怕难过的。出嫁前夜,撄宁安抚完阿娘,自己上床就寝时却全无睡意。想起当年在泸溪之时,阿耶教她扬琴,她不喜欢学,问为何要学这个,阿耶说女子得精通五艺才能嫁得个好人家。
撄宁手上胡乱拨着琴弦,直言那便不嫁人了,如若没能碰到真正两心相悦爱她本性之人,那一纸婚书就只是镣铐。阿耶摸了摸她的头,说,好,都依我们撄宁的。
而今她不光戴上了镣铐,还是戴在脖子上的。
昭华公主被她的话噎住了,冷声道:“不能消恨,本宫能出出气也好。”
撄宁的视线落在五公主紧紧攥着的左手上,轻声道:“公主这般,晋王只会觉得你手段拙劣,怕是连眼神都懒得分一个。”
“你不用拿晋王说事,旁人不知道深浅本宫却知道,”昭华看着前方连绵的山石,像是在回想什么:“我那个九弟是没心的人,便是豺狼野兽也多少有两份真情在,他却是半分都无。肯娶你不过是皇命难违,你就是死了,他也只会觉得麻烦,因为又要被安排别的姻亲了。”
撄宁略微松了松手中的缰绳,白嫩的掌心被缰绳磨得发麻,火辣辣地疼,她掀了掀眼皮,敷衍的回应道:“晋王殿下对我情深义重,公主想要离间我们的感情吗?”
“愚不可及。”
“哦,”撄宁无聊的踢开脚下的小石子,竹筒倒豆子般开口道:“我以为这样说五公主会高兴点呢,刁难一个仇人不在意的人,和刁难仇人的心上人,不管怎么看,都是后者更解气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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