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儿,母后不是不折手段的坏人,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口中的梅姨和玉儿,也不会执意让宸王娶香菡了。”岳皇后的声音飘荡在内殿,缥缈似博山炉上袅袅的烟缕。
皇帝立于合抱粗的朱柱后,正好听到他们母子的对话。
皇后那一声叹息,令他想起许多从前的事,动容不已。
但他没有立时进去,直到里面的母子二人其乐融融聊起回宫路上的趣事,皇帝才举步往里走,仿佛刚才过来。
“泓儿也在?跟你母后聊什么,这般开怀?”皇帝走到两人近前,坐到皇后身边的锦凳上,含笑的眉眼有几分从前的清俊儒雅。
岳皇后望着他侧脸,想起情窦初开,执意下嫁的旧时光景,眼中有晶莹闪动。
她语气却端庄顺和,佯装出母仪天下的大度:“皇上今日不是去了嘉妃宫里么,怎么有空过来?”
李岳泓看看父皇和母后,总觉两人之间有他看不懂的情绪流转。
但从宸王府出来后,父皇说的那句话,让他很安心,他总觉父皇哪里变了,变得更像从前那个爱他的爹爹。
他也很希望,父皇能像从前那样待母后好。
“泓儿告退。”李岳泓适时起身离开内殿。
小小的脚步声走远,殿内安静下来,皇帝展臂将皇后揽入臂弯:“琴娘,当初娶你的时候,朕答应会一生一世待你好,可朕记性不好,时间一长,竟然险些忘记昔日的诺言,你还愿意原谅我吗?”
一息之间,内殿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压抑着,辨不清是痛苦还是喜悦。
太子生辰这日,梅泠香和玉儿穿戴整齐,从袁氏的院子里出来。
迎面便见章鸣珂含笑打量着她,眼中是惊艳的神采。
玉儿见爹爹的眼神粘在阿娘身上,忍不住道:“爹爹也觉得阿娘很美是不是?”
言毕,她不顾大人的不自在,也不管丫鬟们掩唇失笑,拉着梅泠香的手问:“阿娘,玉儿长大会像阿娘这般漂亮吗?玉儿也想穿美美的衣裳!”
“会的。”章鸣珂走到近前,单手抱起玉儿,另一只手则牵住梅泠香。
他近距离瞥一眼梅泠香精致的妆容,这才说起好听的话哄女儿:“爹爹生得俊朗,你阿娘生得美貌,玉儿长大自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爹娘都好看。”
“爹爹还夸自己,羞羞!”玉儿笑着拿手指戳章鸣珂的脸。
一行人说说笑笑,便在府门外,登上御赐的马车。
马车宽敞,足够她们四人坐。
进到宫里,时辰尚早,袁氏被几位贵妇人围着说话,皇帝有事找章鸣珂商议,皇后也派了人来请梅泠香和玉儿去坤羽宫叙话。
分别时,梅泠香有些紧张,章鸣珂几乎能感受到她掌心微微的汗意。
“别怕,你带着玉儿去坤羽宫坐一会子,我很快便去接你们。”章鸣珂握住她手的力道紧了紧,温声宽慰。
这是在皇宫大内,皇后也不是不分轻重的人,章鸣珂相信,她和玉儿很安全。
他曾经错信过人,可皇帝皇后与当年的赵不缺一流不同,他们是可以以命相交的。
即便被他宽慰,梅泠香还是紧张。
毕竟,皇后曾经想让沐恩侯府与宸王府联姻,这门亲事不成,在皇后眼中,定是因为她。
且太子生辰,沐恩侯府作为太子外祖家,却全都被禁足,一个也不能进宫庆贺,皇后当真能大度到不迁怒她吗?
前方有宫婢引路,梅泠香牵着玉儿的小手,朝着庄严富丽的坤羽宫走去。
进到殿内,光亮如鉴的水磨石,数丈高的雕花顶梁,处处彰显着天家气派。
玉儿下意识往她身侧靠得更紧,两只手抓住她的手,梅泠香本来还很紧张,见女儿如此,她反而奇异般镇定下来,紧握住玉儿的手,还能温柔哄着:“玉儿别怕,阿娘在呢。”
上首鎏金的凤座上,坐着一位头戴凤钗,衣着雍容华贵的妇人,眉眼与岳香菡有三分像,梅泠香知道,这便岳皇后。
她拉着玉儿行礼,不卑不亢。
“平身。”岳皇后从凤座上起身,缓步朝台阶下走,打量着她们母女。
岳皇后以为,能勾缠住宸王的,一定是容色绝艳,又心机深沉的女子。
看清梅泠香的一瞬,她有些错愕。
眼前女子身着华服,依然掩饰不住周身温柔如水的书卷气,她容色娇艳却不灼人,似三春之桃,又似九天之月。
比起宸王的冷肃,梅泠香抬眸间,温柔如风,让人不自觉想要亲近她,探索她。
“玉儿,梅姨!”李岳泓从偏殿跑过来,眼神中透着欢喜,语气熟稔。
岳皇后有些无奈,说好的在偏殿等,儿子还是忍不住跑出来,倒是真心喜欢这母女俩。
“泓儿,带玉儿去暖房里摘两支花来。”岳皇后温声吩咐。
把孩子支开后,岳皇后语气便比先时冷了些,话锋也锐利些,倒在梅泠香意料之中。
“梅氏,你可知道,宸王已向皇上请旨,要娶你做宸王妃?”岳皇后语气不紧不慢,听起来很是疏离。
不过,她们本就是初次见面,且算不上朋友。
这样真实的语气,反倒让梅泠香安心些,她不必去猜对方的心思。
“民妇不知。”梅泠香摇摇头,眼中自然流露出一丝惊诧。
她自然知道章鸣珂想娶她,只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快请旨。
他是在问过她之前请的旨,还是问过她之后?
大抵是问之前,否则,他总不可能昨日那样晚了,还特意入宫请这道旨意。
他就这样相信,她一定会答应么?若她不答应呢?难不成他打算拿皇上的金口玉言来压她?
梅泠香心中暗暗骂他一句,心眼子这样多,倒是比他表现出的还要心急。
听她语气并无太大波动,也没有很多惊喜,岳皇后微微含笑,说出的话却不像高兴:“你很沉得住气,难怪香菡不是你的对手。”
见梅泠香微微拧眉,岳皇后捧起茶盏,吹开茶汤上的茶沫,继续道:“香菡前脚去找你,后脚本宫的兄长和侄女便都被皇上禁足,梅氏,你觉得,皇上真是因为那辆马车而动怒吗?”
“民妇惶恐。”梅泠香知道,皇后找她果然是来者不善。
但是,不知怎的,她忽然相信,如今的章鸣珂不会屈从权势,再去迎娶沐恩侯府的嫡女。
否则,岳皇后也不会来找她了。
“你很聪明,知道宸王对香菡无意,是不是?”岳皇后浅饮一口茶汤,“那你知不知道,本宫曾想为他们二人赐婚?宸王原本刻意迎娶贵女,有更好的前程,可是梅氏,因为你的出现,让他与本宫和沐恩侯府站到了对立面。”
岳皇后的语气加重,带着上位者的强硬威压:“假如本宫告诉你,你若执意嫁给宸王,当上宸王妃,以后宸王府便是沐恩侯府和本宫的敌人,将来也会是太子的敌人,你还坚持要嫁给宸王吗?若真如此,本宫不得不怀疑,你是真心喜欢宸王,还是跟旁的女子一样贪慕他的权势地位!”
章鸣珂步履匆匆,刚迈上殿外白玉阶,因着这番话,陡然顿住脚步。
第69章 坚定(二合一)
皇帝派人召章鸣珂过去议事,章鸣珂本以为是有关女子科考之事,皇帝又有新的想法。
等进到紫宸宫,皇帝拿出拟好的赐婚旨意给他瞧,章鸣珂喜上眉梢。
昨日请旨的时候,皇帝说需要斟酌一番,再决定要不要拟这道旨意。
章鸣珂以为,还需要等几日,没想到这样快便得偿所愿。
从圣旨拟好的这一刻起,梅泠香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宸王妃了!
可他眉梢刚染上笑意,便见皇帝把圣旨一点一点卷起,藏进一片明黄中。
“别高兴得太早,旨意朕是已经写了,到底是昭告天下,还是扔进火盆里,朕尚未想好。”皇帝慢条斯理说着,“且等皇后试探一番,朕再给你明确的答复。”
“试探?!”章鸣珂面上笑意凝滞。
这样的字眼,让他心中莫名生出恐慌。
皇帝向着他,皇后却不会这样坚定,更可能为了维护沐恩侯府的利益,而对梅泠香说什么不好的话。
梅泠香性情再坚韧,也只是个文弱女子,面对母仪天下的皇后,她敢说一句反驳的话吗?
蓦地,章鸣珂想起驻云山上,他曾那样信任赵不缺,把梅泠香独自留在桃花林中,害她被那狗官折辱。
没想到今日,他又犯了相同的错误,再次轻信旁人。
忽而,章鸣珂心口涌起会失去她的慌乱。
“臣真是信错了皇上和娘娘!”章鸣珂冲动之下,丢出这一句。
随即,他转过身,留给皇帝一个忤逆不羁的背影,快步朝坤羽宫去。
坤羽宫离紫宸宫并不远,是整个皇宫距离最近的两座宫殿。
从前,章鸣珂只觉几步路就到,今日却觉格外遥远,他恨不得肋生双翼飞过去。
他走最近的路,终于到了坤羽宫外,没想到,正好听见皇后这番话。
他直到,自己是来护着梅泠香,不让她被人动摇,不叫她被人欺负的。
做了那么多,说了那么多,好不容易哄得芳心,他生怕她因为任何事而动摇。
听到这番话后,他脑子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陡然停下脚步。
身形定在石阶上的一瞬,章鸣珂才明白,他其实心里也有害怕的事,怕她不够坚定,有朝一日还会如当年一般决绝地离开他。
今日皇后这里,他能及时护住,若将来在其他时候,她对他有任何的误解呢?
皇后的问题,无疑是咄咄逼人且无礼的,可章鸣珂忽而很想知道,她会如何选择。
是坚定地选择他,与他一起对抗未来可能会有的困难,还是因着畏惧权势,不相信他的能力,而选择放弃他?
殿内,梅泠香默然不语,脑中一遍一遍回响皇后逼问的话。
她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对殿外来人丝毫不知。
皇后说,若她执意嫁给章鸣珂,便是与沐恩侯府,与皇后,甚至与太子为敌。
不仅阻碍他与皇亲国戚联姻,还会他树立强敌,这是她希望看到的么?
梅泠香并不希望,自己嫁给他,会给他带来诸多不好的事。
昔日的一幕幕,重逢后的一幕幕,在她脑海中快速重演。
最终,脑中画面定格在她环住章鸣珂腰身,明明白白告诉他,她愿意嫁给他的那一刻。
岳皇后已然发现殿外章鸣珂的存在,她握紧茶盏,假装未曾留意。
她端凝着微微失神的梅泠香,语气不冷不热,颇有威严催促:“梅氏,荣华富贵就这么让你难以割舍吗?本宫可没耐心一直等着你,你也切莫想着拖延时间,等他来寻你。”
“民妇想好了。”梅泠香稍稍提起裙摆,恭敬跪地,朝着皇后叩拜,她眉心贴在手背上,掌心清晰感受着冷硬的地砖传来的凉意。
但她开口时,语气温柔而坚定:“皇后娘娘,民妇无意与沐恩侯府作对,更无心冒犯皇后娘娘,可是,民妇已然答应嫁给他,便不能食言,更无法枉顾自己的心意。”
“起来说话。”岳皇后并非有意仗势欺人,不由走到她跟前,亲手将她扶起。
梅泠香对她忽然流露的善意,很是不解。
她站起身,迎上皇后复杂的目光,继续自己想说的话:“民妇自知身份低微,比不得岳小姐,可我倾慕王爷,并非因为贪慕权势,我与他相识于微时,好不容易才走到相知相许这一日。皇后娘娘,请恕民妇自私一回,不能如娘娘所愿。”
话音落下的一瞬,梅泠香轻轻松一口气。
她不知道即将面临的是怎样的刁难,可她并不后悔方才的肺腑之言。
梅泠香以为,皇后会生气,会骂她一句冥顽不灵,让人把她请出去。
岂料,她话音刚落,岳皇后轻轻拍拍她手背,忽而弯唇冲着殿门方向扬声道:“宸王还不进来?不怕本宫吃了你的心上人么?”
什么?章鸣珂在殿外?!
一想到方才那番话,很可能被章鸣珂听了去,梅泠香便觉窘迫地无地自容。
章鸣珂迈入殿内,望见梅泠香螓首微垂的情态,心口悸动不已。
没想到,面对皇后的咄咄相逼,她也能说出那一番不辜负他的话。
这一刻,章鸣珂忽而觉得,过往所有的痛苦、忍耐与努力,都值得。
“臣并未怀疑皇嫂什么。”章鸣珂说着,走到梅泠香身侧。
他瞥一眼她的手,想借衣袖的遮掩,捉住她的手,给她安慰。
却被梅泠香匆匆避开。
她避开的动作那样明显,将章鸣珂的意图全然暴露,章鸣珂讪讪摸了摸鼻尖。
岳皇后将他们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甚至章鸣珂唇上那一丝可疑的血痂,她也瞧得分明,皇后眼中含笑:“哦?宸王当真没怀疑本宫会欺负你的心上人么?那你匆匆从紫宸宫跑过来做什么?连皇上也拖不住你。”
不得不说,她有些羡慕这位出身清贫的梅氏了。
梅氏是没有倚仗,可宸王全心全意爱着她,便是她一世用不完的福气。
若皇帝能像宸王待梅氏一般待她,岳皇后也别无所求了,更不会担心她和儿子会被旁人取代。
皇帝这会子才走到殿外,岳皇后瞧见他身影,收敛心神,快步迎上去:“臣妾试探过了,如皇上所料,两人情投意合,本宫是舍不得棒打鸳鸯的,皇上赶紧让人宣旨吧。”
帝后相视一笑,继而齐齐朝他们望来,梅泠香面颊火辣辣的。
先前皇后娘娘那苦苦相逼的姿态,竟都是装出来的?为的就是试探她对章鸣珂的心意?
梅泠香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应当是他们曾经和离过,让皇帝无法草率赐婚,才与皇后淹了方才那出戏。
皇帝亲手将明黄旨意递到梅泠香手中,微微含笑,似一位寻常兄长:“看看吧,都是这臭小子的心意,他待你情深义重,还请弟妹与鸣珂相携相守,永不相负。”
“父皇,母后!”李岳泓一手牵着玉儿,一手捏一支新折的牡丹,为了让玉儿能跟上,他脚步特意放慢。
“阿娘,宸王叔叔!”玉儿手里也捏着一支花,是一朵开得正好的绯色莲台芍药。
小姑娘话音刚落,众人先是一愣,继而齐齐失笑。
岳皇后侧眸问梅泠香:“你是不是叮嘱过玉儿,要她在人前只能唤叔叔?”
泠香面颊绯红,不知当如何解释。
岳皇后走过去,接过两人手中的花,顺势捏了一下玉儿小脸:“玉儿,从今日起,不管在何时何地,你都可以光明正大唤宸王为父王了。”
明明是同一个人,怎么有时该叫叔叔,有时该叫爹爹,这会子又要叫父王了?玉儿不太明白。
方才跟李岳泓玩得开心,她已把李岳泓当成好朋友,便顺势侧眸问:“大哥哥,为何我的爹爹又变成父王了?”
李岳泓大些,自然明白,但他不知该怎么解释,才能让玉儿明白,毕竟玉儿年纪还小。
他想了想,小大人似地解释:“我以前也喊爹爹,爹爹升官,就变成父皇。你就当宸王叔也升了官,往后唤他父王便是,跟爹爹是一个意思。”
玉儿重点记住了后面一句,她朝皇后福身施礼,继而小跑着冲进章鸣珂怀抱:“父王!”
岳皇后看着眼前的一家三口,想到曾为一己之私,险些拆散人家,心中有些愧疚。
她走到梅泠香面前,抬起手,将玉儿摘的那朵莲台芍药簪在梅泠香发髻侧,轻赞:“果然是人比花娇。”
皇后凝着她,眼中是真心实意的欣赏与羡慕:“方才那些话,多有冒犯,本宫很抱歉,还请宸王妃莫往心里去。”
生辰宴上,礼乐声中,帝后二人牵着太子,缓步走到上首御案后。
而章鸣珂则与梅泠香一起,一左一右牵着玉儿,坐到第一个席位上。
对面的席位本是沐恩侯及其夫人的,这会子却空着。
外面的传言,到场的朝臣与家眷,多数都有所耳闻,只是有人相信,也有人没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