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巷只是一处寻常的巷子,真正的达官贵人,鲜少有踏足此地的。
是以,梅泠香第一个想到章鸣珂。
这应当是宸王府的马车吧?可他今日为何如此高调行事?
梅泠香加快速度往里走,松云瞥那马车一眼,快步跟上。
走到一半,便听身后传来沈毅气喘吁吁的声音:“梅娘子,您可回来了,属下到处找您呢!”
梅泠香转过头,一脸困惑,正想问他出了什么事。
只见沈毅目光越过她,朝她身后望去:“王爷,梅娘子回来了!”
梅泠香回身间,章鸣珂已抱着玉儿,大步走到她身侧,袁氏跟在后面,脚步有些吃力。
巷子里经过的人,个个伸长脖子朝他们望来,看到他们登上巷口的马车时,更是震惊不已。
“怎么这般急匆匆的?发生了何事?王爷要带我们去何处?”梅泠香刚坐定,便疑惑问他。
章鸣珂把玉儿交给袁氏,自己坐在梅泠香身侧,侧眸望她:“不是什么大事,今日我与大哥说起你和玉儿,他想见见你们,现下正在宸王府。”
哦,原来是带他们见一位亲戚,梅泠香想说他们之间已经没有关系,他带玉儿一人去就是了。
可袁氏也在马车内,梅泠香说不出这样的话。
“是哪位大哥?从前倒是没听说过。”梅泠香脑子快速转动着,回忆从前在章家的事。
是他哪位远房亲戚来京城了,想要见见她们么?
那应当是从前与他关系很好的亲戚,否则他不会这般急切。
可梅泠香能记起的章家亲戚,与章鸣珂的关系都算不上好,应当不至于让他如此。
章鸣珂怕梅泠香怪他莽撞,不随他回王府,回应得有所保留:“是我在军中遇到的一位好友,一起出生入死,便结为兄弟。”
闻言,梅泠香点点头,莫名悬起的心放了回去。
看来这几年,章鸣珂也遇到了真正肝胆相照的朋友。
只是,她如今的身份……
罢了,这不重要,对方最想见的,应当是玉儿。
进到宸王府,梅泠香抬眸便见厅堂上首坐者一位男子。
那人着深色缂丝锦袍,上面的金色团龙目光如炬,他头戴简单的玉冠,周身气度却让人不敢逼视。
只一眼,梅泠香便认出对方的身份。
什么结义兄弟,分明是当今皇帝!
可章鸣珂是大晋唯一的异姓王,他所说的结义兄弟,不正是皇帝么?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她一介平民,根本没想过会这样快见到皇帝,心中毫无准备。
朝厅堂走近时,她只觉双腿有些发软,双足似踏在棉花上。
“章鸣珂。”她低低唤,语气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在马车上,是故意误导她的!
“别怕,一切有我。”章鸣珂被皇帝盯着,又心虚,又有些不自在。
但他低低开口安抚梅泠香时,还是顺势握住她的手。
就这么一手握着梅泠香,一手牵着玉儿,身姿俊拔,朝皇帝走去。
“玉儿!”李岳泓一看到玉儿,便露出几分孩子天性,从里面跑出来。
“大哥哥。”玉儿冲他笑,一点不露怯。
章鸣珂领着她们进去,和梅泠香一道向皇帝施礼,继而冲玉儿道:“玉儿,那是你皇伯伯,去向皇伯伯请安。”
她们朝这边走的时候,李飞栋目光便从梅泠香身上掠过,仔细打量了玉儿一番。
小姑娘可真会长,净挑她爹娘的优点,生得粉雕玉琢,比泓儿幼时招人喜欢多了。
梅氏也是娇姿艳质,文秀娟丽。
难怪章鸣珂隔了三年多,还特意去把人找回来,将母女两个护得这般严实。
来宸王府的路上,章鸣珂已把前缘都交待了,皇帝已然知道,章鸣珂与梅氏曾有过一段姻缘。
至于为何会分开,皇帝没多问,给他这痴心不改的义弟,留了几分颜面。
皇帝看着玉儿,眼神缓和下来,冲她招手:“玉儿过来,到皇伯伯跟前来。”
方才他气势威严,玉儿还有些怕,这会子不怕了,便朝他走过去。
到皇帝跟前时,玉儿回眸望了爹娘一眼,继而学着他们的样子,向皇帝施礼:“玉儿给皇伯伯请安。”
“乖!”皇帝瞥见她裙面悬着的龙纹玉佩,微微挑眉,送了她一副镶百宝的长命锁。
他摸摸玉儿头发,笑意清润:“让这长命锁保佑咱们小郡主平安喜乐,福寿绵长。”
这便是认可玉儿的身份了。
原来,皇帝也不是只有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威严,也有这样亲和的一面。
梅泠香瞧在眼中,暗暗松了口气,不再那么害怕这位新皇帝了。
袁氏招呼下人奉上点心、蔬果,坐下与皇帝聊起玉儿,赞不绝口。
皇帝一面听着,一面望向院中你追我赶的两个孩子,心中忽而起了一个念头。
“袁阿娘,朕瞧着玉儿聪慧乖巧,也很喜欢。朕有个主意,不如亲上加亲,把玉儿定给泓儿,等玉儿十六岁生辰,朕亲自为他们主婚。”皇帝说完,扫一眼梅泠香和章鸣珂,“你们以为如何?”
“会不会太仓促了些?”袁氏愣住,玉儿还这么小,长大以后喜欢什么样的郎君,还不一定呢,她舍不得这么早就为玉儿定下婚事,再说,太子的未婚妻可不是好当的,“我总觉得不太妥当。”
梅泠香指骨微蜷,想反驳,又恐人微言轻,她朝章鸣珂望去,眼神焦急。
章鸣珂并未收到她的眼神,已经迫不及待开口,语气不忿:“大哥,我闺女才三岁多,刚找回来呢!我不同意啊,谁也别想把我闺女抢走,玉儿的婚事,等她长大自己拿主意。”
说到此处,他又顿了顿:“当然,那臭小子还得先过了我这关。”
听到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梅泠香不由瞠目结舌。
他与皇帝相处,一直如此不拘小节吗?倒是很符合从前那个章鸣珂的性情。
皇帝倒是不在意,只觉章鸣珂这副护犊的模样,很新鲜:“普天之下,也只有你这混小子敢拒绝朕了。也罢,朕不抢你闺女,但若玉儿长大自己愿意,你这做王叔的,可不能太为难泓儿。”
说说笑笑间,便把皇帝一时兴起提的馊主意揭过去了。
玉儿在院中跑得正开心,丝毫不知她险些被定下娃娃亲。
皇帝很少出宫,这次待了一个时辰,已是破例。
很快,他便带着李岳泓,准备回宫去。
章鸣珂送他们到门口。
王府气派的影壁前,皇帝牵着李岳泓的手,拍拍章鸣珂的肩膀:“不错,奔波多年,你也该有个像样的家了,玉儿很好,梅氏也很好,泓儿生辰那日,朕在宫里等着你们。”
说完,皇帝便要走。
章鸣珂把人拦住,颇不自在道:“大哥,臣弟还有一事相求。”
皇帝挑眉,以为他会顺杆往上爬,请旨赐婚。
哪知,章鸣珂压低声音道:“臣想恳请皇上,自今年起,在大晋各州县兴办女学,准允女子参加科考,有才德者,可与男子一样入朝为官。”
皇帝很是诧异:“为了玉儿?你若想让玉儿读书,便把她送进宫来,朕让太傅同时教导她与太子。她是你宸王府的小郡主,也不必走科举取仕的路子。”
“不是。”章鸣珂摇摇头,语气坚定虔诚,“是为了她。从前,我答应过她许多事,都没有做到,负她良多,此番再开口求娶时,我想拿出一份像样的聘礼。”
把这样重大的事,作为聘礼,皇帝闻所未闻。
“她素来不慕钱财,不慕权势,我想为她准备一份特别的聘礼,让她有机会去尝试她少时想走的路。”章鸣珂想到若此事能成,不知梅泠香会有多欢喜,他自己已先忍不住失笑,“臣虽有私心,却也不全为她,也是为天下千千万万的女子,她们也是皇上的子民,若有能力为江山社稷出一份力,便不该因为生为女子而被排除在朝堂之外。”
“朕明白你的意思,但你须知此事牵涉甚广,也非一蹴而就之事,即便你是朕的兄弟,朕也不会为你徇私。”李飞栋说出的话有些无情,但他心里受到巨大的震荡,已开始思考此事的可行性。
“臣弟明白,只是先私下同大哥说一声,改日我会正式上一道奏疏。”章鸣珂正色道。
“好,朕等着你。”皇帝说着,神色缓和了些,“朕当你只会舞枪弄棒,没想到对心仪的女子,也能做到这样的地步。论长情,朕不及你。”
最后一句,说得章鸣珂一愣。
没等他说什么,皇帝已牵着李岳泓朝马车走去,背影略显落寞。
坐进马车后,皇帝再想起章鸣珂的话,不再觉得匪夷所思,而是再次为他的至情至性动容。
自建朝以来,好多人的心思都变得浮躁。
身居高位,诱惑变得多了,人皆失去原本的赤诚,变得狡诈虚伪。
就连他自己,对付不听话的旧部时,给他们安上各式冠冕堂皇的罪名,其实也有很重的私心,他不想给自己或者泓儿留隐患。
而对于皇后,他心境也不及从前。
当初举兵,有一部分原因,便是为了护住琴娘。
可他当上皇帝,按规制采选秀女之后,身边多了年轻貌美,温柔解语的少女,也会偶有迷失。
他以为把皇后的位置给琴娘,便是不负于她。
与他那义弟一比,他再无法为自己粉饰。
琴娘屡屡提起,让沐恩侯府与宸王府联姻之事,是不是不仅仅为了亲上加亲,而是想拉拢宸王府,让她和泓儿的地位更稳固?
皇帝望着李岳泓,想起鸿儿刚出生,他搂着琴娘,给鸿儿起名之时。
他长叹一声,揽在泓儿肩头的手紧了紧:“泓儿,你是爹爹最看重的儿子,永远都是。”
他会好好教养鸿儿,把鸿儿养成真正有底气的天潢贵胄。
原本,章鸣珂是打算等深思熟虑,拟好奏疏,再与皇帝郑重商议此事。
可事出突然,皇帝特意出宫,来宸王府见梅泠香和玉儿,章鸣珂便迫不及待想昭告天下,梅泠香是他认定的人,玉儿是他的女儿。
他一刻也等不及,凭着那份急于占有她的血性与冲动,他在不是最恰当的时机,与皇帝提起了此事。
但章鸣珂并不后悔。
皇帝对有功的旧臣心有芥蒂,在他离京的那几个月里,旧臣的动荡他都听说了。
有一些是咎由自取,还有一些则是引起了皇帝的忌惮。
章鸣珂倒不认为,皇帝会用对付那些人的手段,来对付他这个唯一的兄弟。
但他也明白,人心是最经不起考验的,尤其是尝过权势滋味之后。
是以,他也想借此机会,让皇帝看到他与从前一样,略显冲动鲁莽的一面。
一味稳重自持,胸有乾坤,对他而言,并不全是好事。
同时他也想让皇帝看到,能让他冲动失态的人,是谁。
如此一来,皇帝便不会因为泠香的身份,以及他们之间的过往,而看轻她,或是暗自不喜。
正院里,玉儿钻进大大的玩具房,由丫鬟们陪着玩,乐不思蜀。
梅泠香与袁氏坐在明间叙话,这时候她才后知后觉紧张起来,掌心沁出湿润冷汗。
“泠香,别担心,皇帝只是好奇,来看看你和玉儿。”袁氏拍拍她手背,语气慈蔼,“别看那小子如今多威严唬人,其实是个自幼失怙的可怜人,也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对我素来孝心。有时候鸣珂想不到的,他都能照顾到。”
“等后日入宫,为泓儿庆生,我和鸣珂都会去,你不必担心谁会为难你。”袁氏温声宽慰她。
“什么?我也要入宫为太子庆生么?”梅泠香猛然抬眸,眼中满是惊诧。
这样的宫宴,能参与的,必是五品以上的京官与家眷,还未必全都能去。
以她如今的身份……她何德何能,又以什么身份去?
不消说,定与章鸣珂有关。
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梅泠香便听袁氏道:“是呢,鸣珂特意进宫向帝后讨的请帖,要带你和玉儿同去。要我说,就该这样。”
说到此处,袁氏笑意满面,眼中盛满期待:“前几日,你看我只顾着陪玉儿玩,没管你们年轻人的事,便以为我不着急么?实际上,我这心里急得很,只是鸣珂不让我插手罢了。他既有这样的志气,想再次求娶你为妻,你且看他表现就是。”
余光瞥见儿子走近的身影,袁氏忽而压低声音,补了一句:“也莫轻易答应他,多磨他几日。”
蓦地,梅泠香面颊一红,垂下眼睫,仿佛羞得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袁氏会同她说这些。
但她也心存感激,她很庆幸,自己遇到袁氏这样的人,没有因从前的事与她有丝毫隔阂。
梅泠香心弦莫名放松,她与章鸣珂之间,原来并没有太多阻力,是不是?
皇帝不是,袁氏也不是,她只需要考虑清楚自己的心意,也看清他的心意。
“母亲跟泠香说了些什么?”章鸣珂走到近前,睥着梅泠香羞赧的情态,心口微动,笑问。
“你自己问泠香去。”袁氏笑呵呵起身,“我要陪乖孙孙玩去了,可没空搭理你。”
袁氏走后,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章鸣珂含笑端凝着她羞颜,让她无所遁形。
“方才母亲说了什么,让你羞成这样?”章鸣珂坐到梅泠香身侧,略倾身,压低声音问,“她替我求娶你了?”
登时,梅泠香被他的误解逗笑,云鬟颤颤,巧笑嫣然。
他哪里会知道,袁氏不仅没替他求娶,甚至要她多磨磨他的性子,别让他轻易得逞。
当然,梅泠香绝不会告诉他。
她扬起芙蓉面,眉眼笑意略收敛了些,嗓音轻柔:“多谢王爷,今日没有答应皇帝提的娃娃亲。”
章鸣珂忍不住抬起指骨,轻轻蹭了蹭她小巧琼鼻:“谢什么?玉儿也是我的女儿,你做阿娘的心疼女儿,难道我这当爹爹的就不疼么?”
说到此处,他忽而想起一事,起身行至博古架旁,取下一张请帖,递到梅泠香面前:“后日泓儿生辰,宫中设宴庆贺,这是皇嫂给的请帖,你拿着。”
接到请帖,梅泠香只觉烫手。
章鸣珂见她并无惊讶,料想母亲都同她说了,便没多解释。
倒是梅泠香,面露迟疑:“可我并不懂得宫里的规矩、礼仪,万一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了贵人,如何是好?”
她没有提自己的身份不合适,否则,章鸣珂怕是要误会,她在催他给她名分了。
“这有什么?本王也没正经学过宫规,你只需如平日里一样就好。”章鸣珂不在意,姿态潇洒倜傥,“宫里也没有你不能得罪的人,就算你冲撞了皇上、皇后,本王也能替你兜着,代你去赔礼道歉。你若真是那样逍遥自在的性子,我倒还放心些。”
他一番话,说得自大又张狂,透出几分少年意气。
梅泠香横他一眼,心中揪紧的感受倒是减轻不少。
罢了,皇帝皇后都要她入宫,她又不能推辞,硬着头皮去就是了,她又不是爱闯祸的性子。
梅泠香望望天色,捏着请帖起身:“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话音刚落,便被章鸣珂握住手腕。
他稍稍使力,轻易将她拉至身前:“急什么?这座宸王府,我总觉少了些什么,你陪我走走,替我瞧瞧,还需添置些什么,种些什么花草?”
这语气,像是带定下婚约的爱侣,去参观他们将来的婚房。
梅泠香不想被她牵着鼻子走,她挣了挣手腕:“我又不懂这些,王爷若想修缮王府,不如去找有经验的园匠。”
章鸣珂知她不好意思,也不勉强。
他稍稍松开指,正当梅泠香要脱离他掌间的时候,他指骨忽而下移寸许,一根一根扣入她指缝,收紧。
她纤细雪腕贴在他宽厚的掌根,掌心细腻的肌肤抵上他掌中薄茧。
他肌肤的温度比她高出许多,这样亲昵又灼热的碰触,烫得梅泠香指尖发颤。
“还有两位故友,你总该见见的。”章鸣珂紧扣着她的手,拉着她,旁若无人穿过庭院,朝着院外一片小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