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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玉怀姝(嘉衣)


待到撄宁换了身樱红丹纹深衣,蹭蹭蹭地跑上来。一张小脸已经被冷风吹得发白,嘴唇却红,合着身樱红的衣裳,花儿一样的娇嫩,叫人忍不住想从枝头掐下来赏玩。
撄宁跑上马车才舒了口气,外面太冷,冻得她脚趾都没知觉了。
结果一抬头对上宋谏之凝视的目光。
这厮不知抽的哪门子风,刚出宫的时候一张脸冷的跟冰窖一样,只差把爷心情差这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现在不晓得因为什么,心情又好起来了。
脸色跟六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也不知道把心思藏着掖着。
不过也是,装样的本领,得是她撄宁这种机灵的人才能学来的。
她正在出神,一件披风劈头盖脸的蒙了过来。
撄宁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都瞧不见了。她扑腾两下掀开披风,气冲冲的看着上首的少年,可等真和人对上视线,又怂得垂下了眼。
宋谏之今日穿戴的披风是黑金作绣,围领一圈白狐毛,手感好到叫人心颤。撄宁摸着狐毛,愣了下,严严实实的把自己遮起来,只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她嘴唇动了动,想要道谢,又知这人只是想看自己出洋相,到底没说出口,讷讷的把头埋进狐毛中。
晋王看她这副没骨气的样子,面上多了两分冷淡的笑意。
两个小蠢货,也算做个伴了。
“到了。”
招福徕能在燕京做成百年老字号,识人的本事自然是最基本的。
宋谏之和撄宁甫一进去,伙计便抽着肩上的汗巾躬身往里请客:“二楼雅间贵宾两位。”
招福徕有三层,一楼是大杂堂,中间搭了个半尺高的木台,留给说书唱戏;三楼是落脚住店的;二楼绕着外墙围了圈雅间,中间一方地空出来,从楼上就能看见中间说书唱戏的光景。
宋谏之没什么食欲,懒懒的靠在木椅上。
撄宁扒着指头,跟小二仔细数了她听说过的招牌菜。
上个菜的功夫,楼下讲板一拍,有老者朗声说道:“话说当日在法华寺,百来人被山匪驱至庭院中,那为首的匪徒生得有八丈高,虎背熊腰豹眼环睛,不知多少人丧命在他手中舞的双剑上。眼看就要夺人性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人群中站出一女中豪杰,冷声制止了匪首。”
撄宁正喝着酸梅酒,听到这没忍住咳了两声,呛的满脸通红。
“要问这女中豪杰从何处来?便是姜太傅家的嫡小姐。”
宋谏之挑了挑眉,一双眼中藏着笑意,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开口道:“没想到王妃是如此胆大机敏之人。”
撄宁捻起块酥糕垫了垫,勉强把满喉辛辣噎下去,她有点心虚,晋王这时候说她胆大机敏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昨天她还言之凿凿“我生来胆小,又惜命得很”呢。
小命在人家手里捏着,撄宁搓了搓泛红的脸,轻声嘀咕:“他胡编的。”
宋谏之看着她红似血滴的耳垂,像是走了神,懒懒道:“讲讲。”
不待撄宁开口辩解,那说书人又道:“姜家嫡小姐站出来冷冷的盯着匪首,呵斥道‘大胆山匪,还不俯诛?’”
撄宁自个都听不下去,红着脸拉上帘子,遮住一楼说书的光景。
这书讲的,除了地方和人是对的,其他的没一点跟实情合的上:“我当时说的是:‘你们既然为财,便没必要害命了’”
“匪首大怒,上前欲将嫡小姐斩于院中,只见她不闪不避,怒视匪首,骇得那匪首不敢动弹跌落马下。”
“他觉得我说的有道理,把院里人的银钱洗劫一空就走了,”撄宁手中银著不停,想起来有点不甘心,补充道:“我被劫了三百两纹银。”
宋谏之轻笑一声,目光沉沉看着对面的少女,直盯得人坐立不安。
外头进来个身着灰白汗衫的小厮,垂着头奉上最后一道拔丝芋头。
撄宁眼神原本是黏在芋头上的,突然觉得雅间里静的不寻常。要说明哪里不寻常她也说不上来。
宋谏之是个惜字如金的主儿,至于她,吃都顾不上,除了解释两句说书人编的段子,也没多说几句话。照理来说,安静也是正常的,可她就是觉得别扭。
等那小厮上完菜要退出雅间时,撄宁突然醒过神来。
是气息。
这小厮从楼下一路小跑来送菜,却听不到丝毫喘息声——
撄宁眼神一凝,将将抬起头来,小厮已被宋谏之拽着手臂甩到了栏杆上,她手边一把剔蟹肉的小刀被拿走,狠狠的扎透了那人的手背,钉在栏杆横着的圆木上。
小厮没有惨叫,只是闷哼一声便委顿在地。
这番惊心动魄,不过发生在一息之间。
撄宁面上木讷,实则已经被吓傻了,呆呆的看一眼宋谏之,又看一眼假小厮。
“你们怎么敢的?”宋谏之怒极反笑,眼尾压出些妖异的神色:“跟到本王眼前来?”
撄宁看那小厮约莫也是吓傻了,漏馅漏的肚子里没剩几分,还梗着脖子否认,看得她都跟着着急。
“小的只是来传个菜,听不懂王爷什么意思。”
宋谏之漫不经心的拔出剔刀,左脸溅上滴血珠,像是添了枚红痣,更衬得他容色无双活脱脱一个玉面修罗。
他懒得跟这不知死活的东西一来一回的打哑谜,直言问道:“谁派你来的?”
左不过是那两人,太子或者突厥王子。
“小的……”
假小厮疼得满头汗珠,顺着额角淌进眼中,一双腿抖得跟筛子一样,毫无血色的嘴唇无声开合两下,不等说出声,锋锐的刀刃就刺穿了他的喉骨。热血从口中一股股的涌出来,呛的他半分声响也发不出。
他惊恐的瞪大眼,眼里血丝爆了出来。见到的最后一幕,便是晋王站起身,拿起桌案上的帕子擦了擦手,神色冷漠。
“本王又不想听了。”
一条活生生的命,顷刻间便消亡在自己眼前。
虽然早知道自己嫁的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可眼下真见到杀人的场面,撄宁还是被吓住了,腿软的动弹不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面上冷着,实则三魂七魄都跑散了。
宋谏之打开雅间的小门,正要往外走,就见少女愣愣的坐在椅子上看着那断了气的探子。
他居高临下的站在撄宁身后,捏着肩把人提起来。瞥见她惨白的脸色,另一只手顺着她的下巴颌儿摸上去,少女两颊的软肉微凉,他不客气的拧了一把,嘲讽道:“你打算留在这陪着他?”

第5章 杀孽
撄宁自然是不敢的,她只是吓愣了神,膝盖以下软的没知觉,被人从身后捏着肩掐着脸才勉强站稳,大半的力落在少年身上。
姿势尴尬,像只逆来顺受的小动物。
“为…为什么要杀他?吃食里面下了毒吗?”
“没有。”宋谏之眉毛都没抬一下,放下捏着她脸的手,冷冷地俯视着栏杆旁委顿的尸首,如同俯视蝼蚁。
“那你……”撄宁原本想问他为何要杀人,看着他阴沉的脸色,又暗暗咽一口口水,亦步亦趋跟在宋谏之身后,轻声询问:“那尸首怎么办?”
他的声音还带一点少年人的清朗,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没半分人气:“十一会处理。”
撄宁跟个小瘸子一样,一步一颠的上了马车,还莽莽撞撞的撞了下头,按往常来看,晋王殿下现在该嘲讽她了,但他只是抱着手臂没有说话。
马车里静得瘆人。
撄宁本能的觉得,这份安静和先前不一样,有什么情绪在压抑着暗暗翻涌。
她咬了下唇,攥紧肩上的披风,认真道:“既然那人没有害你,你…王爷为何要杀他?”
“本王还以为你今日要做哑巴了,”宋谏之有些好笑的看着她,像是不理解她为何发问:“你倒是说说,本王为何不杀他?”
“我不知道。”撄宁认真的陷入了苦恼,在她眼中,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没有夺人性命的必要。但这晋王,明显是把杀人当成和吃饭一样的。
宋谏之眼眸微眯,像是在思索什么:“他们今日敢跟到本王眼皮底下,离下毒也不远了,”他顿了下,继续道:“不过,本王杀人跟这个也没多大关系。”
“那是为什么?”
见撄宁还是一副呆愣愣的模样,满脸傻气蠢得显眼。
他真心实意的笑了起来,眉目舒展有一股少年的天真,话却恶劣得很:“因为本王今日心情不好,想杀人。有人上赶着送死,凭什么不杀?”
他俯身挑起少女耳边的碎发,细致的为人抿到耳后,指腹划过白皙的肌肤,近的能看清她脸上浅浅的绒毛。
“你,你…”撄宁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宋谏之心情莫名好了起来,贴心的解释道:“知道五公主今日为何刁难你吗?”
撄宁拨浪鼓似的摇摇头,她倒不觉得有被刁难到,但昭华公主却是来者不善。
“因为她最宠爱的幕僚,死在了本王的剑下。”
撄宁不知他为何要跟自己讲这些,脑筋一团浆糊,身体却本能的畏惧,往后靠了靠,想跟晋王拉近距离。
不想被人一把拽住了胳膊,勉在身后狠狠往上一带。
两人额头相抵,几乎是撞到一块儿去的。
“怕了?”
两个人的吐息纠缠在一起。
宋谏之深深的望向她眼底,少女眼睫轻轻一颤,却不见算计遮掩,只露出点懵懵懂懂的赤诚。
“我说不怕,你也是不信的,”撄宁喝了三盏酸梅酒,说话间有淡淡的清甜,好像又有点委屈:“还问我做什么。”
非得亲眼见她吓破了胆才满意吗?
哪怕是要他失望了,她再害怕也是这幅冷脸,怕是不能表情丰富到叫晋王殿下满意。
宋谏之松开手,任撄宁身形不稳的歪倒在底下。还要讥诮的刺她一句:“因为想看你这幅表里不一的模样。”
坏的这般理所当然,当真是没救了。
撄宁也不是泥捏的人儿,眼下被他一激,满心满眼的不服气,犟着口气别过头不看晋王,却傻的忘记了转身,看上去落枕似的古怪。
可这个姿势维持久了脖子酸,半晌,她悄悄睇了宋谏之一眼,见他闭着眼好似睡着了,便又不动声色的正过头来。
上首传来一声轻笑。
“……”
这人是开了天眼吗?
撄宁厚着脸皮不吭声,舒服最重要,面皮才是顶顶不要紧。
晋王这人虽坏,但撄宁若不在他眼前晃,他也没平白找事。
反而一回府就不知忙什么去了,接下来两日都没见到踪影。
撄宁就是那只占了雀巢的鸠,毫不客气的霸占了那张黄梨木的大床,小厨房也尽依她的吩咐来,昨儿吃炙烤羊肉,今儿吃清蒸鲥鱼。
晚膳撄宁自己下厨做的茄鲞。
到底是崇德帝下旨赐的婚,除了晋王那个阴晴不定的活阎王,府上其他人都撄宁都客气得紧。
听说她要下厨,小厨房侍候的主厨慌了神,一句“万万使不得”囫囵说了三五遍。
明着走不通,撄宁只能暗着来,硬生生挨饿捱到酉时,再偷摸翻进小厨房。
等明笙发现榻上没人时,撄宁做的茄鲞都出锅了,热气腾腾的端进了正屋,配上薄饼,吃到小肚滚圆。
“王妃,可不能再吃了,在吃下去咱年底裁的衣裳可都得换新的了。”明笙苦口婆心的唠叨:“大晚上的,您也不怕积食。”
“最后一口嘛。”
撄宁吃饱后抚着肚子舒了口气,整个人没骨头似的懒在木椅上,一双杏眼舒服得眯起来,睫毛在摇曳的烛光下凝成一道分明的青痕。更衬得她肤如凝脂吹弹可破。
未褪尽婴儿肥的脸颊像是糯米糍,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掐一把。
宋谏之推门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幅情景。
他忙着审赵翀朋党一案,连着两日宿在了御史台。今日也靠到酉时才回府,一拐进后院就看见撄宁这屋烛火通明。
宋谏之往书房走的脚步顿了下,回身进门。
他那个耳朵眼儿都冒傻气的小王妃缩在椅子上,一副吃饱喝足的怠懒模样。好像是野外的蠢兔子,天敌出现在眼前都不动弹,顶着毛茸茸的耳朵,只差把“请吃”两个字写在脸上。
宋谏之凌厉的眉峰挑了下,因着疲累声线不自觉的放轻了,不显温和反像藏着钩子:“你倒是吃得好。”
他出现的突然,加上撄宁吃饱了没什么警惕性,吓得手一抖:“王爷没用膳吗?”
撄宁看他视线定定的锁着自己,也不说话,莫名有些鸠占鹊巢的心虚。
“要不坐下吃点?我做了茄…额…”
桌上的茄鲞被她吃的只剩下半碟,撄宁吃饭没有挑三拣四的毛病,碰上好吃的是半分也不肯浪费的,所以剩下的半碟茄鲞倒也不难看,但让这人吃剩菜,属实是自找麻烦。
“拿双筷子来。”
宋谏之倒是没客气,寻了撄宁对面的位子坐下,占了小半个桌子。
少年坐着也比撄宁高出一个头,压迫感十足。撄宁缩手缩脚的坐直了,比在阿爹面前都端正。
心想自己只是客气一下,茄鲞她做了半个时辰,喂给这人可叹一声牛嚼牡丹了。
宋谏之确实是饿了。
他没用晚膳,早已过了点儿,原本不打算吃东西,可现在看着撄宁的吃相,食欲又被勾了起来。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撄宁撇了撇嘴,转头吩咐明笙:“明笙,再去拾四两薄饼。”
现下看来,晋王这个离经叛道的皇子也不好当,忙到半夜也吃不上顿饱饭。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忍不住皱了下鼻子,晋王身上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儿,两人离得近,她闻得分明。
不知道是谁遭了恙,他造了这么多杀孽不知道烧多少高香才能赎回来,这辈子是没戏了。
宋谏之手边的薄饼不一会就没了顶,他吃东西极快,吃相却不粗鲁。
撄宁在家讨好卖乖惯了,殷殷勤勤的给人倒了盏热茶。
等到少年不识好歹的一个眼风扫过来,撄宁才下意识缩回手,都怪这两天过的太滋润,险些真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宋谏之垂眸睨了眼她白中透红的面孔,开口道。
“嘱咐你贴身伺候的人收拾两套衣裳用具,明日与本王一同去北山营地。”
“北山?猎园?”
北山,顾名思义,坐落在燕京北侧。高祖文帝好狩猎,当年特意命人辟了这山麓出来,方圆二十余里,作皇家专属猎园。
撄宁屁股往后挪了挪,手撑在椅面上,一双小短腿垂在木椅下不着地,悠闲地晃了晃:“可是妾身不会骑马也不会打猎。”
撄宁太懂装样卖乖这门手艺,要躲懒了,她也不再一口一个我,‘妾身’都用上了。
“是吗?本王还以为王妃聪慧无双,没有不会的呢。”宋谏之吃到七成饱,盘中的茄鲞便已一扫而光,他放下筷子,似笑非笑的看着撄宁。
撄宁自认内秀,眼下颇为不好意思的低着头:“哎呀,那倒也没有。”
盘中还有张薄饼,她不忍浪费,单手把饼卷了个卷儿,三五口吃下肚。可惜没有茄鲞作配,缺了点滋味,撄宁颇为遗憾的咂咂嘴。
“这样,”宋谏之点点头,继续道:“有两个非去不可的缘由,你看看自己喜欢哪个。”
“什么?”
“这次春狩是为了接待突厥人,父皇点名要携家眷同去。”
撄宁悻悻的嘟囔:“另一个原因呢?”
“北山的野兔最嫩,山鸡也鲜。”
“那这次春狩妾身一定是非去不可的,不为吃食,顶要紧的是给王爷作伴。”
宋谏之胸膛起伏了下,虽然说出口的时候心中便有数,但还是被噎住了。
他抬脚往外走,出门前才想起敷衍的补充一句:“今晚收拾,寅时三刻就出发。”

次日寅时。
撄宁是被明笙从被窝里硬生生拖出来的,拔萝卜一样,难度要略大些。主要是这只“萝卜”自主意识忒强,明笙松开手拿件衣裳的功夫,就一溜烟儿的缩回坑里。
明笙把床架上散了一半的薄绸霭霞锦帘收束起来,急得直叹气。
“王妃,姑娘,祖宗——”
“我再睡一柱香,”榻上窸窸窣窣动了两下,片刻后被里探出一只白若凝脂的柔荑,摸索着攥住了被角,带进被窝里,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明笙急道:“您还睡呢?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什么时辰了?”隔着厚厚的棉被,撄宁说话显得含糊不清。
“寅时二刻了,再睡下去就不是奴婢来叫您起床了,该是王爷来了。”
话音刚落,被窝里钻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一袭如瀑乌发遮住少女大半张脸,只露出双圆溜溜的眼睛。撄宁看了眼窗外还暗沉着的天色,不情不愿的坐起来,认命道:“他来就不是叫我起床,而是索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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