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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满酥衣(韫枝)


起初知晓识音要与苏墨寅在一起,她心中便有几分抗拒。先前在京中,郦酥衣见惯了对方的作风——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仗着有几分权势与家产,成日流连于那等烟花柳巷之地,活脱脱一个情场浪子。
对于这种人,郦酥衣一贯是敬而远之的。
更罔论对方又是沈顷的好友。
但今日,听着苏墨寅的话,她只觉得心中怒意翻涌不止,甚至连太阳穴也被他气得突突直跳。
郦酥衣凝眉,一双眼冷冷盯着他。
当沈顷听见动静走出帘帐时,正见二人在军帐之外对峙。
他的妻子面色微凛,看上去分外严肃。不知晓她说了些什么,苏墨寅正站在一侧,微垂着头,神色有几分颓唐。
见到沈顷来,郦酥衣止住了话语。
因是未行军,男人只着了件素色的长衫,掀帘走出来。
微风拂动他的袖摆,雪白衣袂轻扬,衬得他十分儒雅斯文。
周遭是漠漠黄沙,显得他格外格格不入。
见着二人,沈顷轻轻颔首,眼神里似有微疑之色。
苏墨寅未曾想到,眼前看上去这般好脾气的少女,竟能将自己这样劈头盖脸好一顿骂。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回过神,苍白着面色朝沈顷一揖,灰头土脸而去。
看着他踉踉跄跄的背影,身侧男人愈发不解。他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郦酥衣抿抿唇。
一方面顾念着好友的隐私,她并未直接告诉苏墨寅,识音怀有身孕一事。
另一方面……
书信中,宋识音也提到,不想以孩子要挟苏墨寅,让他因此而迎娶自己进门。
宋识音敢爱敢恨,希望对方与自己携手是因为纯粹的爱意,而并非其他。
日头渐落,郦酥衣看着苏墨寅远去的身形,叹息。
对于宋识音与苏墨寅的情史,沈顷先前也有所耳闻。见着妻子眉间忧色,他多少也能猜出个大概。思及此,男人伸出手,将郦酥衣孱弱的身形轻轻搂入怀中。
“郎君。”
“是在担心宋姑娘的事情吗?”
沈顷低垂下眼。
他的眼睫极长,极为浓密,垂搭下来时,稍稍遮挡住那柔和的目光。
郦酥衣没有遮掩,诚实地点头。
沈顷摸了摸她的脑袋。
他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衣衣,你莫要担心。回去我好好同他说道一番,叫他千万莫要辜负了人家宋姑娘。”
见她面上忧色仍不改,对方继续而道:“我与苏墨寅相识数年,他看上去虽说浪荡了些,可本性却是不坏,不会让宋姑娘受委屈的。”
闻言,她将脸颊贴在沈顷怀里,轻轻点头。
这一场战役艰难,郦酥衣能预料到,此次大凛与西蟒,必定会是一场鏖战。
她在西疆,看着沈兰蘅学习,看着沈顷练兵。
顺便养养胎、回回信、劝劝苏墨寅。
却未想到,有一日——
宋识音竟像她当初追沈顷一样,义无反顾地追到西疆来了。
宋识音来时,西疆难得地下了一场雨。
一场春雨一场暖,彼时玉霜正收拾着晾晒的衣裳,同郦酥衣笑道,春天终于要来了。
郦酥衣分外喜欢春天。
春回大地,万物复生。入目的一切都是生机勃勃,都是昂然之景。
她尚未来得及应答,便听闻帐外又传来一阵骚动声。
“女人?咱们西疆,怎么来了一个女人?”
郦酥衣耳尖,那些话语穿过窸窸窣窣的春雨,就如此传入军帐。
“是呀,这怎么来了个女子?看她样子似是在找人,不知是何人的家眷?”
闻言,她眼皮忽然猛地一跳,忙不迭跳下榻,掀帘走出去。
外间正下着雨。
西疆不比京都,更不似江南,落起来雨时,雨珠如豆般扑腾腾地向下砸落。当她走出帐帘,只一眼便瞧见那名紫衫子少女。她一袭素衣,随意披散着头发,正要被周遭将士捉押住。
见状,郦酥衣赶忙喝到:“住手!”
那将是见到她,恭敬:“将军夫人。”
“快将她放开,”郦酥衣道,“她是我的好友。”
听了这一声,前去捉拿宋识音的将卒登即被吓得丢了魂儿,那人连忙将宋识音撒了,捡起地上的骨伞递给她。
“下官不知,下官不知,一时多有冒犯。还望夫人赎罪。”
适才挣扎,宋识音身上淋了些雨。
青丝黏在少女本就发白的面颊处,她这一路风尘仆仆,愈添疲惫之色。
那将士公事公办,郦酥衣并没有怪罪他,赶忙迎上前去,为识音身上披了件衣裳。
大凛风气开放,但终究男女有别。
郦酥衣厉声,令左右之人都低下头。
她将宋识音带回军帐中。
西疆比京都寒冷许多。
刚刚又淋了这一场雨,宋识音的身子冷得发抖。
“音音,你怎么来西疆了?”
这一路周折劳顿,使得身前之人消瘦了许多。
郦酥衣看得分外心疼,取来干净的手巾,为友人擦拭发上水渍。
闻言,宋识音微垂下眼,语气听上去倒是云淡风轻。
“我想找他,就过来了。”
郦酥衣手上顿了顿,继续问:“就你一个人吗?”
“还有我的贴身婢女,”隔着帐子,她朝外看了眼,努了努嘴,“如今还在帐子外头。”
不知是不是郦酥衣的错觉,自她前往西疆,与宋识音有这么久未见,对方似乎变得安静了许多,也不似先前那般热情活泼。
一个女子跋山涉水,自京都一路而来……
郦酥衣不敢想象,她是下了怎样的决心与勇气,又饱受了怎样的非议。
“我去给你拿几件厚实的衣裳,这里不比京都,要冷一些。”
郦酥衣顿了顿,又看着她道,“音音,你是背着家里面跑出来的么?”
“没有。”宋识音答,“我爹爹知晓。”
“那宋伯伯——”
似乎能预料到她将要问什么,对方微微仰首,轻哼了声:
“他才拦不住我。”
如此俏皮,如此高傲。
她终于有了些许先前的模样。
见她这般,郦酥衣才稍稍放心些。她伸出手,将好友的手指头轻轻捏住。
“你呀你,怎么能一个人跑到这边来,你可知晓这一路有多危险。”
宋识音也反手将她的手指捏住。
“那你呢,衣衣,你当初不也追沈顷追到西疆来了。当初你离开的时候,可知我同样又有多担心。更何况呀,我还能不知晓你的性子,如若我提前同你说了,你定要偷偷与我父亲说,好让他提前将我关起来呢!”
闻言,郦酥衣哭笑不得。
“好呀,在你心里面,我便是这样的恶人。”
“当然不是。”
紫衫子少女吐了吐舌头,“我只是想跟过来,看看你,看看他。”
先前,宋识音一直不能理解,好友为何会为了一个男人,义无反顾地追随到西疆来。
这一条路,那么远,那么难走。
风尘仆仆,马车摇晃。
现如今——
她唇边的笑意渐渐收敛,与好友交握的手指也一寸寸、愈发攥紧。
“衣衣,我好傻,那日的药我不舍得喝,我根本舍不得喝。我这一路追过来,只是想亲口告诉他,我怀了他的孩子,我有了他的骨血……他能不能,不要再丢下我。”

第84章 084
在郦酥衣的印象里,宋识音一贯是热烈明艳的,这是她头一次见到好友如此黯淡失落的模样。
军帐之内,炭火飘摇。
黑黢黢的火星升腾而上。
听了对方的话,郦酥衣蹙眉,下意识问道:“那日的药,他让你喝什么药?”
宋识音顿了顿,如实:“避子汤。”
她的话语很轻,却令郦酥衣瞪大了瞳仁。
避子汤对女子身体损伤极大,除去这一层原因,还有另一方面。
——宋识音总想着,或许可以给自己留个念想。
瞧见她落寞的神色,郦酥衣抿抿唇。她没再吭声,伸手将好友瘦小的身形轻轻搂住。
这一路颠簸,身前之人消瘦了许多。
宋识音将头靠在她同样娇小的肩膀上。
天色一寸寸转昏,偌大的帐中落满了霞光,两个女孩子互相依偎着,不知是何人在向何人取暖。
沈顷是在入夜时回来的。
玄临关一役过后,郦酥衣能明显感觉出来——无论是沈顷或是沈兰蘅,都变得比先前忙碌许多。他们忙碌些,她便也能闲下来,一个人坐在炭盆温热的军帐中,听着军医的嘱咐养胎。
她已决意生下这个孩子。
郦酥衣还记得沈顷去玄临关的那个晚上。
那夜并无雨雪,她只身一人独坐军帐中,却觉得不甚安宁。
冷风将她的手指一点点浸湿。
不知不觉,她的泪便落了下来。
那时候,郦酥衣轻抚着腹部,在心中想。
若是沈顷真的败了,若是他真的遭遇了什么不测,自己也能为他留下血脉。
她想与沈顷有一个,与他一样聪慧听话的孩子。
如此想着,她也愈发能够理解识音此时的想法。
她将好友肩头搂得愈紧,低低叹息。
便就在此刻,帐外传来一声:“二爷。”
沈顷走了进来。
外间雨势愈大,男人袍带上沾染了些水珠。他抬手掀帘时,有湿淋淋的水串颗颗落下来。
只一眼,他便瞧见正倚在郦酥衣身上的宋识音。
男女有别,沈顷担心有所冒犯,往后退了半步。
宋识音起身,行礼:“见过沈世子。”
郦酥衣也站起身,代她问:“苏墨寅回来了吗?”
沈顷轻瞥宋识音一眼,目光之中,带着几分持重的疏离感。
“方才与我一同从练兵场中回来,如今应是在他帐中。”
正说着,男人伸手,自腰间取出一块令牌。
营中之人只认得郦酥衣,却认不得宋识音。
“你若是找他,拿着这块令牌,可在营中自由出入。”
郦酥衣接过令牌,朝后递给宋识音。
少女手指纤细,将令牌攥紧,同二人道了声谢。
这一路快马加鞭,宋识音思君心切。
一拿到令牌后,她竟浑不顾帐外的雨水,提了伞,只身闯入这一袭雨帘。
看着对方的背影,郦酥衣有几分唏嘘。
正恍惚间,身侧有人伸手,将她的身形搂住。
迎面一道熟悉的兰香,她抬起头,恰恰望入这样一双温柔的凤眸。
是沈顷。
“身子怎么样,这几日可有再吐过?”
男人满目关怀。
前些日子,郦酥衣孕吐得厉害。她上吐下泻,几乎要将一整颗心都吐出来。
见她这般,沈顷自然是万分心疼。他差人往通阳城连连跑了好几趟,为她求来好几副安胎止吐之药。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很轻,帐外春雨颗颗拍打着,衬得他愈发有几分柔情。
郦酥衣道:“喝了药,这几天好多了。”
如今她倒不怎么担心自己的身子。
凝望着好友离去的身影,她眼中忧虑更甚。
“莫要多想,”沈顷微垂下眼帘,安慰她,“苏墨寅虽是浪荡了些,本性却不坏。一会儿他们二人相见了,有什么话也好当面说开。”
闻言,郦酥衣抿唇,点了点头。
她在心中祈祷着,但愿能如此罢。
“那你呢,”转过头,郦酥衣又问,“郎君,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这些天,沈兰蘅未有一次来找过她的“麻烦”,每每入夜之后,对方都十分安静,他甚至有些安静得吓人。
沈顷自是知道她在说什么,答:“这几日他都在夜间出现,每次出现都会认真学习军书典籍,未有片刻造次。”
不止如此,沈顷每每苏醒时,都会看见前一夜沈兰蘅所留下的心得手札。
他是在认真钻研军事。
不光是郦酥衣,这一回,就连沈顷也觉得——自己深夜里的“另一半”,好似完全转了性子,变成另一个人。
听着沈顷的话,郦酥衣终于安心些许。
谁料,当天晚上,就在她即将入睡之时,宋识音竟满脸泪痕地跑了过来。
少女单薄的身形随着夜风一同入帐。
郦酥衣正坐在榻上,瞧见她模样,被吓了一大跳。
“识音,怎么了?”
她从未见对方哭得这般伤心过。
原先那柄骨伞被随意扔在帐帘口,她长发披散着,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将她的衣襟打湿。
她一身泥泞湿润的雨水气息,张开双臂,飞扑过来。
“衣衣。”
宋识音将她抱住,面上止不住泪,大颗大颗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圆滚滚地落下来。
“我前去找他,与他争执了一番。他说他爱我,但婚姻大事并非儿戏,需得经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苏墨寅同我说,要我再等他些时日,待他同沈世子打完这一场仗,凯旋之后,再有底气慢慢同他家里人磨合。”
越往下说,她的语气愈发脆弱,声音里仍含着哭腔,“可我跟他讲,婚姻之事是要父母同意并不假,可我从未看到过,他为了我与家里人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从头到尾,他都是一个听话的、从未长大的孩子。衣衣,我真的好累。”
香气拂面,她将头靠下来,垂搭在郦酥衣肩头。
宋识音面色煞白,垂下一双鸦睫。
“衣衣,我真的……好失望。”
她面色煞白,看得郦酥衣十分担忧。
听了宋识音的话,她心中也闷闷地憋了一团火。
男女有别,未出阁的女儿清誉尤为重要。按着苏墨寅的说法,二人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为何还能行那夫妻之事?
不光有了夫妻之实,甚至还让宋识音怀上了孩子。
一个女子,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
自京都,到西疆,一路跋山涉水,只为一人而来。
她不禁问道:“你同他说孩子的事了吗?”
谁曾想,听闻这句话后,宋识音竟道:
“衣衣,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郦酥衣愕然,瞪圆了一双杏眸:“识音,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不要了,衣衣。我想好了,我这一路一直都在想,我为了他做了那么多的事——该做的、不该做的我全都做了。若是他还要以那种理由不接受我,若是他还要以那种借口让我等……”
月光映照入户。
军帐之外,雨势好似小了下来。
月色皎洁一片,将宋识音面上淌得明亮亮的。
偌大的军帐之内,少女泣不成声。
“可是我等不了了,我真的等不了了。如今我也不相等了,酥衣,是我糊涂……我认命了,我……我真的认命了……”
“原先我以为,沈世子待你好,他与沈世子是好友,待我应当也不会太差。衣衣,你知道吗,当他说他喜欢我的时候,我能察觉出来,他是真心喜欢我。我原以为,我原以为……”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月色轻柔一层,伴着微微泛冷的寒风,如同一层慰藉,轻柔披在少女身上。
宋识音就这般沉默了许久。
就当郦酥衣以为她已经哭累了的时候,忽然,耳畔传来轻飘飘一声:
“衣衣,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般好命。”
她的声音微哑,语气落寞。
月色清莹,郦酥衣一时怔住。
当初决意生下这个孩子后,郦酥衣未再想过,往后有一日,先前那碗堕胎药真能派上用场。
识音说,她已考虑清楚。
打掉这个孩子,与苏墨寅一刀两断。
她已经攒够了失望。
郦酥衣攥着先前调制好的药粉,见状,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息。
宋识音怀孕一事已不能为外人道,现下堕胎时,更是要避开旁人。郦酥衣遣散帐外所有侍仆,连玉霜也未曾留下。
她从暗处取了药包,研磨成细粉。
紧接着,便是去烧热水。
军中不比宅中,先前并未开设单独的灶台。郦酥衣来后,为了让她方便,沈顷竟破例于军帐之后设立了一间灶房。如今那灶房就在她与沈顷的帐子之间,郦酥衣捧着药碗、避开众人,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掩好门窗,悄悄生起火。
她心情复杂地舀起净水,放在灶台上烧热。
回想起适才军长之中,好友那心灰意冷的神色,郦酥衣摇摇头,又叹息一声。
殊不知,灶房之外——
看着帐外一闪而过的黑影,沈兰蘅敏锐地蹙眉。
登即,他放下手中书卷,朝帐外追过去。
男人步子迈得很大,阔步追去,不过几步,便看见那一抹娇小的身影。
她手里不知端着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
沈兰蘅目光微凝,眼中闪过些许疑惑。
就在他方欲上前,问她为何出现在此处时,忽然,一个念头自脑海中生起。
竟叫他一下子晃了神,赶忙朝前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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