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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玉怀姝(嘉衣)


要是晋王殿下现在提溜着她后领晃晃,约莫都能听到响。
“多谢王爷提醒。”撄宁缓过劲来,扶着桌案艰难的坐下,第一桩事就是三口一个奶汁角,麻利的吃下肚。
但奶汁角做的外酥里嫩,一层金黄脆皮难能不发出声响,她察觉到头顶眼风凛冽的扫过来,不等咽完又把另一个囫囵添进嘴里。
撄宁一边嚼的满嘴一边顶着头顶的威压,含糊道:“叨扰王爷,妾身洗梳完便睡。”
她抬起头,宋谏之正歪靠在绣枕上看她,嘴角还挂着点嘲讽的笑意,那眼神撄宁可太熟悉了,她盯着剥皮上火烹烤的小羔羊时,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这人比她恶劣多了,面上十时有九都带着笑,却没有人气儿,生杀予夺,高高在上。
撄宁见他没说话,也不敢耽误,唤明笙进来,卸了凤冠和脂粉。心里头的鼓打了半天,架不住眼皮子发沉,她穿着白色中衣预备上床。
却只见晋王躺在床榻的正中央,合着眼不知是否睡着了。
撄宁只得悻悻的躺到南窗根的小塌上,披着嫁衣当被子。
她一边摸着身下咯手的席子,一边怀念喜床上暖和的狐皮毯子,情到深处,悠悠的叹了口气。
“在让本王听见一丁点响动——”
“我自己把舌头剜出来。”撄宁忙不迭的把话头截断了,躺尸一样死死闭上眼。
这一夜实在难捱,小塌本来只是供人坐着谈天的,除去一个小几,拢共五尺长的地方,撄宁蜷着身子缩手缩脚的睡了一宿,好在喜服厚重,室内又烧着地笼,还算暖和。
饶是这样,翌日醒来她眼下还是一片青色。
明笙边给她梳发边道:“王爷寅时三刻便出门了,奴婢算着时辰该进宫请安了。”
撄宁困得小脑袋一点一点,捣蒜似的,明笙说的话已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见礼的规矩王妃可还记得?”明笙压低了声音。
晋王府的阵仗确实大,早起她刚敲了门,一行五个小宫女便持着面盆手巾跟上了,进了室内直溜溜那么一站,中间分隔的距离都像是拿尺比好了。
“我省得。”撄宁勉力撑开了眼皮。
按说官家子女,规矩方面应该没什么可操心的。
但撄宁情况不同。
阿娘生育她时,姜太傅正在泸州府任监察史。算命的说她命盘逢南而吉,遇北则凶,小儿年幼不能克化凶吉。
是以姜太傅调任回京时,暂且把撄宁留在了泸溪老家,就这么顺风顺水的长到及笄,才被接回燕京。
泸州有运河贯通南北,是商贸往来繁荣之地,无宵禁,兴坊市。
姜太傅去接人的时候,撄宁已经敢女扮男装上街和制衣坊谈生意了。
她在戏园子打听的消息,只身找上蕲州客商,买卖苏绣料子,出的价比市面上高,但货也精细,专攻那些个高门大户的富家小姐,抛去水运的银钱还能净赚两成。
也不是没人瞧出来过,但只要能赚钱,谁管你是雌是雄是神是鬼?
总之,撄宁琴棋书画四艺尽荒废了,算数装样倒是一把好手。
回燕京在深闺中养了两年,瞧着是收敛规矩了不少,但芯子还是那个芯子。
撄宁应完便磕着眼,由着明笙念经似的再重新絮叨一遍。
宋谏之进门时,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
那只冷面寡言的小东西垮着肩,没长骨头似的,听见开门声面皮一颤,肩膀微微抬了毫寸又垮下,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他这厢起了兴,撄宁却在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直骂晦气。
逢南而吉,遇北则凶。
不知那位道长现下人在哪儿,能不能再给卜一卦,她可真是碰上最大的凶兽了。

咸福宫。
撄宁去承乾宫见过礼,秉承着说多错多的信条,她全程就没抬过眼,眼神粘在了地面上,除了拜词就应过两个“是”。
宋谏之偶尔瞥她眼,唇角浮着一抹笑,目光却犀利到叫人无所遁形。
听见崇德帝要留晋王说话时,撄宁以为自个解脱了,结果刚出门就被皇后宫里的掌事姑姑叫了过来。
说是妇人家的说说体己话,一进门撄宁行礼的动作就没停过,半晌,众人才依身份排好了坐序,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开始话头是围绕着撄宁这个晋王妃,不管她人说到什么,她嘴角都挂着微笑,不慌不忙的颔首应是。
一字箴言走天下,倒像是个教养得体的名门淑女。
室内吊着一并银丝蒂熏香塔,呼吸间都是令人舒心的清甜。撄宁浑身上下都隐隐泛着酸,肩背都打不直,随着时间推移悄无声息的垮了下去。
“听说晋王妃幼时住在南方?”开口的是五公主昭华,撄宁能认出来全靠她那个鎏金冠,瞧上去比她昨儿戴的婚冠都大,张牙舞爪的顶在头上,看得人牙酸。
撄宁下意识微微点头,点完头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句话是个问句。
她维持着颔首的姿态抿嘴一笑,接道:“是,妾身幼时住在泸州老家。”
“难怪……”昭华公主一脸欲言又止:“说起来,我九弟虽是在燕京长大的,但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三五不时的往外头跑,阖宫上下跟他处得来的就只有苏婳了。”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淮南王府的郡主身上。撄宁也好奇的看过去,准备瞧瞧晋王的小青梅。
相貌妍丽的少女被看到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她柔声道:“过去的事情了,当初年幼不懂事,现在晋王他…”
她抬头正和撄宁对上视线,咬了下唇,目光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愁思:“晋王他已有良配,公主切莫打趣我了。”
这苏婳郡主撄宁之前见过,就在国公府的雅集上,听闻一曲动京城。
她回想下宋谏之的作为,这晋王除了一张脸生得出色,但行为举止着实恶劣到没边儿。
配不上。
撄宁心中暗暗思索,面上神色却不变,八风不动似的。
昭华公主眼神扫过撄宁,见她神色不变,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不甘心的又点了把火。
“既是幼时的事,说说也无妨,当初皇后娘娘还说给你俩定亲呢,现在看真是物是人非了。”
皇后适时打了个圆场:“可别说茬话了,今儿最紧要的是咱们晋王妃,晋王对你可好?”
撄宁忙着听八卦,没成想话题又扯到了自己身上,她长睫轻扇:“晋王待妾身…好。”
说到好这个字,她犹豫了下,不过是初见就扬言剜了我舌头洞房花烛夜威胁我把小命系在裤腰带上看他心情活命罢了。
“多谢皇后娘娘关怀。”说完,她抬眸看了眼苏婳。
那小郡主嘴唇已经咬到发白了,脸色有些难堪。
对不住了小郡主,这架势,她不扯个谎说不过去的。
一旁的贤王妃也打趣道:“娘娘您还问呢,瞧瞧咱们晋王妃这个小模样…”
贤王妃话未说完,可撄宁这幅肩打不直眼下发青的模样,明显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就是。”
堂上几人掩面轻笑出声,只有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和撄宁一头雾水。
“小夫妻嘛,新婚燕尔,咱们都是过来人,快别取笑她了。”
“晋王妃果然招人疼啊,皇后娘娘护得这么紧,”五公主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难堪,又要强装出个笑模样,怎么看怎么拧巴:“晋王妃嫁过来之前就听过我九皇弟,对他印象如何?”
这还用问,你九皇弟在外什么名声你能不清楚?
撄宁心中暗骂,还没来得及接话,正门一下子被人推开了。
冬日冷风灌进来,撄宁离得近被吹个正着,冷得直吸气。
上首的皇后轻笑道:“正说着呢,人就来了。”
宋谏之进来时冷着一张脸,只给皇后见了礼,其他人眼神也没分半个,最后视线落在撄宁身上。
众人却早习惯了,没人置喙什么。只有一旁的苏婳,不动声色的抬眸看他,眼神里写满痴缠和哀怨。
皇后打趣起他来:“可别笑话我护得紧了,这不,护得更紧的人来了。”
五公主盯着宋谏之,面色更加难堪,皮笑肉不笑的开口道:“谁知他来是为了看晋王妃还是为了看苏……”
“昭华,慎言。”皇后冷了脸。
这种话私下说说便罢了,挑明了两方都难堪。
宋谏之今日穿了件象牙白的长袍,外头披件狐裘披风,寒风灌进披风,勾勒出少年削瘦有力的身形。听到昭华公主的话,他冷冷的一眼睇过去,复又抬眸看向皇后:“若是没旁的事,本王便先带人走了。”。
撄宁垂眸起来福了个身,想说两句客套话。她提前就打好了腹稿,一番话编排的稳妥得体,不说总感觉亏了。
结果晋王没等有人应声,抬脚便走。撄宁也不说话了,急匆匆迈步跟上,结果脚下打滑差点仰倒,被宋谏之一把攥住手腕拽回去,踉跄了两步。
他那铁钳似的手撄宁昨晚领教过,眼下还没察觉到疼就开始打怵,不过顷刻,手腕果然疼得她咬紧了牙关。
再让他攥上会手腕怕是要脱臼了,顾不上体面,撄宁抬手要把人甩开。两人在门口动手动脚。
身后一众人的视线沉沉,带着探究看过来,如有实质。
宋谏之蹙着眉“啧”了一声,眉毛在面上划出道凌厉的弧度。
“疼。”撄宁压低了声音辩解,带着点鼻音,嗔怪一样。
“毛病。”
他手上力度松了些,又嫌撄宁走得慢,没松开手,钳住她的腕子往外走。
少年腿长步子也大,走两步撄宁得跟三步,就这么硬生生地拽着她,走出了富丽堂皇的承乾宫。
苏婳痴怨的眼神拉不住他,昭华公主的挑衅他也没当回事,就这样把溺人的寂静和数不清的算计,尽数抛到身后。
撄宁悄悄抬眸看他一眼。
宋谏之走的潇洒,面上却风轻云淡。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手上添了两分力,瞧见撄宁想要呲牙咧嘴又硬生生忍住的古怪的模样,眉角微微一挑,眸中多出淡淡的兴致。
待到回了马车上,撄宁手腕已浮出一抹红。
她今日早晨趁宋谏之不在,撩开里衣看了看,腰侧一片青紫,这手腕怕是也免不了。
晋王府配的是六乘轿,四五个人也坐的,偏偏轿内坐了个活阎王,令人窒息。
撄宁不吭声,目光盯着轿底铺的狐皮上神,只把自己当个没知没觉的摆件。
车轿路过东市,街上叫卖声络绎不绝。
宋谏之假寐一会儿,这时睁开了眼,看见他的晋王妃微垂着头,翻金作绣的衣领和少女的肌肤间隔着空,露出半截雪白的颈子。
外头传来一声洪亮的“招福徕新客两位”,那小东西长睫扇了下,期期艾艾地抬起头看向他:“听闻招福徕的绣球乾贝是一绝,晋王殿下心情不好,不若去宽宽心?”
宋谏之哼笑一声,懒懒的掀眼看她,眼仁黑极亮极:“你哪只眼睛看出本王心情不好?”
他确实心情不好。
漠北一战之后,突厥可汗阿史那葬身在他剑下,阿史那幼弟趁机夺了权。
封信来燕,言道要归顺大燕做属国。
为表诚意,现在的突厥王子和使臣已经在燕京驿站住下了。
崇德帝要在三日后办场春狩,叮嘱宋谏之一同来,意在两族交好。
太子还在一旁帮腔,他当场就冷了脸。
现下心里也不痛快。
撄宁转头盯着他衣袖上的暗金绣纹,欲盖弥彰的转移话题:“我听说招福徕的说书人讲的都是时新段子。”
当着他的面堂而皇之的转移话题,当真是活腻歪了。
宋谏之起了恶劣的念头,钻的他心痒。
“怎么?没去过?”
“没去过。”少女老老实实的回应,一双杏眼睁圆了,眼巴巴地看着他。
“那真是可惜。”宋谏之嘴角噙着笑。
撄宁眨巴下眼皮,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
“王爷?”眼看着马车离远了,撄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塌着腰仰着头,凑过去从身下看少年的眼色。
宋谏之冷淡地看着她,大发慈悲似的出声:“嗯?”
撄宁定定地盯着晋王。
她努力过了,原本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叫他带自己去招福徕尝尝,但她实在装不出解语花的体贴模样,只得老实道:“我想吃,王爷了了我这桩心愿,我给王爷当牛做马。”
“本王不带你去,你当如何?”
宋谏之手腕动了动,抬手掐上撄宁的脸。
他可不是跟阿爹阿娘那样亲昵的捏捏脸,而是扯着她的面皮叫人不得不抬起头来对视。
宋谏之从戎三年,日日和刀枪剑戟作伴,指腹生了层薄薄的茧子,磨得撄宁脸疼,眼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一片晶莹,却不依不饶的隔着层薄雾看向他。
她平日里也算是机灵,且欲望淡泊没什么渴求,金银财宝过眼不过尔尔,少时从商也只是图个新鲜,怎么看都是无坚不摧的模子。
唯独碰上吃这一字,撄宁脑筋便转不动了,脸色都不会看,只盼着宋谏之善心大发带她去解解馋。
宋谏之心痒难耐,只得发泄出来才好,他捏着少女的脸颊,拇指恶狠狠地蹭,磨得那一片腮肉红得胜胭脂。
“求王爷。”撄宁两颊被人掐住,话到最后只能变成模糊的气音。左颊火辣辣的疼,少年手掌温度摄人,像要穿透皮肉灼到人心头。
在宫里受了气就往她身上撒,撄宁心中骂道。
可是亏都吃了,这顿饭吃不上她死也不瞑目。
“求求王爷。”
宋谏之松开手,懒得再看她这幅谄媚的嘴脸。
“再聒噪一句,你就别想去了。”
这是答应了?
撄宁瞪圆了眼,顾不上遮掩通红的面颊,掀开轿帘要喊侍从停下。
没成想她刚掀开帘子,音还没露出半个,便被人掐着后颈拖回了轿子。
她踉跄地倒在宋谏之腿边,只听耳边传来一句。
“你打算穿着宫服去?蠢货。”

若不是宋谏之提醒,撄宁完全把自己还穿着朝见宫服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真要出现在酒楼,瞩目程度大约跟五公主那顶长牙五爪的头冠差不多。
可她又实在不想浪费时间回府,这顿饭没吃到肚子里,总觉得不踏实。
最后是临时找了家成衣铺子,撄宁试探着问了一句,宋谏之连眼皮子都没掀一下,明摆着是任她折腾。
虽然不知道这人哪儿根筋搭错了,这般好说话,但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撄宁喜滋滋的去成衣铺子换衣裳,宋谏之则留在马车上,手上掐了个牙白蜀绣的香囊。
十一掀开帘子,压低声音道:“王爷,那人还在跟着。”
“不必管,”宋谏之睁开眼,余光扫过轿帘外的熙攘人群,他的眸子极亮,似白月,瞧得人心口发凉:“还不知道是谁的人,随他们跟。”
“要不要奴才去提醒一下王妃?”十一犹豫道。
他们一行人刚走出东直门,上马车之前,晋王便不动声色的瞥了他一眼。
十一自幼跟在晋王身边,不用只言片语便能理解主子的意思,一路上小心端量着,后头果然跟了个尾巴。
可王妃显然是没察觉的。
“不用,她满脑袋都被零嘴吃食填满了,哪有空来寻思这个?”宋谏之冷笑道。
见状,十一也不多言,颔首退出了车轿。
外头露进来的一线光复被遮住,宋谏之垂下眼,拇指搓了搓手上的香囊。
他把玩的香囊是方才从撄宁身上摘的。
他摘得从容,少女却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模样,满脸不舍地盯着香囊看,最后也不知是招福徕说服了她,还是迫于自己的威势,没敢吭声。
这东西叫作香囊,实际上就是个牙白蜀绣的锦囊皮子,锦囊里面没添香粉。是撄宁便拿柑橘和梅皮磨粉过筛,在庭院晾了半月得来的。
现下掐在手里,鼻息间皆是淡淡的橘香。宋谏之轻笑一声,这小孬种有点心思都花在吃上了,头一回壮着胆子跟他提要求,也是为了个吃。
他想起少时在北山见过的一只白狐,那白狐皮毛油亮生得极好,在偌大的北山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完美猎物。
他撞见白狐时,小东西正在进食,爪下摁着只山雀。它也是蠢,翻来覆去的不知道怎么下嘴才好,又没折断山雀的翅膀,一不留神叫那山雀跑了。
宋谏之身影掩在树丛间,白狐没发觉有人,一双小圆眼呆愣愣的,在原地蹲了好一会,耷拉着脑壳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直到一支箭射到它腹下草丛,才知道直棱着耳朵逃窜。
惊慌失措的小模样,叫人心中生怜。
可惜他宋谏之从来不是个心善的人,现在,那匹白狐皮正铺他的披风上做围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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