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章鸣珂牵着一大一小出现,所有人的目光便不由自主落到他们身上。
大家好奇地打量着那美貌女子和可爱女娃。
那女娃娃裙上悬着的龙纹和田玉佩,分明是宸王令!
当认出梅泠香发间簪着的那朵,娇艳欲滴的莲台芍药时,所有人又是心中一紧。
正值冬日,整个京城只有皇后的暖房里培育着牡丹与芍药,听说近来开了花,皇后却没舍得请人同赏。
眼下,皇后发间簪着碗口大的牡丹花,雍容明艳。而那陌生的美貌女子发间,却簪着皇后赐予的芍药花,娇媚秀丽。
所以,就连皇后娘娘也认可了那女子的身份么?!
那孩子随意将宸王令当做压裙的配饰,必定是传闻中,宸王的独女,还极受宸王喜爱。
牵着孩子的美貌女子,必定是女娃的娘亲了。
相信那些传闻的人,本来还指望那是宸王少年荒唐时,与上不了台面的女子生下的,还想着把家中适龄的女儿送去宸王府,去给那女娃做后娘。
做后娘怕什么,反正王妃的尊荣是实打实的。
可眼前的情景,无疑将他们的盘算,无情扼杀。
宸王这是要让眼前的美人做王妃啊,而且还已经说服了皇帝和皇后?
众人左右交头接耳,猜测着宸王是怎么做到,让皇后不生她们的气,还赏赐她们的。
正在这时,皇帝忽而扬手,命总管太监宣读旨意。
旨意有两道,一是为宸王和梅氏赐婚,封梅氏为宸王妃,玉儿为长乐郡主。
这个众人已有心理准备,虽震惊,倒很快能接受。
另一道旨意,则引得满堂哗然。
皇帝要在大晋兴办女学,明年加恩科,准允女子参考取仕,和男子一样入朝为官!
“皇上,不可!”有大臣坐不住,当即站起来反驳,“前朝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恐会动摇国本,请皇上三思!”
皇帝没说话,朝章鸣珂瞥去。
梅泠香尚未从震惊和茫然中回神,便见章鸣珂站起来,反驳那位大人的话:“王大人,你是旧臣,了解前朝,本王能理解。可你如今效忠的是我大晋的皇帝,不是前朝昏君!皇商爱民如子,对子女一视同仁,让女子也有机会读圣贤书,为江山社稷献计献策,到你口中,就成动摇国本的事了?”
“王大人,你是觉得大晋根基不稳,轻易便能动摇,还是害怕女子入朝,衬托你的无能怯懦啊?”
一个一个大臣站起来,有旧臣,也有新贵,章鸣珂走到不知不觉走到大殿中央,坚定有力地反驳回去。
偏偏他并非诡辩,而是引经据典,将那些熟读圣贤书的文臣,以及几位武将,驳斥地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太子生辰,殿内九枝灯光辉似昼。
无数的灯辉照在他颀长的身影,他身上银线绣制的蟒纹光华流动,整个人气度高华,威严慑人。
梅泠香愣愣望着他,他们说的内容渐渐变得杳远,进不到脑子里去,她满心满眼凝着殿中的章鸣珂,蓦然忆起书中明相舌战群儒的盛况。
可是,殿中人是章鸣珂啊,曾经那个文章写得一窍不通,静不下心读书的章鸣珂啊。
她知道他比从前进步很多,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感受到,在与她分开的岁月里,他曾经怎样独自努力。
在那些努力的日日夜夜里,支撑着他努力进取的,是什么呢?
是当年临别前,她那一巴掌吗?
蓦地,梅泠香掌心微微发麻。
“阿娘,父王吵架好厉害。”玉儿凑到梅泠香耳边赞叹。
若非周围有许多陌生人,她几乎想站起来给父王喝彩。
听到玉儿用“吵架”这样的字眼,梅泠香忽而弯唇,被她逗笑。
只是她眼圈微微湿润,说不清是因为当年的事,还是为眼前的章鸣珂欣慰、欢喜。
有人欢喜,也有人发愁。
陆将军便是其中之一。
倒不是因为女子能科举取仕的事,他操心的是自己的仕途是不是到了头。
昔日一起征战的,现下只剩下几个,包括章鸣珂和罗师父在内,也是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章鸣珂是宸王,罗师父守卫大内,自然都是皇帝最亲信的人。
而他们剩下这几个呢,每次被皇帝叫去骂,都是如履薄冰。
陆将军已有好些日子没睡过完整觉了,时常做噩梦,梦到被皇帝下旨罢官下狱,满门抄斩,醒来时冷汗涔涔。
君威难测,他只好为自己找一位有力的靠山。
外表看起来冷漠,实则至情至性的章鸣珂,无疑是最佳人选。
陆将军膝下有一嫡女,名唤陆莺莺,生得颇有几分姿色,也有门当户对的人家求娶,陆将军都没答应,他是想把女儿嫁入宸王府的。
他是正二品的大员,女儿当上王妃也不算高攀,陆将军原本是这样打算的。
可听说沐恩侯府有意与宸王府联姻,把嫡女岳香菡嫁给宸王,陆将军便赶紧打消了让女儿抢位份的念头。
他的处境本就岌岌可危,若在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去跟皇后和沐恩侯府硬碰硬,只怕陆家会倒得更快。
是以,陆将军蛰伏着,想等到沐恩侯府得偿所愿之后,他再去跟宸王提,把女儿嫁给宸王做侧妃的事。
名头是比不上正妃,可至少能将陆家帮上宸王府的大船,让陆家不至于在皇帝的忌惮中倾覆。
可谁能想到,皇后的侄女没能当上宸王妃,被赐婚的只是一位平民女子。
陆将军想了想,回去还是狠心劝女儿:“为了爹爹,为了陆家,你就委屈委屈,那是宸王,就算给他做侧妃,也是很光耀门楣的事。”
“女儿不愿。”陆莺莺含泪摇头,“女儿岂能在平民女子面前伏低做小?我做不到。”
“只要你有手段,得了王爷的宠爱,还需要你去伏低做小吗?没出息的东西。”陆将军心急之下,忍不住斥了女儿一句,随即叹道,“爹不是不心疼你,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陆家若是不保,你只怕连那平民女子都不如。”
生辰宴结束,已有些晚了。
出宫时,玉儿便趴在章鸣珂肩头睡着。
坐上马车,她还睡得很香。
梅泠香见他抱得太久,下意识伸手来接,却被章鸣珂稍稍侧身避开,他压低声音道:“本王哪有那么没用,连自己女儿都抱不动么?”
袁氏与另一位夫人提前出宫的,并未与他们一道。
马车内只他们两个醒着,章鸣珂说话便没了顾忌:“你若困了,我也可以这样抱着你睡。”
梅泠香不由嗔他一眼。
不想听他说些不正经的话,梅泠香便与他聊到宫里的事。
“皇上怎会忽而下旨,准许女子参考取仕?”梅泠香这会子想起,仍是不解,“再说,皇上下的旨,怎么是你在殿中与那些大人们博弈?”
“哦,因为此事是我向皇上启奏请的旨意,他自然不会为我收拾摊子。”章鸣珂眉眼含笑,语气理所当然。
闻言,梅泠香登时惊愕得说不出话。
难怪他在殿中能够游刃有余,原来是他提的,他早就想好了会有今日局面。
可是,他为何会突然向皇帝上奏疏,提出这样的谏言?
马车内装着一盏壁灯,不算亮,却衬得她眸光莹莹,仿佛会说话。
此刻心思,悉数从眼神中流露出来。
章鸣珂腾出一只手,略倾身,动作温柔摘下她发间已不太新鲜的芍药花,捏在指尖转了转。
芍药花似乎带着些她发间香气,章鸣珂凝着她眉眼轻道:“这便是我说要送你的聘礼,香香,你欢不欢喜?”
梅泠香忽而忆起昨日,他将她圈在妆台上,对她说的那句话。
章鸣珂确实说过,要给她一份特别的聘礼。
当时梅泠香便暗自猜测,会不会又是哪一样对他们意义非凡的旧物。
想要问他的时候,偏巧玉儿跑进屋里。
后来,她想着入宫的事,便忘在脑后。
梅泠香隔着小几,望着章鸣珂,眼神先是有些茫然,忽而想到什么,无数的光亮从心口溢出来,她眼神璀亮如星。
她想到梅花巷里那个午后,章鸣珂曾无意中问起她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她以为他只是因为玉儿读书的事,随口问起。
该不会,他那时便想到,要为她做一件特别的事,作为聘礼,求娶她?!
“章鸣珂。”梅泠香轻声唤他。
第一次,章鸣珂从她的轻唤中,听出缱绻动容的意味。
她对这样的聘礼,应当是极满意的。
章鸣珂正自得,却见梅泠香眼中渐渐被水雾笼罩,顷刻便有泪滴坠下,落在她绣纹精致的裙面。
“诶?怎么哭了?”章鸣珂慌忙扯过她袖口丝帕,一手护着玉儿,一面倾身替她拭泪,“你不喜欢么?那我再想旁的聘礼送你好不好?”
许是梅泠香的反应,太出乎他的意料,章鸣珂语气和动作都显得无措。
蓦地,梅泠香想起从前的章鸣珂,从前那个小心翼翼将他捧在手心里的章鸣珂。
他的心意似乎从未变过。
“没有不喜欢,我很高兴。”梅泠香微微摇头,忍不住抬起素手,捉住他替她拭泪的指骨,轻轻将他指骨贴在她颊边,她泪眼朦胧凝着章鸣珂,“你做了那么多事,为何不告诉我呢?”
那个午后,他定是从她寻常的语气里听出什么,才会去上这样一道奏疏。
殿中朝臣如何反对,梅泠香仍历历在目,说服皇帝恐怕同样不容易吧?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章鸣珂究竟付出过怎么的努力?
让梅泠香动容的,不仅仅是他为她做的这一切。
她更感激,章鸣珂促成这样的举措之后,天下许多读过书,有志为国建言献策的女子,便不必如她少时一般郁郁不甘,她们有机会走出后宅,做一番前人想都想不到的事业!
从前的章鸣珂,凡事不管能不能做到,都会先说得天花乱坠。
而如今的章鸣珂呢,背后做了许多,却什么都不说,她只能在安安稳稳的日子里,偶然窥见一星半点。
她姿态依恋亲昵,似乎终于将他当做可以依靠,可以倾心相付的郎君。
章鸣珂感受到掌心细腻温润的脸颊,绷紧的心弦蓦地一松。
他弯弯唇,语气无奈,又玩世不恭:“原来香香是被我感动到落泪,那你感动得太早了些,若非昨日玉儿闯进屋,我原想告诉你来着,甚至想借此邀功,向你讨些甜头。”
半真半假的一席话,落在梅泠香耳中,心里那纷涌的感动,忽而便散了。
她破涕为笑,状似嫌弃地拍开章鸣珂的手,别开脸去,轻斥:“不正经!”
夜色已晚,章鸣珂没送她们回梅花巷,径直把人带进王府。
袁氏尚未歇下,屋里亮着灯,正等着他们。
章鸣珂把熟睡的玉儿放到袁氏床上,丫鬟已打来温水,轻手轻脚放在床边,梅泠香动作轻柔替玉儿擦了擦小脸、小手。
玉儿迷迷糊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阿娘,又安心睡熟。
“月色正好,陪我走走?”章鸣珂拉住梅泠香的手,轻声问。
今日发生太多事,梅泠香思绪仍活跃,尚无困意,便随他出去。
天上一轮弯月,不算亮,从稀稀疏疏的枝叶间漏下来,倒也清幽静谧。
不知不觉绕过假山,走到小湖畔,章鸣珂朝假山侧探手,从石缝里摸出一包鱼食递给她。
梅泠香诧然,继而含笑接过。
她没说什么,身姿娉婷,立于湖畔,朝幽深看不见底的湖水中,撒了一小把鱼食。
鱼儿也看不太清,只能从圈圈泛开的涟漪间,依稀辨别它们如何争抢。
湖心倒映弯月,被涟漪扰乱,浮动在湖面。
此情此景,让梅泠香莫名忆起,在云州城的那一晚。
如今,他们已被皇帝赐婚,虽未举办婚仪,也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梅泠香心口微动,终是忍不住问:“云州城那一晚,你说让我陪你四下走走的时候,该不会就是为着点我睡穴,将我带回衙门吧?”
她略吸了口气,又继续问:“回衙门之后,你,你都做了些什么?”
越是想不起来,她越是想知道。
听到这话,章鸣珂便知,她心里还对那一晚的事耿耿于怀。
清幽的月色下,章鸣珂松开她的手,长臂揽住她腰肢,轻易将人扣入怀中。
两人临水而立,倒影相依荡漾,有几分难解难分的旖旎。
“很怕我做了什么偷香窃玉之事,是不是?”章鸣珂凝着她被月光映衬的眉眼,低低失笑,“那时候,尚不知你心意,我岂会冒犯?那一日,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走一走,你曾居住过三年的云州城罢了。点你睡穴,倒是临时起意,谁让你当时那样倔强,分明走不动了,还要逞强?”
“你!”梅泠香不知该羞,还是该恼,“你竟好意思说我?!”
见她着恼,章鸣珂忙服软,岔开话题。
“好,都怪我,怪我居心叵测,霸占良家妇女。”他长臂揽在她腰间,指腹不太安分地摩挲着她衣料上的绣纹,“香香,我没想到,今日在坤羽宫里,面对皇嫂,你能说出那样一番话。”
说到此处,他语气透出异样的动容,他俯低身形,在她眉间印下一吻:“谢谢你。”
他嗓音低低,搂住她的力道却收紧。
那番话,果然都被他听了去。
那时的肺腑之言,此刻回想起来,倒让梅泠香有些难为情。
她依在他怀中,轻问:“你就那么相信我说的话?不怕我是为了权势才坚持不离开你,根本不顾你的处境么?”
闻言,章鸣珂握在她腰间的力道骤然收紧,腹中空气被挤压,梅泠香不受控地溢出一声娇柔的气音。
那声音,让她自己都不由耳热、羞耻。
偏偏始作俑者,附在她耳畔,低低应:“你若不稀罕权势,那本王拼死拼活得到这一切的意义何在?”
听起来寻常的一句话,却扰得梅泠香心弦微颤,她能感受到,在他心里,她一直是最特别的存在。
不知怎的,梅泠香忆起从前他许过的那些承诺。
这个傻子,在那些无数个努力拼杀的日夜,不会想着要证明给她看,他曾答应她的一切,都可以做到吧?
忽而,梅泠香起了逗他的心思。
她抬手环住他脖颈,扬起小脸,温柔含笑:“若当初我真的来了京城,投奔高师兄,做了高师兄的妻子,王爷入京之后,会如何?”
只是做个假设,逗他一回罢了。
梅泠香没想到,后果会严重到,她几乎承受不住。
这一宿,章鸣珂没放她回袁氏院子里的厢房,而是将她抵在他那张格外宽大的雕花床。
月影移过树梢,躲进云层。
窗外隐隐传来雨打芭蕉的轻响,梅泠香辨不清,注意力全被他揪紧。
不知怎的,他明明放肆至极,却在那一刻竭力克制住,低咒一声,将自己交到她手里。
梅泠香被他惊着,想要松开,却被他大掌覆上,他包裹住她的手,像是在教一位初学写字的笨拙学生。
他也没有放过她,梅泠香被他逼至大床最里侧,身形颤颤,香汗淋漓,连足尖也蜷起。
散着异香的床笫间,梅泠香无力地伏在他臂弯,气息比庭中落叶还乱。
章鸣珂抬手,欲替她理一理颊边汗湿的发,却被她羞得避开。
他闷声失笑,拿衣料擦了擦修长的指,这才小心碰触她发丝。
同一条衾被下,他将她圈在怀中,挺直的鼻尖轻轻抵在她颈后。
半睡半醒间,梅泠香听见他道:“香香,你已看到墙上那副画了是不是?那你可知,我第一次见到你,便是在闻音书院?看到你的第一眼,我便知道我将来的娘子会是什么模样。所以,就算你嫁给高泩,我也会把你从他手里抢回来。”
翌日醒来,天已放晴,只庭院青石板缝隙间,能辨出昨夜落雨的痕迹。
章鸣珂去了宫里,梅泠香没等他回来,便带着玉儿回到梅花巷。
袁氏也一起回来,不止是舍不得玉儿,也为着与许氏商量两家的亲事。
“亲家,我们本该先请媒人上门,按着规矩来的,可鸣珂那小子实在心急,想快些把事定下来,便自作主张向皇上请了旨意,还请亲家别见怪。”袁氏姿态放得低,并未因为两家曾结过亲,也闹过不愉快,而不看重这门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