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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满酥衣(韫枝)


魏恪大怒,气得一脚踹在那人胸口处,直将那人踹翻!
“真是一帮废物!”
他怒骂道:“你们不动刀,怎么,还要本将前去通阳城,再去抓大夫么?!”
那人面色灰败,自地上爬起来,一时支吾。
先前,他确实从未动过这样精细的刀。
更何况,如今躺在榻上的不是旁人,正是沈大将军。
只要他稍微一个不留神,不光是他自己人头落地,还要牵连上许多人。
这孙军医并非不想救治,只是技术在这里,他不敢救治。
不光是他,还有这周遭的其他军医,都不敢贸然拦下这种活儿。
他们只敢为沈顷止血,暂时缓解这毒发。
见状,魏恪气急,却又无可奈何。
只见他朝后喊道:
“小六子!”
“在!”
“快去通阳城,将长襄夫人掳过来!”
魏恪话音尚未落,便听见周遭一道清冷的女声:
“等不及了。”
定睛一看,开口的不是旁人,正是在一侧、适才一直一言不发的郦酥衣。
见状,周围人皆微微一怔神。
“我来。”
郦酥衣踩着冰凉的月色,走上前。
少女长发披肩,努力抑制住面上的担忧与慌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道:“把刀子给我,我来。”

冷风漂浮在郦酥衣坚定的嗓音上。
微怔过后,众人循声凝望。她浑不顾旁人反应,抬手掀开帘帐。
魏恪微微皱眉,在身后喊:“夫人——”
郦酥衣脚步坚定。
他流了很多的血,自心口、到衣衫、到床单被褥。
再滴在银盆中、蜿蜒在地面之上。
许是怀有身孕的缘故,一嗅见那血腥味,她便想吐。
腹中隐隐有酸水返上来,自胃腹,一路返至喉舌之处。
反胃,孕吐。
身子万分难受。
可她面上坚定仍不改分毫。
郦酥衣自军医手中取过小刀。
适才在军帐之外,光是听那孙军医的话,她便觉得骇人。
擦着心口处,硬生生将那一块肉割下来。
这般精细的活,若是敢出了一分一毫的意外,登即便是血溅当场、命丧黄泉。
除了自己,郦酥衣不敢将这件事交给任何一人来做。
她不放心,更不能安心地将沈顷的命,亲手交到旁人手里。
她面向外间,深吸一口气,稍稍收回神思。
快速将心情平复,她迫使自己冷静,净了手走至床榻边。
屋内炭盆旺盛,灯盏明亮。
厚厚的军帐并未掩紧,有月光透进来,将榻上男子的面色照得愈发煞白。
更罔论,他毫无血色的双唇。
郦酥衣忍住心中疼痛,强压下腹中不适。
紧攥着双手,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里。
割肉,放血,取毒。
将锋利的刀尖刺入沈顷心口的刹那,郦酥衣手指僵了一僵。
她屏息凝神,终于狠下心去,将刀口几乎擦着对方的心头而过。
男人平躺榻上,本来失去了意识。
这一刀落下,他似乎也察觉到了痛苦,眉心动了动,轻拢起来。
刀口愈深,沈顷的面色也愈发苍白。
郦酥衣不知自己是怎么落刀的。
她只知晓,此时此刻,她用尽了毕生的决心与力气,夜风拂得她一对睫羽轻颤,她分毫不敢分神,一双眼连眨都不敢眨一下地、死死盯着那溃烂的伤口。
血肉模糊。
郦酥衣腹胃之中,隐隐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搅动。
竟叫她的唇色也白了一白。
那东西本是想呼之欲出,又被她硬生生压制住。那浓烈的血腥味儿完全掩盖住了男人身上原本的兰香,血腥气息扑面,让她想要孕吐,身体难受不止。
即便如此,她眼中仍未有半分退缩。
郦酥衣紧攥着手中的尖刀,强忍着情绪,听着刀下的钝响,她指尖微微颤栗着,将那一块血淋淋的肉,割下来。
察觉到了郦酥衣的虚弱,周遭医官也上前,替沈顷处理着伤口。
孙军医仍在哆嗦,不敢看她。
“将军夫人,您若是身子不适,便先回去罢。剩下的……下官已可以处理。”
郦酥衣侧首,看了眼榻上沈顷的伤口,又看了看对方呈上前的消炎药、金疮药等物。
少女抿着寡淡的双唇,终于点头。
走出军帐的那一瞬,帐外的天色明亮起来。
天光乍泄,一轮金乌若隐若现,将天际照出了鱼肚白。
甫一掀帘,抬头凝望天色,郦酥衣忽然感觉脚下一轻。头重脚轻失了力,叫她双腿一软,竟直直栽倒了过去。
身后响起惊惶之声:
“夫人——”
所幸有人接住了她的身子,她并未大碍。
醒来时,郦酥衣也正平躺在榻上。她睁眼的第一句,便是问沈顷的情况。
玉霜赶忙走上前,将她自榻上扶起,又往她后背塞了个软枕。
小姑娘声音缓缓,宽慰她道:“夫人莫要担心。昨夜您离开世子爷那边后,二爷的情况便好转了许多。听魏大人说,咱们世子如今已无大碍,也正在榻上躺着呢。”
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郦酥衣缓了一口气,身子朝后靠了靠。
忽然,胃中又一阵翻涌。
“哎,夫人——”
她扶着玉霜,倾弯下身。却只是难受地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
见状,贴身丫鬟止不住地心疼,她眉头紧锁着,唉声叹气道:“眼看着夫人您月份就要大起来了,奴婢与素桃姐姐向来没有经验,这回自京城出来得急,也没带个妈子跟着。也不知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能不能赶在您临盆前回到京都去……”
闻言,郦酥衣只笑笑,因为适才那一阵干呕,她面色看起来愈发虚弱。
少女声音温和,婉婉宽慰:“即便回不了京也无妨,西疆离通阳城也不远。到时候我估摸着日子,临盆前到通阳城去,不妨碍事的。”
玉霜瞧着她面上的笑意,声音小了下来。
“也只有夫人您能这般宽心。”
榻上少女又勾唇笑笑。
继而,她轻唤,吩咐道:
“玉霜,扶我起来。”
“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我去看看沈顷。”
见她拿定了主意,玉霜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忙不迭上前将自家主子的胳膊搀扶起,又匆匆往她身上裹了好些厚实的衣裳。
透过帘帐,瞧这天色。
外间似是不怎么冷。
郦酥衣道:“不必给我穿这么多。”
如今这天在一日日回暖,军帐之中,又有暖盆炭火。
这回玉霜却不听她的话了,执意将她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才肯放她离去。
走出帐,日头明晃晃地落下来,竟让她感到有几分灼热。
沈顷不知是何时醒来的。
郦酥衣掀帘时,对方似是刚转醒,正平稳坐在榻上。
而他身侧,恭敬站着小六子。少年神色紧张,监督着他将碗中汤药一口口喝下去。
这一勺刚舀起来。
沈顷便看见了她。
男人面色虽虚弱,见到她时,那神色仍亮了一亮,刹那间充盈了勃勃生机。
“衣衣。”
他将背挺得更直了些。
便是这一声“衣衣”,让郦酥衣确定——身前之人是沈顷。
她走上前,接过盛了一半汤药的药碗,同小六子道:“你先退下罢,这里都交给我。”
少年虽十分担心沈顷的身体,但还是个有眼色的。他回望榻上之人一眼,抿着唇,乖顺点头。
郦酥衣目送着小六子离开,动了动汤勺,随口道:“这孩子倒是十分忠心。”
对方的目光也落在那少年身上,闻言,他笑了笑。
“他并不是对我忠心,他是对那个人忠心。”
长襄夫人不似魏恪,少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沈兰蘅与沈顷,他分得很明白。
将他自箜崖山救回来的恩人,是沈兰蘅。
适才他站在床榻边,所担心的,也是这具同样属于沈兰蘅的身子。
郦酥衣一阵恍惚。
甫一抬眼,便见身前那道目光早已自长襄夫人身上挪开。
沈顷瞧着她,目光寸寸加深。终于,他缓声道:
“衣衣,我听小六说,是你为我割肉放的毒。”
她攥着勺子,轻轻“嗯”了声。
“这里有军医……”
“我不敢。”
郦酥衣将勺子攥得愈紧。
“我信不过旁人。”
她的指尖纤细,泛着青白之色。
微风拂过少女的发帘,看得沈顷一阵心疼。
男人倾弯下身,于她额头上落下轻柔一吻。
知晓对方是沈顷,郦酥衣没有躲。那唇瓣温柔,带着几许凉意。
“郎君感觉身子好些了么?”
“我身子硬朗,醒来便是好了。只是你,”男人垂下眸,眼里流动着情绪,“我让你受累了。”
屋内的炭盆忽然燥热了些。
沈顷的眼神同沈兰蘅大有不同。
他的眼里,从不带任何的侵略与占有。
便就是这样一双温柔到甚至有些平淡的眼,却看得郦酥衣心尖一阵颤动。她呼吸微灼,面上也不禁带了几分不自然的潮红。
“怎么能谈受累,”她道,“我的夫君,是国之股肱,是大凛的重臣。我陪在夫君身边,能为夫君分忧,也是一件极荣耀之事,又何谈受累。”
少女丝毫不掩饰自己面上的崇拜之意。
“更何况,我也并未做什么。”
如有机会,她当真想用自己的这一双手,为大凛做什么,替沈顷做什么。
她虽说得神采奕奕,可眼睑处,仍落了一道疲惫的乌黑之色。那乌黑色极淡,令男人的神色动了动。
便就在郦酥衣离开之后,沈顷坐于桌案前提笔,生平第一次有了这般不可遏制的怒意。
——沈兰蘅!
这个蠢货!
沈顷紧攥着笔杆,怒意不可遏制,自浓墨间倾泻而出。
不过片刻,他便落了洋洋洒洒一大片。
他当真不知道,这世间,为何真有人会这般冒失这般蠢,玄临关一役,伤亡的将士不计其数,单单是听着魏恪的清点,沈顷便气得太阳穴发胀。
“我当真不知你究竟有何用!”
这是沈顷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日头微斜,沈兰蘅独坐于帐中,手中紧攥着沈顷先前所留下的书信,一言不发。
帐外,传来将士的声音。
“此次玄临关一站,我军伤亡惨重。大将军三十二场连胜的战绩,终究还是败了……”
帐内,炭火滋滋烤着。
他的胸口缠绕着纱布,心口之处,还隐隐泛着疼。
沈兰蘅低下头。
一眼便瞧见,那纱布尾端所系的一只蝴蝶结。
精致,可爱,小巧。
一看便出自那人之手。
他手上力道发紧,将书信攥皱,一阵沉默。
他的本意不是这般。并不是……这般。
桌案上的卷宗,赫然写着此一战的伤亡人数。沈家军大败,卷宗须呈于天子案,届时定会有人前来问责。
但现如今,看着那封即将呈入京都的卷宗,沈兰蘅心中想的竟不是自己将面对那等可怖的水刑,而是紧紧盯着其上所损伤的沈家军人数。
那么多人,那么多的将士。
那么多,大凛的子民。

自玄临关一战后,即便是在深夜里,郦酥衣也能看到沈兰蘅发奋苦读的身影。
一点孤灯,长夜星漏。
天气一点点回暖,沈兰蘅也愈发变得刻苦与努力。
他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慢慢变得向沈顷靠近,有时甚至能让郦酥衣自沈兰蘅的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少女一阵恍惚。
这种感觉是从通阳城回来后便萌生的。
自通阳城回西疆,沈兰蘅好似明白了什么叫大爱与责任;
自薛松之事后,他变得冷静,不再似以往那般冲动;
自玄临关一战,他变得谨慎谦虚,勤奋好学。
郦酥衣有时会出神——莫说是旁人了,就连她自己,也越来越分不清沈顷与沈兰蘅。
除了夜间军帐里,“二人”之间的温存。
惦念着她的身孕,那两人的手脚都十分小心。他们并没有迫使她做什么,更没有用她这具娇柔可人的身子,去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
他们只抱着她,亲吻她。
温声言语,轻柔呵护。
唯一不同的时,沈顷喜欢亲吻她的额头、捏一捏她的脸颊。
而沈兰蘅则喜欢自身后抱住她,轻咬她的耳垂,舔舐她的颈项。
他会在她耳畔边,用温柔而迷离的声音唤她:“酥衣……”
男人的声音柔情万种。
却唤得她心如止水。
即便他们二人再如何相像,郦酥衣也无法看着那一张脸去欺骗自己——她喜欢的是沈顷,从头到尾,她心仪的,都是那个从未有过败绩的小将军。
而现在的沈兰蘅于郦酥衣而言,倒更像是个不成熟的弟弟。
无论如何,她是不会对这样的人动心。
即便他现在如何金盆洗手,如何改过自新。过往他的所作所为已牢牢烙在郦酥衣心底,始终无法抹去。
西疆一日日回暖,她也一点点褪去了厚实的衫。
大凛与西蟒的战事依旧。
好在沈顷力挽狂澜,挽回了些损失。胜败乃兵家常事,顾念着他先前的战绩,圣上也没有责罚他。
朝廷派来的官员也到了通阳城。
交接完工作后,苏墨寅纵马,回西疆复命。
他走进沈顷帐中,与之商议要事。
郦酥衣便站在军帐之外,安静地等他。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阵脚步声,苏墨寅终于掀帘走了出来。
看见郦酥衣时,对方下意识以为她是来找沈顷的。
男人极有礼节地向她揖了揖手,便欲侧身,为她让出一条道。
谁知,眼前之人竟开口唤住他。
“苏世子。”
少女声音很好听,脆生生的,还带着几分清冷的疏离感。
苏墨寅转过头去。
只见郦酥衣站在微斜的日头之下,亭亭玉立,手里好似还拿了什么东西。
走近些。
他才发觉那是一封书信。
郦酥衣道:“这是识音寄给你的。”
一听到那个名字,苏墨寅的眼神明显亮了亮。他有些急不可耐地走上前,将信件接过来。
“是音音给我的?”
他欲拆开信件。
信封之上,娟秀的簪花小楷,正写着——苏世子亲启。
如此急切,仿若阔别许久的恋人,迫不及待要抓住对方的音信。
郦酥衣眉心微动,赶在对方展信之前,止住他的动作。
“苏世子,我有一事,不知当不当与世子您讲。”
苏墨寅一向敬重沈顷。
对他的妻子亦连带上了几分敬意。
他道:“嫂子,您讲。”
郦酥衣放眼四周,并无旁人。
当下她的声音,只有自己与苏墨寅能够听见。
她声音缓缓:“我与识音,乃是手帕交。我与她情意深重,如同姐妹。”
苏墨寅点头:“嗯,音音同我说起过。”
郦酥衣:“既如此,识音的事,便也是我的事。更何况她尚未出阁,这挑选夫婿、事关女子清誉之事,更是马虎不得。”
说这话时,日头愈斜了些。
薄薄一层金粉色的光晕洒落下来,于她衣衫上铺满了耀眼的色彩。
少女碎发自耳鬓旁落下。
“我了解她的性子,她敢爱敢恨,一旦认定了什么,即便是豁了命,也愿意誓死相随。识音从京都寄信而来,已言尽钟情于你。那你呢,苏世子,你对识音的心意又是如何?”
闻言,苏墨寅立马着急道:“我自然也是钟情于她!”
郦酥衣凝望着对方那一双眼。
与沈顷狭长的凤眸不同,苏墨寅有一双十分多情的桃花眼。
便是这样的桃花眼,衬得他格外深情,也处处留情。
回答她的话时,男人眼中写着急切。
郦酥衣被那双桃花眼晃住,一时间竟难辨他究竟是否真心。
微风徐来,落在少女嗓音之上。
她的语气之中多了几分锐意。
“既然钟情,为何不迎娶她进门?难不成苏世子也与旁人一样,嫌弃她的商贾出身?”
“我不嫌弃。”
苏墨寅未想到身前这一贯温和的女人会如此发问,短暂怔了怔,忙不迭应道,“我从未嫌弃过她!我喜欢音音,我爱她的一切,她的出身,她的品性,她的样貌……”
“那你为何不愿迎她入门,不愿她成为你的正妻?”
“我……”
男子忽然一阵支吾。
一时之间,周遭的风忽尔变得有几分料峭,就如此、径直地扑打在苏墨寅的脸上,将他的面色扑打得有几分发白。
他唇色亦发白。
“我须得……须得问一问家里面的意思。”
“……”
见着身前如此犹豫不决的男人,郦酥衣被他的懦弱气得发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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