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风灌入庭院,相携的两人衣袂交叠翩动。
廊下忙着的丫鬟赶忙垂眸,不敢多打量。
此情此景,让梅泠香猛然忆起在积玉轩的时候。
湖面不宽,隐在一屏假山后,是个幽静的所在,梅泠香来时竟没发现。
梅泠香四下望望,并未见到旁人,也没见通往别处的小路,不明白他说的故友是谁。
思量间,却见章鸣珂指着湖水里悠闲游荡的锦鲤:“还记得这两条小鱼吗?”
梅泠香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着胖乎乎的锦鲤,眼中浮起疑惑。
难道这两条鱼,是她哪位故友养的?
她脑中闪过一道流光,未及细想,便被章鸣珂打断。
“当初你多喜欢它们啊,日日亲手喂食,可一夕之间便能将它们抛弃,多年来不闻不问。”章鸣珂捕捉到她眼中的茫然与疑惑,语气咬牙切齿,忽而他松开她的手,将她抵在身后的太湖石假山侧,“你竟已把它们忘了,你这样无情,自然是不记得的,我就不该抱有期待。”
不管她从前有没有喜欢过他,她那样决绝地斩断彼此的牵绊,仍是让章鸣珂耿耿于怀。
若他没去找她,没有在云州城遇见她,她大抵也会慢慢把他忘掉。
章鸣珂知道,他这样假设,有几分无理取闹,可他没办法不在意,没办法不去想。
听到他说,她曾日日给它们喂食,梅泠香才陡然忆起积玉轩里那两条小鱼。那时候,它们那样小,梅泠香乍看到湖中肥鱼,哪里想得到?
她眼中疑惑减退,错愕与震惊涌上来。
她也想不到,时隔数载,章鸣珂竟至今养着它们,还养得这般好。
“不是,我记得的。”梅泠香被他迫得呼吸不畅,心慌不已,下意识否认。
她能听出,章鸣珂不止是在说湖里的游鱼,更是在说他自己。
当年和离,他觉得自己被她抛弃了么?
“鱼儿生小鱼仔了,明年春日恐怕又要多一群小鱼仔。”章鸣珂气息极近地拂在她耳畔,“你瞧,它们就算被抛弃了,也能过得比小爷逍遥自在。你究竟给小爷下了什么蛊,为何我总也忘不掉你,放不下你?”
他大掌移至她领口,解开她颈间第一粒珠扣时,梅泠香吓得脊背僵直,紧紧抵在冷硬的太湖石上。
她几乎要以为,章鸣珂会在这里,霸道地往她腹中再塞一个小娃娃。
梅泠香反应过来,慌忙推他:“你不能。”
似不想听见她的拒绝,章鸣珂一手捂住她唇瓣,一手扯开她领口,凉气骤然席卷她露出的一小片雪肤。
他俯低身形,发顶束得一丝不苟的玉冠抵在她脸颊,侵袭雪颈的凉意,顷刻被他灼热的气息消融,扰得她不自觉地战栗。
章鸣珂齿关压在她颤动的如意骨,不轻不重地磨了磨,听到她鼻间溢出的闷哼,他才软下心肠,放过她。唇瓣下移,轻轻贴在她心衣边缘窈窕的线条处。
梅泠香紧张极了,心口剧烈跳动着,雪腻的肌肤也随之起伏,凹陷出一时深一时浅的唇痕。
对于她的变化,章鸣珂似乎很满意。
他抿抿唇,终于正身,深深睥着她嫣润含光的眼眸,长指微抬,替她拢起犹带湿痕的雪肤,掌根隔着衣料轻轻抵在他薄唇贴覆过的位置:“这一刻,它是为我而跳动的,是不是?如此,本王便原谅香香往日的无情。”
他这般待她,竟还好意思怪她无情?
这番话,似一支看不见的利箭,贯穿她心口,将她狠狠钉在石壁上。
梅泠香心痛,委屈,又羞恼。
他这样野蛮无礼,她该打他一巴掌的。
可她抬不动手,甚至能从自己鼓噪的心跳声中,清晰感受到对他的心动。
也是这一刻,梅泠香心口那些辨不清的思绪,皆被那无形的利箭击溃。
她陡然明白,爱一个人是怎样的滋味。
明白她对章鸣珂,不止是一点点心动。
倾慕如今的章鸣珂,也并非因为权势,而是一些她自己也理不清的诸多因素。
否则,为何高师兄对她说那些情深义重的话,她不仅不会动容,甚至不想听下去。
而对他,对他的得寸进尺,无理取闹,她却屡番纵容?
甚至在她未曾察觉自己的心意时,便已纵容他靠近。
可他所作所为,又实在让她恼得牙痒痒。
梅泠香忽而抬眸,双臂攀至他颈后,稍稍使力,将他高傲的俊颜压下来些许。
这副姿态,是章鸣珂梦里也想不到的,他错愕又狂喜,本能地依从她。
正当她离至最近,如兰似麝的气息吐在他唇面之时,章鸣珂以为会第一次品尝到她主动的亲近。
他心中期待最盛之时,因兴奋而微微发胀的唇瓣骤然被咬住,狠狠一痛,女子小小贝齿在他唇上咬出清晰红艳的齿痕。
顷刻间,他尝到一丝淡淡的,却不容忽略的血腥气。
一辆马车停在宫门外,岳香菡换上坤羽宫派的轿子入宫。
刚进坤羽宫正殿,便被岳皇后盯着骂:“岳家怎么生出你这样没用的东西,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嫁给宸王么?他在外头养了人,你都不来禀报本宫,是想嫁他做妾吗?!”
被姑姑急急召入宫中,岳香菡根本不知为了什么事,甚至隐隐猜测,会不会是宸王答应与沐恩侯府结亲了?
直到被这样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岳香菡一颗芳心登时跌碎。
“什么?宸王在外面有女人?姑姑,香菡不知道啊!”岳香菡快步走到皇后跟前,哭诉道,“姑姑,您是皇后,一定要为香菡做主啊!”
岳香菡的语气,俨然是以宸王妃自居,皇后听着,额角青筋直跳。
“你是他什么人?本宫如何替你做主?”皇后本想指点她几句,可看到她这副蠢模样,忽而打消念头。
她本想利用香菡,把宸王牢牢拉到她和太子这边,将来不管发生什么,地位都稳固。
怎奈香菡扶不起来,既不够漂亮,也不够聪慧,迟迟打动不了宸王。
罢了,再一意孤行,恐怕结亲不成,反结仇。
皇后摆摆手:“算了,你回去吧,好好当你的侯府嫡女,另外挑一位门当户对的郎君,本宫会替你做主,可做宸王妃,你还是别想了。”
“我不要!姑姑,香菡可是您的侄女,除了宸王,还有谁配得上我?!”岳香菡不愿意,还是被皇后派人赶出去。
回府路上,岳香菡已经意识到自己被放弃了,她脸上火辣辣的。
忽而,她想到什么,语气不善问贴身婢女:“本小姐叫人派人盯着些王爷,你都盯了什么?连他在外头有人都不知道?”
婢女也委屈:“小姐,奴婢没发现王爷在外头有人啊。王爷最近是经常去梅花巷,可那位沈毅大人救住在梅花巷,奴婢禀报小姐的时候,小姐不是也说了,王爷是去办正事的,再去梅花巷就不必盯着?”
她话音刚落,两人同时发现了不对。
“该不会那女人就住在梅花巷吧?!”两人齐齐出声。
岳香菡恨不得立刻杀到梅花巷,把那个勾缠宸王的狐狸精揪出来。
可她知道不能,从姑姑的态度转变便知,宸王对那女子极是看重,分明是冲着让对方做他的宸王妃去的。
但宸王把她养在梅花巷那样普通的地方,也说明对方是小门小户出身,在京城没什么依傍。
再细细想想,岳香菡忽而面色一沉,揪紧帕子。
那女子该不会是宸王出京巡视时遇到的吧?早知如此,当初她就该执意赖着宸王,跟他们一道出京。
有她在旁边盯着,保证任何莺莺燕燕都进不了王爷的身!
可惜,现在那女子已经缠上宸王了,一切都晚了。
难不成,真听姑姑的话,就此罢手,另找一位如意郎君么?
不,她不要,她都做不了宸王妃,出身低微的女子怎么能凌驾到她头上?
宸王的心思让人捉摸不透,在皇帝姑父面前又是最得脸的一个,岳香菡不太敢惹他。
哼,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她倒要看看,那梅花巷的女子脸皮有多厚。
“先回侯府。”岳香菡吩咐一句,马车便朝着沐恩侯府快速驶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梅花巷家家户户门前都点起灯笼。
正是用晚膳的时辰,路上行人稀少。
一辆极为华贵的马车,由四匹马拉着,缓缓停在巷子口。
岳香菡撩起车帷,不耐烦道:“怎么停了?进去啊!”
她就是要让梅泠香看到沐恩侯府的威势,让对方自惭形秽,最好是就此知难而退。
“小姐,咱们这辆马车太宽,进不去啊。”车夫战战兢兢回应。
岳香菡眉心不悦地拧起,探身望了望,这破巷子确实太窄了,容不下她们沐恩侯府最华贵的马车。
“罢了,本小姐走过去。”还没见到人,岳香菡就莫名有种出师不利的气闷。
她特意挑的,最能彰显侯府富贵的马车,就连身上的衣裙,头上的发饰,无一不是精心挑选,贵气逼人。
往巷子里走时,丫鬟向她禀报最新查到的情况。
“小姐,你瞧,那就是沈大人的府邸,梅娘子就住在他隔壁。”丫鬟指了指沈毅家大门,又瞥向梅泠香家院门,“这位梅娘子对外称是沈大人的表妹,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她死了夫君,独自带着一个三岁多的女娃,倒是真的。你说她生得有多美,手段有多狐媚,才能勾得王爷将她带回京城?”
梅花巷里,新进搬来的外乡人,只有梅娘子一个,岳香菡毫不怀疑,宸王心上的人,就是她!
没想到还是沈毅的表妹,该不会是借着沈毅,缠上王爷的吧?
岳香菡站到梅家院门外,一脸嫌弃。
丫鬟咚咚咚叩门。
梅泠香是在宸王府用罢晚膳回来的,刚回来不久,章鸣珂送他们回来,这会子还没走,被玉儿缠着在玩具房里陪玩。
许氏和松云被沈大娘叫过去用膳,这会子正吃着,没回来。
梅泠香坐下廊下美人靠上,望着玩具房里拆九连环的父女俩,唇角含笑。
听到有人叩门,梅泠香以为许氏和松云回来了,起身去开门。
院门刚打开,泠香便见外头立着一位气势凌人的华服女子,后面还跟着丫鬟婆子,看起来是大家小姐的气派。
“敢问小姐找谁?”梅泠香语气温柔和善,眼神透着疑惑。
她并不认识门外的人,猜测对方是找错人了。
“你就是梅娘子?”岳香菡盯着梅泠香,上下打量几眼,目光落再泠香姣好的面颊,眼神愈发不善,语气酸得似刚饮过半坛陈醋,“还算有几分姿色,难怪能靠下三滥的手段勾缠宸王。”
登时,梅泠香明白过来,对方是冲着章鸣珂来的。
先前她们被章鸣珂隐藏在这梅花巷,没人知道她们与宸王的关系,便过了一段清净日子。
梅泠香险些忘了,这京中可能会对他有心思的贵女。
没想到,她们今日刚见过皇帝,消息便走漏出去。
眼前的贵女,恐怕门第不低。
“不是,小姐找错人了。”梅泠香说着,便要关院门。
她并不想与对方起争执,对方人多势众,又有权有势,争执起来,多半是她吃亏。
亲眼见到,还有门第很高的贵女对章鸣珂有意,这个认知,让梅泠香心里很不舒服,一时竟忘了,章鸣珂就在屋里,她根本不必担心对方仗势欺人。
可她刚有动作,门扇便被丫鬟挡住,小姐身后的婆子用力把门推开,一行人径直走进院门。
岳香菡四下打量着,听到光亮的屋子里传来孩子的声音,她忽而勾唇,鄙夷地打量着梅泠香:“一个孀妇,带着孩子,还妄想勾缠宸王。不妨告诉你,本小姐是沐恩侯府嫡女,当朝皇后是我姑母,只有我这样的贵女才配得上宸王。至于你,连给王爷做同房丫鬟都不配。”
“你颜色好,他图一时新鲜,我原谅他,但如今我与宸王已定下婚约,便容不得你勾三搭四,败坏王爷英名。”岳香菡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丢到梅泠香面前。
银票纷扬落下,她颐指气使道:“拿着这些银票,带着你的孩子,离开京城,否则,下回让我再看到你,恐怕就没这么客气了!”
岳香菡想着,像梅泠香这样的寻常女子,被她吓唬一番,威逼利诱,定会害怕、退缩。
可她激动地把话说完,才发现,并未从梅泠香眼中看到丝毫惧怕。
倒是围在梅泠香身后的,她自己带来的丫鬟、婆子,个个眼神惊恐,面色苍白,盯着廊庑下。
疑惑间,岳香菡见梅泠香越过她,望向廊庑下,面露疑惑,嗓音轻柔问:“她说你们已定婚约?王爷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岳香菡脊背一僵,整个人像是木头钉成的,动作机械地回眸。
看到章鸣珂的一瞬间,岳香菡脸上血色尽褪。
他薄唇轻抿,不怒自威,唇上甚至还有一道引人遐想的血痂。
岳香菡胡思乱想着,不甘,后怕,种种情绪交织,让她语无伦次:“王,王爷,香菡不知道您在这里,我,我……”
她编那样的谎话,是为了让梅泠香别做白日梦。
这一刻,她却悔之不及。
让她如何解释呢?
王爷会讨厌她吗?
不,王爷喜欢温柔的女子,岳香菡脑中忽而闪过这个念头。
她脑中想着梅泠香的言谈举止,下意识模仿梅泠香说话的语气,比平日里更温柔些,试图博一分怜惜,让王爷不要动怒。
“王爷,香菡都是太喜欢你,才会出此下策,我不是故意撒谎的。”岳香菡语气轻柔,泫然欲泣,“王爷身份尊贵,似她这样的市井孀妇,怎么配得上您?只有我,我们才是最门当户对的。”
梅泠香轻抿朱唇,款步走到廊庑下,从章鸣珂怀里接过玉儿,语气隐着怒:“玉儿,跟娘进屋去。”
章鸣珂没有第一时间出来,让她有些气恼。
那位小姐说的贬损她的话,也让她很不舒服。
但是,在外人面前,她就是配不上章鸣珂的。
岳香菡是第一个,却不知是不是最后一个,往后可能还有许多人这样看待她,心里对章鸣珂的那一点情动,真的足以让她忽略这些,与他修好吗?
梅泠香发现,她其实并不坚定。
她怕在越来越多的鄙薄的目光里,她会变得自卑,自己也觉得配不上他,或是耽误他做出更好的选择。
尤其是,若哪一日他也后悔了,后悔没找一位门当户对的贵女。
仅仅想一想,梅泠香已难过地潸然垂泪。
想到放手,她的心更是揪痛,痛到呼吸也变得艰难。
“阿娘,你怎么了?”玉儿被她吓着,拿帕子替她擦眼泪。
梅泠香摇摇头,却说不出话,只是抱住玉儿,仿佛玉儿能给她足够的支撑。
院中冷寂半晌,梅泠香忽而听到章鸣珂冰冷肃然的语气:“孀妇?你当本王是死人么?!”
岳香菡被沈毅赶出来的时候,还不明白这句话是何意,她伤心不已,趴在嬷嬷怀里哭:“嬷嬷,我那么喜欢他,他怎么就不知好歹呢?”
梅家小院,章鸣珂迈入屋内,望着相拥的母女俩,他心中一痛,举步过去,将一大一小圈入怀中。
“对不起,香香,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来打扰你。”章鸣珂语气透着浓浓的歉意。
不止是对岳香菡的不请自来,更是为他没有在最开始就站出来。
显然,梅泠香也很在意。
她抬眸望他,泪眼盈盈:“你为何不是一开始便赶走她,而是等她羞辱我之后?王爷从前与她谈婚论嫁过,对吗?岳姑娘身份尊贵,对你温柔有加,还痴心一片,你真的没在我与她之间摇摆不定过吗?”
章鸣珂自知理亏,可听到她这句质问,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暗骂她一句,没良心的小娘子!
“玉儿,乖,阿娘哭累了,去给阿娘倒杯水来。”章鸣珂温声哄着玉儿,把小丫头支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