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员外的名声可不好,跟章鸣珂的不好还不一样,泠香静静听他说起幼时的事,忽而觉得,章鸣珂拿章员外牌位当地垫,这报应还算是轻的。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章员外呢,只会带孩子吃喝玩乐,还哪儿都敢带去,哪个盼着儿子成材的亲爹能干出这事?
泠香心里清楚,章鸣珂长成纨绔子弟,不肯吃苦用功,只图一时享乐轻松,章员外功不可没。
如今章员外已逝,章鸣珂也已过了十八生辰,到了该自己独当一面的年纪,是以,她说出口的话,并非哄孩童的委婉语气,而是透着些灼人锋芒。
“哦,原来少爷习过武,只是习武不成,读书也不就。”梅泠香小嘴一张一合,轻易便给了他这样的判词。
章鸣珂一听,不知哪根神经被触动,脑中嗡嗡作响。
她的话虽无情,却也没说错,他可不就是文不成武不就么?
怔愣片刻,章鸣珂蹙眉,他不太服气,也不喜欢自己的妻子这般说他。
没等他来得及开口,梅泠香语气又和软如常,温文有礼:“我知道这并非少爷本意,少爷有心做个顶天立地,有担当的好夫君的,不是么?”
一时间,章鸣珂竟分辨不出,眼前佳人究竟是在恭维他,还是在嘲笑他不自量力。
不知不觉,已是子时。
章鸣珂起身时,腿脚早已僵麻,找不到知觉。
多福扶着章鸣珂往积玉轩走,梅泠香扶不动,便拎着食盒跟在章鸣珂身侧。
昨夜没睡,今日又到现在没进食,章鸣珂深一脚浅一脚迈进积玉轩,脚像踩在棉花上,额角还沁出冷汗来。
刚进院门,身侧一缕香风,梅泠香已越过他,冲丫鬟们吩咐:“松云、金钿,快去把留给少爷的膳食端到屋里来。”
梅泠香给他留了饭菜,且有他垂涎多时的笋煨火肉。
章鸣珂饿得很,持箸的手不自觉发颤,他大口大口往嘴里扒拉。
身侧佳人并未嫌弃他吃相不雅,温言软语劝他慢些莫要着急。
章鸣珂只觉这女子实在温柔知礼,不由自主听从她。
待肚子吃饱,理智不再被一时的感动支配,章鸣珂终于回过味儿来,越想越不对劲。
梅泠香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耍着他玩儿呢是吧?!
他满腔愤慨,回到屋内,绕进内室,想跟梅泠香好好掰扯掰扯。
哪知,刚到屏风后,便见梅泠香正朝跋步床里躬身,整理着床帐内的锦衾。
听到脚步声,她回眸,卸去珠翠的青丝如缎,柔柔垂散于佳人折低的纤腰侧。
烛光莹莹,佳人朱唇轻启:“少爷洗好了么?洗好了便上床歇息吧。”
不止小夫妻尚未成眠,积金堂的寝屋也亮着灯。
“奴婢悄悄去瞧过,少爷、少奶奶已回房,没起争执,好着呢。”范嬷嬷坐在床边,替袁太太掖被子,忍不住感慨,“少奶奶晚膳时分便去陪少爷说话,两人直说到子时,就咱们家少爷那性子,饿着肚子,眼睁睁看着少奶奶用膳,竟也没闹。太太您说,稀奇不稀奇?”
“怕不是他没闹,是被泠香安抚住了吧。”袁太太知道自己的儿子,本性不坏,大少爷脾气却也不小。
袁太太眼角眉梢笑意更深,眼尾岁月磋磨的纹路也透出欣慰知足:“六哥儿也算傻人有傻福,娶到泠香,是他的福气。”
言毕,她眼睛一亮,吩咐范嬷嬷:“再过两个月便是浴佛节,到时你记得,比往年多添一倍香油钱。”
保佑六哥儿与泠香和和美美,日子平平顺顺。
“好,奴婢记下了。”范嬷嬷笑应。
见袁太太脸上倦色愈浓,范嬷嬷帮她放低锦枕,顺手解下枕头那一侧的锦帐:“太太放心安歇,菩萨会保佑太太早日抱上大胖孙子的。”
袁太太面上含笑,合上眼皮。
她倒不着急抱孙子,只盼有泠香管着,儿子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撑起门楣。
否则,以他现在的德性,恐怕很难指望他做个好父亲,别跟他那死鬼爹一样,便谢天谢地了。
这厢,积玉轩寝屋里,软帐也已垂拢。
垂拢的软帐外,整整齐齐摆着两双寝鞋。一双宽大,一双小巧,皆是新婚新制的大红缎面。
寝鞋成双成对,软帐里头的人,亦是成双成对,只气氛有些凝滞。
没人说话,也没有旁的小夫妻新婚燕尔的动静。
时值初春,天气乍暖还寒,白日里日光温煦,夜里却仍寒意沉沉。
可章鸣珂躺在狭窄昏暗的帐间,莫名觉得热。
闻着软帐间似有似无的,属于女子的馨香,想到床里侧躺着的,与他相隔咫尺的女子,章鸣珂眼皮便动个不停,呼吸也不畅。
锦衾薄薄,却热得人身上发燥。
他扯开薄衾,双臂从被窝里抽出来,压在衾被表面绣着的鸳鸯戏水纹样上。
肩臂都露出来,热意总算消减了些。
不知是因为吃多了,还是不甘心,他仍睡不着。
饿久了,吃多了,想活动筋骨消消食,乃是情理之中的事,因而他脑子里那些蓬勃生长的念头,也不能说不正经吧?
况且,是她亲口招呼他上床来的,不正是摆明了愿意与他亲近?总不能让她一个弱女子,做出什么更主动大胆的举动。
章鸣珂动动指骨,指尖摩擦过锦衾上的绣纹,发出细微的声响。
须臾,又停住。
若是他会错意了呢?
毕竟,自放下软帐后,她便一动不动朝里躺着,瞧着不像是有那意思。
头一回成亲,又是第一回 与女子躺在一张床上,她与赵不缺他们挂在嘴上调笑的女子更是不同,他实在摸不准她的心思。
她是他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他心里想的事,本是名正言顺。
哎,谁叫他昨夜临阵脱逃呢?
今夜又被她亲口说他文不成武不就,连他引以为傲的文章也被她说成一窍不通。
在她面前,章鸣珂实在无法理直气壮。
至少这会子,他没办法厚着脸皮要她顺从。
若她没那意思,他却会错意,把手搭到她身上去,叫她知道他现下在动什么歪念头,恐怕她更看不起他。
不能想,越想越憋闷难受。
章鸣珂沉沉叹了口气。
床里侧,另一条衾被里,梅泠香已有倦意,却被他时不时发出的小动静困扰,没能入眠。
梅泠香面朝里侧躺着,眼皮微动,秀眉轻颦,不太懂他。
前世里,许多个夜晚,他们便如今夜这般,铺两条衾被,她睡里侧,他睡外侧。
记得那些日子里,他并没有这么多小动作,若非听见他的呼吸,梅泠香甚至感觉不到身边还躺着一个人。
今夜他是怎么了?
梅泠香暗自思量。
直到听见他这声怨念浓浓,让人无法忽视的叹息,泠香终于忍不住,轻轻转过身,低问:“少爷睡不着?”
许是久未开口,女子惯常温柔的嗓音,带一丝白日里没有的轻哑,鸿毛似的忽而挠在耳畔,痒痒的,扰得章鸣珂心口一跳。
“一不留神吃多了。”章鸣珂扯谎,脑中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绮念,倏而退缩到理智后头,他也侧过身,“我吵到你了?”
也不完全是被他打扰,才睡不着的,梅泠香也在为明日回门犯愁。
为了筹措药费,嫁给章鸣珂,这事儿是她自作主张。
直到交换庚帖,定下婚期,不能再逃避的时候,才告诉爹爹。
这门亲事,爹爹不同意。
是以,前世回门,章鸣珂没说要一起去,她便没开口叫他一起。
甚至为了不让爹爹看着生气,她只回去待了半日,用罢午膳便回到章家,一面担心爹爹病情,一面怀疑自己究竟做的是对是错。
而今生,既然要好好过日子,让章鸣珂学好,自然要从现下就让章鸣珂明白,只要他肯改,她便不会因着从前那些名声看不起他。
所以明日回门,她定会带着章鸣珂一道回去,不知爹爹会不会发脾气?
“没有。”泠香摇摇头,轻声道,“既然都未睡着,那我们说说明日回门之事?”
闻言,章鸣珂脊背一僵,方才只顾着胡思乱想,倒把正事给忘了。
不过,他本没想过自己能跟着回梅家。
章鸣珂以为,她看不起他,便不会带他这么个样样拿不出手的夫君回门。
原来她是想让他陪着一起回门的么?
既然她先开口,章鸣珂憋在心里许久的话,终于不吐不快:“泠香,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饱读诗书,我却一无是处,你爹娘怎会愿意把你许配给我?”
后边这一句,是他一时兴起问的。
话刚出口,便发觉自己是明知故问。
姻缘讲究门当户对,明眼人谁看不出他们不般配?全闻音县看热闹的人都知道,她嫁给他,为的是章家有钱,能替她爹治病。
而他,一开始注意到她,不正是她去书院找院长支银子,没借到,一脸神伤无助离开书院的时候么?
那也是他的书院开除,收拾东西离开书院的一日。
当时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为朋友两肋插刀,却未世俗所不容。
可看到她的时候,章鸣珂才发现,还是这求助无门的弱女子更可怜些。
他有吃有穿,即便母亲对他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往后这花不完的家业照样是他的。
而她呢,满腹才情,却沦落到低声下气四处求人的地步。
梅泠香没想到他会直白地问起这些,一时愣住,沉吟片刻,没有立时回应他。
帐中昏暗,章鸣珂只能辨出佳人迤逦美好的侧影,却看不清她神情。
她这般沉默着,章鸣珂更后悔不该口无遮拦。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章鸣珂语气略显慌乱,不知该如何解释,语无伦次道,“我知道你嫁我是为什么,我不是想笑话你,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既已嫁我为妻,你爹便是我爹,为他买药求医也是我分内之事,我不是舍不得钱财的人。”
嗤,泠香被他逗到,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当然知道他并非舍不得钱财,但他应当也会在意,她是为了什么而嫁他吧?
不管他如何解释,泠香也猜得到他的介意。
否则,他又为何有此一问?
他在意她嫁他的目的,所以便格外在意她是不是看不起他?
“嫁给你之前,我并不认得你,不知你是怎样的人,为何会看不起你?”梅泠香含笑,给他一句准话,“我并未看不起少爷。”
她的笑,让他莫名有几分窘迫。
“是吗?那我昨夜掀起喜帕时,你为何拿那样冷淡的眼神看着我?”章鸣珂忍着窘迫,问出令他耿耿于怀一日的事。
梅泠香不知他为何与前世不同,愿意明明白白来问她。
或许经过这一日的相处,在他眼里,她是个他愿意对话的人?
他坦诚相问,梅泠香也不瞒他,语气诚恳:“昨夜我眼神很冷淡吗?我不记得了。不止这一件,昨日好些事我都记不大清,倒不是我记性不好,而是,我实在紧张。”
说到此处,梅泠香略收下颌,情态赧然贞静,身上终于显出一丝新嫁娘的娇羞。
虽仍看不清她神情,可从她的语气,从她细微的动作里,章鸣珂也领会到她想表达的意思。
原来,她也不是永远从容淡然,她也会紧张得脑子一片空白。
昨夜她坐在这张床上,那样紧张,今日在人前却能镇定如常,比他这个在章家长大的大少爷,更像这里的主子。
她是如何做到的?该不会她的那份镇定,都是装出来的?
章鸣珂越想,越觉眼前姿态赧然的小娘子温柔可爱。
帐间传出阵阵闷笑,男子似乎连胸腔也在震颤。
泠香不懂,她只是想解开他心结,实话实说罢了,有什么可笑的。
刚一抬眸,身上衾被忽而被人掀开,又放下。
衾被落下的一瞬间,一个高大的热烘烘的身躯挤过来,霸占去她一半衾被,与她挤在一处。
“你做什么?”两世为人,他们还是第一次这般亲近,泠香很不习惯,男子硬邦邦的胸膛让她陌生,她脸颊发烫,嗓音微微发颤,“太挤了,你,你睡你的被窝去。”
“不要,一个人睡太冷,挤着暖和!”章鸣珂没脸没皮亲一下她眉心,笑得唇角恨不得咧到耳朵根。
泠香没有看不起他,她是世间最好的娘子!
一个人睡太冷,挤着睡暖和?!
梅泠香被他圈在臂弯,感受到男子胸膛、长腿散发的灼灼热度,不禁红了脸,轻咬朱唇。
他身上明明热得很,哪里冷了?
这么大的人,竟好意思睁着眼说瞎话。
“你身上可不冷。”梅泠香忍羞挤出几个字,挣扎着,想要逃离他的怀抱。
少年郎君虽只习过微末功夫,肩背也略显单薄,却是精瘦有力,泠香挣扎的力气,仿若蚍蜉撼大树。
章鸣珂止住笑,眼睛璀亮,压低声音,颇有些不正经地歪缠:“可我怕你冷,替你暖暖,你若不自在,便当我是个大暖炉好了。”
言毕,他捉住泠香的手,按在胸膛暖着,长腿一捞,轻易将泠香微凉的一双玉足夹在小腿间,仿佛认真在给她取暖。
可他薄薄唇瓣,轻抵泠香眉心,缓缓沿着泠香挺秀的鼻骨下移时,鼻息明显变得粗而乱。
待移至她鼻尖,泠香稍稍往后挪动寸许,隔着短短的,并不能让人心安的距离,泠香语气轻而急:“少爷别闹。”
她想试着好好与他过日子,引他变好,与他做一双寻常夫妻。
可她竟忘了,夫妻之间,除了一道经营家业,互相扶持、爱重,还有琴瑟和谐,敦伦之礼。
她花了许多心思去想前者,后者她却是措手不及,一点准备也无。
梅泠香紧张得呼吸也发紧,又不想让章鸣珂误以为她看不上他,才不愿亲近,于是匆匆找了个她当下首先能想到的借口:“明日还得早起回门,没几个时辰了。”
她嗓音低低,温柔的语气里并无嫌恶之意。
见她露出小女儿情态,章鸣珂只觉新奇,越发不舍得放手。
她不嫌弃的态度,更是让他颇有些得意忘形,章鸣珂忍不住轻蹭她小巧鼻尖,鼻息纠缠间,他低声逗她:“香香是怕起不来床,还是怕我不能尽兴?”
他虽没吃过肉,却也不是没见识的人,赵不缺和孙有德时常炫耀他们的能耐,章鸣珂也看过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话本子,知道那事儿一时半刻不能尽兴。
且他昨夜未眠,今日又熬到这个时辰,若是表现得不好,让她失望,恐怕在她心里,他便真的是一无是处了。
“你别胡说。”梅泠香又羞又怕。
她没看过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能凭成亲前阿娘教导她的三言两语里推断,夫妻敦伦大致是怎样一件事。
越是不确定,便越是怕。
好在章鸣珂嘴上虽没个把门儿,什么都好意思说,却还算通情达理,并未莽撞行事。
“别紧张,我只是想亲你一下罢了。”似乎为了安抚她的情绪,章鸣珂的语气透着商量,“我保证。”
闻言,梅泠香紧绷的身子略略放松下来,撑在他胸膛的粉拳依然略使力抵着,她语气不安,却柔顺:“那你说话算数。”
言毕,她轻轻合上双目。
陷入黑暗,其他感官无形中被放大,泠香更为清晰地感受到男子指间的温度。
他修长的指骨贴上她下颌,薄唇落下来,生涩笨拙,不得章法。
梅泠香睫羽轻颤。
答应嫁他时,她便听说过他一些事,鲜衣怒马、千金买酒,各种不靠谱的事都有。
有一样,她是听媒婆说的,也是她答应嫁他的考量之一。
媒婆说,他再不务正业,也不会去花街柳巷厮混。两年前有一回,他骑马经过花楼下,引得满楼红袖招,他驻马朝楼上望一眼,便被袁太太捉回去,拿家法打了好一顿,一个多月才能勉强下地走动,往后不管谁劝,再没往那块地界踏足。
在那些缥缈的记忆里,泠香也已知晓,他身边没有通房丫鬟,也不喜欢丫鬟近身。
金钿被送来给她使唤之前,积玉轩里只有小厮和粗使婆子。
这会子,感受到他青涩的举动,泠香真正意识到,不管媒婆说了多少漂亮话,这一点上确实没骗她,他确实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
不管在外头,还是府中,他都不曾同旁的女子亲近过。
这份认知,倒让泠香对他的抗拒少了几分,绷紧的心弦也不知不觉放松些许。
可很快,她对他又有了新的认识。
这个做学问一窍不通的少年郎,在某些事上,却很能无师自通。
泠香被他扰得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