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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满酥衣(韫枝)


——苏世子亲启。
郦酥衣将对方寄给苏墨寅的那封信妥帖收好,继而攥着另一封信件,缓缓走回军帐。
冬日里,这黄昏一旦来临,天便黑得很快。
她叫玉霜点了灯,眉目婉婉,坐回桌案之前。
先前的回信还未寄出去,识音的信又来了。
郦酥衣想,应当是京中出了什么事。
信纸展开,其上字迹略微飘忽,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对方下笔时的心神不宁。
如此想着,她眉心微凝,将信方展开没几行,面上神色便微微一僵。
只因信上寥寥数语,尽述好友当今困境。
——宋识音有了孩子。
她有了与苏墨寅的孩子。
大凛风气开放,但即便如此,在众人眼里,女子的贞洁仍是尤为重要的头等大事。这二人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不但私相授受,甚至还让女方怀有了身孕……
宋识音字字句句,皆是摇摆与慌张。
她害怕,害怕有孕之事暴露,害怕被父母责骂,被众人指点。
她害怕被人押着,浸了猪笼。
她将此事谁都未曾告诉,除了郦酥衣。
信上字墨洇开,依稀可见泪痕。对方道:衣衣,我也未曾与苏世子说,我当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苏家并不接受她。
并不接受她这个,商贾出身的“野蛮丫头”。
读罢整封信,郦酥衣恨得牙根痒痒。
她先前便知晓苏墨寅有着一副花花肠子,更是常年流连那等烟花柳巷之地。在京中时,她便侧面同音音提起过此时,但那时好友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只打马虎地应付她道:
“衣衣,我知晓。你放心好啦,我有分寸的。”
宋识音一贯是个有主意的。
闻言,她也以为对方能拿定主意,想到这毕竟是友人私事,也暂且将这话题搁了一搁。
谁料,竟酿成如此大祸。
现眼下,唯一能令识音不受伤害的破局之法,便是让苏墨寅不顾父母之命,在孕事暴露之前、将宋识音娶进苏家的门。
但根据她对苏墨寅的了解,此人虽出手阔绰、一掷千金,但平日里却极度依附于家中。若要让他为了宋识音与家中之人作对……
只怕是一件极难之事。
郦酥衣纤细的手指寸寸加紧,攥着好友自京中寄来的信件,又回想着沈兰蘅临别前的那一句“开战”,她双眉间的蹙意愈发深。长夜孤灯,少女幽幽叹了一口气。
今夜注定不甚安宁。
不止是她,开战前夜,整个西疆上下,皆是一片人心惶惶。
西疆要开战了。
大凛要与西蟒开战了。
这场战,谁胜谁败,又有多少死、多少伤。
郦酥衣不知晓,今夜会有多少人无眠。
伴着灯火,她提笔,与友人回信。
信中她口吻温和,对对方耐心开导,并言之,会在西疆为她劝说苏墨寅就此收心。
回罢信,夜已深深。
她洋洋洒洒写了将近五页信纸,又轻叹一口气,将其上墨迹一一吹干。
帐帘阖着,她抬头看不见天色。只觉周遭一阵死一般的寂静,自己的每一寸呼吸,都十分清晰可闻。
她倾弯下身,往暖盆中添了一块炭。
恰在此时,一道冷风吹拂入帐,火光“噌”地一声,窜得老高。
她微微骇了一骇。
面前炭盆中的火光摇曳着,如同她摇曳不止的心事。
旁人担心的是与西蟒开战,而只有她一人担心,自己的夫君“沈顷”会不会出事。
严格上来说,她是在担心沈兰蘅会不会生事。
本来那人在夜间现身已经足够危险,更罔论如今他转醒的时间不定,日夜不限。
郦酥衣害怕作战的是那人,更害怕,指挥作战的是那人。
他可能会一些武艺,但根本不通晓兵法!
一想到这里,少女心中愈发胆寒。她一颗心怦怦跳动着,竟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喉舌一干,她起身,忙不迭为自己倒水。
喉咙干涩,心跳不止。
太阳穴处发酸发胀,右眼皮更是跳个不停。
一杯温水下肚,她的情况并未得到多少好转,心中慌张之意反而更甚。
眼前的情形,让郦酥衣仿佛回到沈顷第一次带兵出战时。那夜狂风怒号,她独身一人坐于帐中,听着扑打入帐的风声。
今夜与那一夜不同。
今夜无风无浪,周遭一切寂静。
越是寂静,越是悄无声息。
郦酥衣便愈发感到害怕。
不知过了多久,她自榻上起身,随意披了件衣裳,掀帘往外看。
扑面一道冷风,凌冽,宛若锋利的刀。
直在她面上划拉了个口子。
不远之处,依稀有火光。
她心中不安稳,拉紧了兜帽,下意识朝那火光走去。
被那人群围着的,正是魏恪。
此番出战,沈兰蘅带上了长襄夫人,他将魏恪留在军中,镇守军营。
一道人影飞快闪过,即便隔得有些远,郦酥衣仍能看见,此刻魏恪的手中已多了一份军报。
他低下头,匆匆看了眼。
只这匆匆一眼,男人的面色竟遽然一变。
郦酥衣踩着冰凉的夜色,克制不住脚下步子,向前走去。
似乎察觉到什么,对方抬起头,看见了面色同样很是难看的郦酥衣。
漆黑如墨的夜幕里,少女长发倾泻,轻披于肩头。那一双眼紧紧盯着他手中的军情,原本被冷风吹得发红的一张脸,此刻竟有几分煞白。
魏恪一怔:“……夫人。”
他下意识,将手中的东西往后藏了一藏。
即便他举止迅速,郦酥衣仍看见了他的动作。
“是前方的军情吗?”
魏恪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点头:“是。”
不过转眼间,他又立马道:“夫人千万莫要担心,二爷正在玄临关处御敌。如今只是遇见了一些小问题,并不碍事的。”
郦酥衣抿抿唇,往后稍稍退了半步。
“我知晓,我只是在帐中有些不安心,心中堵闷,便出来透一透气。”
她的声音很柔,很轻,宛若一道微弱的风。
“既是无大碍,那便好。”
即便不用魏恪说,郦酥衣也知晓。
如今西蟒出兵,军中正是混乱之际,自己不应该出现在此处。便在她侧了侧身、欲离开之际,忽尔又听见一道急匆匆的马蹄声。
“报——”
那人身形匆忙,浑然没有注意到一侧的郦酥衣。不等魏恪着急阻拦,那人已径直扬声道:
“前线急报——魏大人,沈将军被困玄临关中,亟待增援!”
郦酥衣脚下步子一顿。
“报——”
“报——”
又是两匹飞马。
“报——”
“前、前线急报——沈将军误中西蟒贼人奸计,被西蟒人追击,如今正逃离玄临关,欲朝箜崖山方向而去!”
“报——我军已撤离玄临关,此去将士折损、折损十之有三!”
“报——我军在沈将军的带领下,暂避于箜崖山中,此去将士折损……十之有五……”
“报——”
魏恪再也禁不住,立马发令,增添一批精锐,前往箜崖山中救援。
军令如山,又怕西蟒贼人趁乱夜袭,魏恪不得离开军中大营,只能眼睁睁看着救援的军队远去,心急如焚。
军报传来时候,郦酥衣全程都站在一侧。每传来一道军报,她的面色便白上一份,听到最后一份,恰是魏恪整军发令之时。
有将士看出来她面上的担忧与惊惧,上前,宽慰她道:“将军夫人莫要慌张,如今前线只是出了一些小问题,您无须担忧。我们将军十三岁便参军入伍,自拜上将后,领兵作战不计其数。无论大小战役,从未有过败绩呢!”
“是啊是啊,夫人您莫要忧虑,沈将军足智多谋、运筹帷幄。您快去帐子中歇息会儿。用不了多久,将军定会大胜而归。”
周遭将士连连应和,皆对沈顷很有信心。
唯有知晓真相的郦酥衣面色煞白如纸。
她面上毫无一丁点儿血色。
因为她已经知晓——今日定是沈兰蘅在指挥军马作战。
他先前,虽被她与沈顷逼着学了些军书,可那些都是纸上谈兵之说,从未有过实战经验。
如今是他想要装作沈顷,却原形毕露,发出了错误的军令,导致沈家大军深陷重围。
听着周遭那些将士的话,郦酥衣只觉得耳熟。隐约之际,似有道清亮倔强的女声穿过幽深的夜幕,直朝她耳畔袭来。
迎着夜风,那声息道,声音里满是骄傲:
“我家郎君他忠君爱国,骁勇善战。十三岁随父参军入伍,年纪轻轻便拜上将,被圣上亲封定元将军,统帅二十万沈家军,镇守西疆。”
自拜上将,他统帅西疆战士作战三十二场,无一败绩。
如今夜色如潮,汹涌而来。
郦酥衣面色仓皇。
她的将军,可能要败了。

今夜无雪,军帐之外,一排排篝火甚是明亮。
夜风乍一吹拂,呼啦啦的火光便抖擞不止,星星火粒冒着灰败的烟,直往这乌黑的夜空中升腾而去。
火光映照出她苍白的脸。
魏恪担心她的身子,唤了素桃与玉霜,扶着她进帐。
如今郦酥衣怀有身孕,当下这一具身子是头等重要的事,千万不可出了闪失。
一行人温声哄着,慌忙将她护送进帐。
入了帐帘,随从们又赶忙温水点炭、为她熬制热汤。
郦酥衣身上披着厚厚的褙子,平稳地坐于榻上,看着身前之人忙碌。
来来回回的身影,如同她摇晃不止的心情。
不安定,不安宁。
穿梭的身影令她感到尤为不安。
终于,榻上的女子抬起手,朝外摆了摆。
“你们都出去罢,我想一个人歇息会儿。”
她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一股莫名的韧劲。
此言一出,周遭来回的身形皆是一顿,下人们朝郦酥衣看了眼,不敢违抗她的命令。
一时间,偌大的军帐中又恢复先前死一般的沉寂。
少女弯身,欲自床边桌上取过杯盏。
许是那杯身太烫,又许是她心神不宁。便就在郦酥衣伸出右手,甫一碰到那杯身之际,忽然,有什么东西自指尖堪堪擦身而过。
“哐当”,清脆一声。
被子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她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一片狼狈的水渍。
此去新春并未有多久,这一场开战之前,除去这间军帐,西疆军营中甚至还充盈着满满的年味儿。便是在正月打碎这杯盏,便是在沈顷出战之时打破这杯盏……
郦酥衣在心里安慰自己:杯子碎掉了没事,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虽是如此,她心却跳得愈发慌,愈发厉害。
她没有再唤下人,苍白着面色,将地上那片狼藉收拾干净。
便就在她收拾碎片之时,似乎听见军帐外隐隐传来几声谈论:
“沈将军被西蟒人追着,已经不知去哪儿了……”
“怎会如此?魏大人不是已派精锐前去增援了么?”
“西贼重重围剿,我军深陷重围,逃入箜崖山后,便找不到人了……”
“逃?有沈将军在,我军又怎会败?!”
“……”
冷风送来那些声息。
再度将帐中之人的面色吹得煞白一片。
郦酥衣躲在帐中,手里头紧攥着给宋识音的回信,几乎一整夜都未阖眼。
她在军中大营,军报传来时魏恪又刻意避着她,郦酥衣自然不知晓沈顷那边发生了何事。
她只知晓,沈兰蘅代替沈顷下了错误的指令,致使玄临关大败,前去作战的沈家军被西贼连连围剿,追击到了距玄临关很远的地方。
郦酥衣独坐在帐中,看着日头一点点升起,又一点点落下,心惊胆战。
她不知数了多久的日落。
终于,便就在这杳无音讯之时、在这所有人都放弃了希望之迹。
沈兰蘅一身鲜血,回来了。
那是一个黄昏。
西疆上下沉寂万分。
郦酥衣来到西疆有些时日,却从未见这边的大营这般沉寂过。天空灰蒙蒙的,霞光也毫无往日的生机与神色。彼时她正独坐在军帐中,因是玄临关出了事,旁人也不敢贸然上前打搅。暖盆中的热炭仍滋滋烤着,生起几分焦灼不止的烟云。
便就在此时,一贯寂静的军帐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声。
有人兴奋,喊叫道:
“是将军——”
“是将军!沈将军回来了!”
“大将军回来了——”
这一声声,仿若终于叫她找到了魂儿。郦酥衣匆忙掀开褥子,自榻上走下来。
她甫一掀起那厚实的帘帐,迎面便是那鲜红如烈火的战马。红鬃马之上,一人袍染鲜血,左手拖着那沉甸甸的铁剑。
锋利的剑刃之上,染满了骇人的鲜血。
有些血迹已经发干,成一片黑褐色。沈兰蘅衣袍上有些血迹也已泛黑,整个人看上去奄奄一息。
他是被烈鹰驮回来的。
惊喜之余,周遭将士更多的是担心与骇然。
“大将军……”
沈顷足智多谋,剑术超人。
是何人将他伤成了这副模样?
是何人能将他伤成这样?!!
郦酥衣听见周遭——有将士倒吸凉气之声。
她方一回过神,还不等迎上前,那马背上的男人似乎感受到她,挣扎着抬起头。
“快、快将大将军自马上抬下来,快去唤军医,未将军止血消炎——”
周围登即陷入了一片混乱。
郦酥衣只身站在这片嘈杂与混乱里,不远不近地看着,马背之上,对方抬起头。他面上本写满了疲惫与倦意,可当看见她的那一瞬,男人的眼底涌上万千情绪。
那一双乌黑的眸,紧紧盯着她,死死锁着她。
他的气息很虚弱。
“……酥……酥衣……”
看他的口型,似乎在说:
我回来了。
郦酥衣看着军医将他抬入军帐。
他自马背上抬下来时,身上仍血流不止。那鲜血蜿蜒着,就这般自帐外落入帐中,堪堪流了一地。
他的伤势很重。
这等伤势,定然马虎不得,便就在军医前来之时,平躺在榻上的男人忽然伸出手,将她死死攥住。
“酥衣、酥衣……对不起……”
或是因他身体虚弱,或是因他刻意压低了声音。
沈兰蘅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
他道:“对不起……我也想像他一样,镇守大凛。可我……可我做不好,对不起……我将这一切都搞砸了……”
他想装作沈顷,他想扮演沈顷。
可他腹中无点墨,致使战况连连出错。
危急时刻,沈兰蘅纵马上前,欲用手中长剑杀开重围。
沈兰蘅闭上眼,面色痛苦。
“对不起,酥衣。我将他给你带回来了。”
“被西蟒人追击、被困在箜崖山的时候,在浴血奋战、几欲晕厥的时候,我……我便在、便在想……”
说到这儿,男人话语一顿,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言语愈发痛楚。
“我便在想,若是我死在那儿了,若是我没能将他带出来、带回西疆,让你没有他了……你该怎么办啊。”
“你和孩子该怎么办啊。”
手上力道加重,听了这话,郦酥衣一阵恍惚。
纵是她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便是这样的想法给了沈兰蘅莫大的求生意志,竟叫他带领着所剩无几的沈家军,重重杀出重围。
他要回来。
他要带着沈顷回来。
回到她身前来。
军医们着急忙慌地赶入帐。
惦念着郦酥衣的身子,众人劝她暂且避开此地。毕竟沈顷受了很严重的伤,是要动刀子的。
她如今怀了身孕,就怕着血气冲撞,于她、于她腹中的孩儿都不好。
郦酥衣低下头,将他紧到发僵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彼时正是黄昏。
寂静了好些日子的西疆忽然刮起了狂风,凛冽的风呼啸着,寸寸席卷着军帐。
眼前这等情景,郦酥衣自然是不安心回到自己帐中的。
她顶着寒风,不顾众人劝阻,固执地于帐外站着。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
郦酥衣只觉得夜色一分分转深。
便就在众人都心神不宁之时,自帐内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不好了,不好了!”
有人惊慌失措地跑出来。
闻言,帐外的魏恪一拧眉,语气严肃道:“怎么了?!”
“不好了,魏大人!大将军他……他看似只受了剑伤,殊不知其心头处中了一支毒箭,那箭头涂满了毒,正堪堪擦着心口而去,就差那么一瞬……”
军医吓得几乎要跪在地上,身形瘫软。
魏恪怒吼:“那还不快为二爷解毒!”
对方身形直哆嗦着,战战兢兢:“便就是这毒、这毒暂时还无药可解。若是想要为大将军解毒,需得在这毒性尚未发作之前,将擦着心头的那一块生生挖出来……魏大人,小的先前从未动过这样的刀子,小的不敢,小的万万不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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