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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满酥衣(韫枝)


少女眼底的清光化作一把温柔的利刃,朝她的心头扎来。
是啊,他从未主动的、心甘情愿地对她做什么。
他从未说过喜欢她,从未说过心悦于她,二人每每共枕,少女的声音要么带着哭腔,要么便是冷冰无情。他的眸光清冷,面色清冷,就连二人交吻时,那一双本该发烫的唇,印于她唇角之时,亦是一片冰冷。
从一开始,她们便是欺骗,便是强迫。
便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虚与委蛇。
沈兰蘅本想着,待自己说完这些话后,可以让对方看得更清楚些。却未料想,身前的男人仅是怔了怔神,片刻之后,她竟缓缓道:
“所以,只要他继续强迫,便能一直拥有你吗?”
他的神情一顿,心中警铃大作!
——她在想什么?
——她怎么会……如此想?
——真是疯了!
沈兰蘅还未出声,那人竟再度走上前来。
帐帘口在她身后,那帘帐极厚,星光与月色皆照不进来,又被夜风吹鼓着,拍打出一阵“扑通扑通”的声响。
他的心跳声亦被这道声息映衬着,面上寸寸发白,手脚亦慢慢变得冰冷。
这一回,她虽是逆着光,面上却露出了然的神色。
她步履缓缓,却逼得沈兰蘅连连朝后倒退,一时间,竟让他的小腿磕在那床脚之处。
少女声音发急,忍不住唤道:“郦酥衣,你做什么?!”
做什么?
对方恍然大悟地伸出手,用带着老茧的手掌,轻抚过她白皙的脸颊。
男人气息温热缱绻,带着熟悉清润的兰香,扑至郦酥衣面容上。
他哑着声:“原来我只有强迫,才能得到你吗?”
郦酥衣身前光影一沉,对方已逼上前,将她按在床栏上。
根本不顾她任何阻拦,身前的男人已埋下头,深深吮吸了一口她脖颈间的馨香,贪恋道:
“郦酥衣,你也爱我,你也爱我对不对?你说你爱我,说你也心悦于我。你说……我无须迫使,你与我在一起也快乐,也欢愉。沈顷能做的,我也都能做,甚至我能给你更多……”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竟从原本的强硬之势,一分一分,转变成为低声下气的哀求。
他声声哀求着,气息起伏,不甚平稳:
“你也喜欢我,你也爱我。郦酥衣,沈顷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郦酥衣,你方才说的都是假话,你不能这般……”
先前的桃花粉无甚效用,轻覆于其上,不仅并非能将那痕迹完全遮挡住,甚至还一碰就掉。
沈兰蘅一边说着,一边倾下身,浑不顾身前之人的阻拦,固执地扒开她的衣领。
雪肤莹白,鲜渍夺目。
男人的眼神就这般被刺了一刺,也仅是这么一瞬间,他莽撞地再度垂首,吻上那冰凉纤细的颈。
他要亲自将那印痕遮住,将那印痕全都遮盖住。
将那沈顷先前留下的印痕,用他的痕迹,一点点,一寸一寸……全部遮盖住。

脖颈覆上一片湿润。
北风怒号着,有愈演愈烈之势。大片大片的狂风将帐篷吹起鼓鼓的圆包,炭火愈黯,身前之人眼底情绪却是愈浓。
感受到他的嘴唇,郦酥衣脊背一僵,下意识地抗拒。
她道:“你莫要动我——”
于沈兰蘅面前,她的抗拒向来无用。
对方浑顾不得她,如一头发了狂的小兽,埋下头,固执地要将那些痕迹全部覆盖住。
男人大手揽过郦酥衣的腰,就要将她抱上榻。
她两手扑打着,宛若一只溺水的蝶。
西疆的环境比京都要艰苦得多,屋内陈设简陋,那床板更是令她后背磕得生疼。她怒斥了声“沈兰蘅”,见对方仍不松开自己,少女微微抬起上半边身子,左手朝着枕头底下探去……
猛然,一道白光闪过。
沈兰蘅亦被那泠泠的寒光惊到,正攥着她肩头的手顿了顿。
他瞧着少女手里匕首,眉心拢起:“郦酥衣?”
郦酥衣袖口微垂着,衣袖素净,遮挡不住其手上那一抹骇人的刀光。
沈兰蘅认得它。
——这把匕首,原是沈顷随身携带、用以防身之物,匕刃锋利,当初他也是用这柄匕首,处决了那名心怀鬼胎的婢子。
见着那道寒光,男人的声音不免也凌厉了些。
他问道:“郦酥衣,你要做什么?”
郦酥衣未答,素手纤纤,将那刀柄紧攥着。
夜风穿破军帐,拂过她愈冷的一双眸,少女素白的面容上,竟尽是决绝之色!
雪粒子扑飞,坠在少女面容之上。回想起方才所看到的、马车内的情形,郦酥衣满脑子只剩下一个想法:
——她要杀了沈兰蘅。
沈兰蘅要她怎样、对她做出怎样的事情,她都能忍。
但马车里的,是她的姨娘,是她的亲生母亲!
母亲已年迈,又是重病缠身……她想起来雪地里被拖拽走的冬香,心中有恨意翻涌。
郦酥衣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脸颊,往望晖阁里走。
遇见守门的小后生,对方有些惊讶:“兰姑娘,您怎么又来了?”
她脸上挤出一抹笑,道:“不是柳大人传的妾吗,这么晚了,不知柳大人有何事寻我?”
对方显然不知道安姨娘已被抬进府了,闻言,一愣,立马又明白过来。
——自然是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
仆役赶忙侧身,边笑,边恭维着她。只见少女笑靥如花般娇艳,颦笑之际,几乎能将人的魂儿都勾走了。
郦酥衣顺利来到望晖阁前。
再往前走些,便是沈兰蘅的寝屋。
经过先前那一番折腾,望晖阁又恢复了夜晚时分该有的寂静。见有人来,她侧身藏于石柱之后,转瞬便听到下人道:
“可将那妇人收拾妥当了?”
“回总管的话,已按着您的吩咐,叫人带她下去梳洗了。待梳洗打扮一番后,奴婢再差人将她送到大人屋中。”
对方十分满意:“好,动作快些,莫耽搁了咱们大人的兴致。”
待人都离开后,郦酥衣才从石柱之后侧身走出来。
她知道哪间是沈兰蘅的屋子,如今房间里头正灯火通明,窗纱之上依稀映出个人影。
他站在床边,正整理着衣襟。
有什么东西从袖口中滑落,郦酥衣将其攥紧了,忍着脚下的痛,走到门前。
她轻叩了三声。
门那头传来脚步声,看见来者时,沈兰蘅显然愣了一愣。
“衣衣,怎么是你?”
少女含笑,一双柳眉弯弯,反问:“大人希望是谁?”
正说着,她走入寝屋中。
屋里燃着佛香,将男人的眉目伪造得温和而慈悲。沈兰蘅穿得很少,外披着的大氅已经脱下,只留了件单薄的里衣。
看着面前神色婉婉的少女,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伸手过来牵她。
“本官不知那个意思,本官只是没想到……衣衣,你怎么来了?”
“大人不希望妾来吗?”
“不是,只是这天色甚晚——”
沈兰蘅有些慌张。
他打心底里,是喜欢郦酥衣的。他喜欢对方这张脸,为了这张小脸,他心甘情愿地将她与其他女子区别对待。可沈兰蘅也明白,如今他想要的,是郦酥衣的姨娘。同时迎娶这对母女过门,她怕是会闹。
所以他今夜叫人秘密将安氏接到此处,意欲先斩后奏。
先将生米煮成熟饭……
他想将郦酥衣支走。
可手指碰到她的手臂时,沈兰蘅不可遏制地起了反应。他双唇有些发燥,口舌亦生涩意。郦酥衣低着头,脖颈细长白皙,眉目淡淡的,眼底似凝结了几分哀愁。
此情此景,看得沈兰蘅又躁又急,他欲稳住身前少女,哄道:
“乖,本官明日再去看你,再带上百宝阁新进的几件衣裳……”
郦酥衣抬眼,瞧着他。
一双美目,柔情似水。
“大人,您不是最喜欢妾了么,今日怎的执意要赶妾走。”
她的声音又柔又媚,听得沈兰蘅身子登时软了半边。他虽是震惊,但终抵不过美色当头,一下子就被冲昏了头脑。
他放下懈怠,被引到床榻边,看着眼前的美人儿,咽了咽口水。
她的声音柔情脉脉,娇怯道:
“大人闭上眼,妾羞。”
沈兰蘅大笑了声,果真听话地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黑暗,他感觉到有人渐渐逼近,那道清甜的香风也愈发近……
骤然,少女袖间寒光一闪。
沈兰蘅还未来得及反应,胸口处一道刺痛,他疼得睁眼,只见一把匕首已插入自己的胸膛!
匕首锐利,月色之下,锋芒闪烁。
男人忍不住,痛苦地嚎叫一声。
这一声,叫得郦酥衣身子一震,她回过神,苍白着脸往后退了几步。
这是她第一次用匕首,更是她第一次用匕首杀人。
刀器刺入血肉的钝声,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惧,她这双手,一向用惯了文墨,何曾将锐器刺入过人的胸膛?即便现下她恨透了沈兰蘅,匕首刺进去的那一刹那,她的手还是忍不住抖了一抖。使得那伤口并不深,并未真正伤及到对方的要害处。
“贱种!”
沈兰蘅咬牙切齿,将匕首拔下。
血登即溅了他满脸。
听见异动,侍从破门而入,郦酥衣肩上一痛,登时被押住。
少女身形孱弱,一张脸更是吓得面如死灰,然那双乌眸却是十分倔强,瞪着床前奄奄一息的男子。
沈兰蘅手里紧攥着匕首,青筋爆出。
“本官待你不薄,你、你为何,要行刺本官?!”
医者匆匆赶来。
见此情景,也是一骇,忙不迭给沈兰蘅止血。
她这一刀,虽未伤及要害之处,却也用了不小的力气。沈兰蘅伤得不轻,势必要遭上好一阵的罪。
郦酥衣被侍从押着,跪在地上,沈兰蘅坐在床前,疼得喊叫不止。
豆大的汗珠从男人头上扑簌簌地落下,让他攥着匕首的手又用力了几分。医者将伤口处理好之后,他才忍痛,走到郦酥衣身前。
她敛目垂容,模样乖顺,像一只……人畜无害的、纯良的小鹿。
“郦酥衣,”对方拿着带血的匕首,抵在她下巴上,匕首锋利冰凉,逼迫着她抬起头,“本官是对你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你今日竟想要了本官的命!”
这一刀未将他刺死,郦酥衣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她被抬着下巴,低垂着眉眼,没出声。
些许发丝从少女鬓角旁落下,夜色皎皎,打在少女雪白的面容上,此情此景,她竟有种凌乱的、病态的美感。
看得众人一阵失神。
沈兰蘅捏起她的下巴。
就是这张脸,这张无辜的、不谙世事的小脸,让他觉得既愤恨,又震愕——她睫羽浓密纤长,如小扇一般安静地垂下。虽是跪在那里,可面上却没有半分悔过之心。那双眼是柔弱而倔强的,甚至带了许多恨意,却又在被押下的一瞬,变得云淡风轻。
似乎,已经不惧生死了。
她被逼迫着,抬起眼眸。
那眸光锐利,竟刺得沈兰蘅心头一骇。他从未想过,一个还未过门的、乖巧怯懦的妾室,身上竟藏有这等锋芒。
沈兰蘅能感觉出来。
就在刚才,她是真真切切,想要了他的命。
对方放在她下颌处的力道渐渐收紧,几乎要将她整个下颌骨捏碎。片刻,一道温厚的佛香落下,男人恨恨地命令:
“说话!”
那手从她的下颌滑下,落在她纤细的颈上。她脖颈处的肌肤白皙、细腻,只一下,其上便多了几道绯红的手指印。
郦酥衣被他掐着,眼尾微红,便是这一点红晕,宛若罂粟花靡靡盛开,她美得愈发惊心动魄。
她忍着痛勾唇,声音平静:
“杀畜生,还要什么理由么?”
“你——”
他声音越来越小,唇角边的苦涩却愈发明烈。忽然,男人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起那双与沈顷生得一模一样的眸,隔着夜色凝望向她。
兀地,郦酥衣左手手腕处一痛。
始料未及。
她不备,只听“啪嗒”一声,有尖锐之物落了地。
少女一惊,望向摔在地上的匕首。
“沈兰蘅?!”
“郦酥衣,你恨我吧。你都已经这么恨我了……你是喜欢他吗?我得不到你的心,那便只能得到你的人。”
沈兰蘅认命地闭上眼,他眼角似有湿润之意,带着夜雾倾压下来。
北方呼啸着,男人声息发颤。
“郦酥衣,我就是畜生。”

他双唇发烫,吻得很深。
郦酥衣被他两手禁锢住,娇弱的身子骨被扑倒于榻。黑夜森森,于男人身后悉数袭来,帐内的漆黑不带半分明亮的月色,让人如同陷进一圈昏昏沉沉的漩涡,无法反抗,亦无法跋涉。
她的后背磕在发硬的榻上,乌发散了一床。
郦酥衣欲想抵抗,可手腕却被那人捉得极死。她狠狠地咬了一口对方的唇,骂道:“沈兰蘅,你真是疯了!”
他的牙齿有些锋利,像狼一样,却不伤人。
对方喜欢咬着她的嘴唇,在她鼻息间慢悠悠地喘气,喜欢用那低沉的、微灼的声息,诱得她呼吸不稳,双颊生烫。
而后,再瞧着她面上的红晕,游刃有余地轻笑一声。
游刃有余。
用这个词来形容沈兰蘅,真是最合适不过。
他是天生的上位者,亦是自傲到了极点的主动者,相比之下,郦酥衣的羞赧变得十分局促而蹩脚。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对峙都是由沈蹊的引导开始的,她只会呆呆地站在原地,笨拙地闭着眼睛,到最后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在这过程中,郦酥衣是有些害怕沈蹊的。
这惧意竟牵扯地她心中一阵悸动,四肢也变成了那柔软无力的棉花。
她推不开他。
兄长这一席话,让郦酥衣愣了一愣。
开始重新反省与沈蹊现在的关系。
确实过分亲昵了。
但她也不反感与沈蹊的接触,不反感他的牵手、他的拥抱。
甚至是他的吻。
见小姑娘发着愣,沈顷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寒风将炭火吹得微黯,周遭好似冷下来。
兰子初试探道:“小妹,你是不是喜欢沈兰蘅?”
“我不知道。”
她摇摇头。
夜色里,郦酥衣的眼神十分茫然,她抿了抿唇,决定在兄长面前吐露心声。
“兄长,之前在青衣巷,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
少女微声道,“我辜负了一个人的感情,每每回想起来,我都又悔又怕。”
沈顷揉了揉她的发顶。
“你说的这个人,是沈兰蘅么?”
“嗯。”
她看着身前的兄长。
“我骗了他,说我喜欢他,但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这种话,不能如此随便地说出来。”
“悔恨之余,我便暗暗决定,以后不能再随便说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我要好好地去思量,去斟酌,不能将‘喜欢’这个词轻贱了。”
闻言,沈顷笑了,眼底是柔柔的光。
“我的小妹长大了。”
“兄长,”夜色里,郦酥衣的声音很微渺,轻得像是一片云,“那你呢,你喜欢过一个人吗?”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男子忽然沉默了一下。
片刻,他未启唇,闷闷“嗯”了一下。
如若不仔细听,可能听不见他的声音。
郦酥衣眼睛亮了亮,歪着头,像小时候问兄长诗词那样认真发问:
“兄长,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呢?”
“喜欢她呀,”沈顷鸦睫轻垂,掩住眸底情绪,“想接近她,寻遍理由、想无时无刻不与她在一起,当她过来找我时,我会很开心,看见她与其他男子亲近时,也会伤心、会吃醋。”
“我喜欢看她崇敬我,却不想让她只是崇敬我,我想为她做更多事,却又害怕太过唐突,会让她害怕、会伤害到她。”
沈顷声音微沉:“在北疆的这些日子,我会想她,月满之时,我会想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人欺负,她还像不像小时候那么爱哭。小妹,但我太没用了,除了这支笔,我几乎没有什么擅长的东西。我也……给不了她什么。”
虽然如此。
即便如此。
有风入户,拂起男子宽大的袖摆,他的发随着思绪轻扬。
“可即便如此,我还想为她争取些什么。”
哪怕抛去这一身皎皎如月的身骨。
郦酥衣用手捧着脸,似懂非懂地听着。她不明白,这句“争取”背后的真正含义,但光是看着兄长这张脸,她就感到无比的舒心与安定。
这是只有兄长才能给她的、独有的安全感。
渐渐地,她终于有了困意,眼皮子耷拉下去,沉沉坠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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