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和松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震惊。
梅泠香悄悄先回来,该不会是为了和章鸣珂幽会吧?
一时间,她们进去也不是,站着也不是,便齐齐出声唤:“玉儿,走,去玩摇马好不好?”
灶房内,梅泠香窘迫不已。
明明没有什么,只怕也百口莫辩了。
玉儿没跟许氏她们走,而是好奇地望着匆匆挣开手的阿娘,疑惑问:“阿娘不是教导过玉儿,不能单独和男子待在一个屋子里么?宸王叔叔是不是在欺负阿娘?”
说到这里,她小脑瓜有些转不过来。
宸王叔叔送她生辰礼,带她骑马,陪她玩,就算她说过要跟宸王叔叔绝交,也不愿意看到叔叔是坏人。
章鸣珂没想到,玉儿才三岁多,梅泠香便已教导过她这些。
若换做是他,决计想不到。
“你把玉儿教得很好。”章鸣珂望着梅泠香,低低赞一句。
梅泠香倒是有些懊恼,玉儿知道的太多了,让她这个阿娘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圆其说的话。
“不是,宸王叔叔没有欺负阿娘。”梅泠香一面否认,一面想着如何解释。
跟玉儿解释清楚,有些难,同许氏和松云解释,更是难上加难。
梅泠香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到章鸣珂刚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她一定把他推到院子里说话,免得陷入这样的窘境。
看出她急得额角沁出细汗,章鸣珂睥她一眼,眼底溢出浅浅笑意。
他越过梅泠香,大步朝玉儿走去。
他人高腿长,三两步便走到玉儿面前。
曲起长腿,在玉儿面前蹲下,变戏法儿似地取出一只象牙白绣锦鲤的荷包,递给玉儿,弯唇笑道:“听说叔叔今早不辞而别,把咱们宝贝玉儿惹生气了,玉儿还要和叔叔绝交,不和叔叔做朋友了?所以,叔叔忙完,便带着这个来给玉儿赔罪,但你阿娘嫌贵重,推辞不肯收,玉儿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同玉儿说话时,章鸣珂语速刻意放慢,表现出十足的耐性。
梅泠香望着那蹲下也显坚实的背影,眼波微漾,他虽是说的缓和气氛的托词,却说得真诚。
他和她一样,不会糊弄孩子。
可她对玉儿有耐心,认真相待,是因为那是她的骨肉。
章鸣珂呢?他对所有的孩子都是如此吗?
不,至少她看到过,他待小太子就不是这样。
蓦地,梅泠香轻抿唇瓣,望着他的眼神里,生出复杂的情绪。
玉儿听到章鸣珂说,是特意带着礼物来赔罪,顿时把早上那会子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
她看看章鸣珂,再望望阿娘,眨眨眼,乌溜溜的大眼睛清清亮亮。
“原来叔叔没有欺负阿娘。”玉儿笑着接过漂亮荷包。
打开一看,一面金灿灿的,收着许多金豌豆,豆荚豆子形态都做得逼真。
就算她是小娃娃,也看出很值钱,难怪阿娘会推辞不收。
“玉儿很喜欢!”玉儿抓着荷包口,抬手抱住章鸣珂脖子。
可下一瞬,目光落到阿娘身上,玉儿又变得迟疑。
她松开章鸣珂,站直身形,把东西还给他:“阿娘不收,玉儿也不能收。”
章鸣珂无奈地摸摸她头发,站起身,回眸望向梅泠香。
梅泠香避开他目光,款步走到玉儿身侧,语气温柔:“玉儿喜欢,便拿着玩吧。”
随即,她牵起玉儿的手,望望院中不知所措的两个人,语气平静道:“先去跟外婆玩,阿娘和宸王叔叔说几句话,便来给玉儿沐洗。”
章鸣珂向许氏见了礼,许氏没说什么,牵着玉儿去了存放玩具的房间。
梅泠香同松云交待两句,松云便低头进灶房继续烧水了。
院子里,凉风徐徐,只他们两个人对坐在海棠树下,安静得很。
海棠树似乎是从别处移栽来的,土色比院子里旁的生了苔痕的地方,明显新些。
章鸣珂望着那株海棠树,不知在想什么。
眉梢挂着些许笑意,看起来不那么不近人情,隐约有从前章少爷的影子。
梅泠香望着他侧脸,失神一瞬,嗓音压得低低问:“王爷何时知道,玉儿是你的女儿的?”
他一定是都知道了,才待玉儿格外不同。
会是在他说要向她讨债之后吗?所以他没有为难她,没有奚落她,反而给她们安排好住处?
他为她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玉儿吗?
女子的嗓音,在这夜色里,轻柔似多情的春风,也似低低的耳语。
章鸣珂侧眸望来,俊眉微挑,眼中有意外,也有几分志得意满:“你终于肯承认,玉儿也是我的骨肉了?”
梅泠香默默望着他,没应声,也没解释。
她这副模样,倒是让章鸣珂又爱又恨,爱她愿意孕育他们的骨血,恨她瞒了这样久,让他险些成为这世上最不负责任的父亲。
有些话,在心里琢磨再久,章鸣珂也得不到答案。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需要梅泠香自己告诉他。
“你可能不知道,战乱时,沈毅正好在我麾下,沈大娘托你们写的家书,我正好读过。很早的时候,我便知道,沈家隔壁有位小娘子,在七月里早产,诞下一位女婴。”说到此处,章鸣珂自嘲地笑笑,“若我那个时候,知道是你……”
那时若知道,他要如何呢?
章鸣珂说不下去。
梅泠香听着,眼中满是惊愕,她根本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阴差阳错。
“那封家书,是松云帮着写的。”梅泠香温声解释。
莫名的,她喉间被眸中情绪堵住,微微滞涩。
若当初执笔的人是她,恐怕章鸣珂会认出她的字迹,那时候便会知晓玉儿的存在。
“所以,在云州城,知道你住沈家隔壁的时候,便足以让我确定,玉儿是我们两个人的女儿。”
听到这一句,梅泠香的心湖似被投进一块石头,激起阵阵涟漪。
他早就知道,因着她不想承认,他便没有拆穿。
所以,他送玉儿那块龙纹玉佩,也并非偶然。
她那时,怎么就没想到呢?
既然他一早就知道,玉儿的身世,他在云州城里主动帮她做的事,便都有了最合理的理由。
也是这会子,梅泠香终于确定,他带她们来京城,并非如他所说,为了讨回她欠他的。
甚至他以高师兄相要挟,都只是为了逼她带玉儿来京城罢了。
梅泠香陷入沉思,细细回想着,他们重逢以后的事。
她很想知道,还有哪些重要的事,被当时的她忽略了。
思量间,她忽而听到章鸣珂问:“泠香,你当初既然厌我至极,执意与我和离,又为何会选择生下玉儿?”
章鸣珂指骨悄然攥紧,漆沉的眼定定盯着梅泠香,等她回答他压在心口许久的疑问。
自然是她自己想生下来,她想看到重生的这一世里,有新的生命在成长,让她相信一切会变好。
可这样怪力乱神的事,她怎么可能同章鸣珂说?
这个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理解当初她的心境,章鸣珂变化再大,也不可能明白。
梅泠香睫羽微敛,没有立时回应,而是默默斟酌措辞。
章鸣珂以为,她不肯说,便说明那理由不是他想听到的,她也不愿意撒谎哄骗他。
蓦地,章鸣珂想起一件可能与之相关的事:“听玉儿说,我到云州城的那一日,你烧了我的画像。而我在你云州城的屋子里,见过挂画像的痕迹,就在梅夫子灵位之后。”
他竟然连这件事也知道,玉儿是何时告诉他的?
梅泠香震惊地望着章鸣珂,有种在他面前无所遁形的错觉。
对上梅泠香震惊的眼神,章鸣珂说出他觉得最可能的猜测:“梅泠香,你曾打听过闻音县的事,是不是?你以为我死了,你心中有愧,所以即便不喜欢我,你还是选择为章家留一脉骨血,是不是?”
听他屡番强调,她当年讨厌他,不喜欢他,梅泠香心中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她没有讨厌他,只是不管她如何努力,他都朝着前世的厄运堕落去,她不想再继续过那样不安的日子罢了。
说到底,也只是当年的他们,不适合做夫妻。
可这理由,她一样解释不清。
当年的事,早已尘埃落定,解不解释,都是一样的结果。
眼下他既有自己的答案,梅泠香也愿意省心。
她微微颔首:“对。”
“当年我打过你一巴掌,重逢后,你却愿意不计前嫌,屡屡帮我,不也是因为玉儿的存在,你心中有愧吗?”梅泠香心底那一点悸动,平息下来,“王爷,话已说开,我们是不是可以两清了?”
章鸣珂眼底情绪纷涌,让人瞧着,呼吸也不自觉紧促了些。
梅泠香以为,他是在考虑玉儿的安排。
是以,她温声开口:“玉儿虽也是王爷的血脉,可我们毕竟是这样的关系,王爷位高权重,他日必有门当户对的贵女相配,为了王爷好,也为了玉儿不被有心人打扰,王爷看这样好不好?往后我们便住在此处,我也不提租金的事了,你想玉儿的时候,便来看看她。”
说前一句的时候,他眉心蹙得紧,说到租金的事,他神情明显缓和了些。
梅泠香料想,不谈银钱,应当是合他心意的。
于是,她继续道:“玉儿这边,我也会寻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你是她的爹爹。”
闻言,章鸣珂唇角微微牵动:“玉儿早慧,若她问你,旁人家的爹爹阿娘都住在一起,她的爹爹和阿娘却是分开的,你准备如何解释。”
梅泠香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和离这样的事,讲给玉儿听,不知她能不能理解。
正思量间,章鸣珂已站起身。
背过身,朝院门举步时,他忽而丢下一句:“如今本王贵极人臣,谁敢说与我门当户对?”
他走后良久,梅泠香才回过神。
章鸣珂最后那一句,是在告诉她,在他眼中,没有能与他相匹的贵女吗?
鼻尖被凉风吹得泛酸,梅泠香心口却是一热。
但就算他不看重门第,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太远了些。
更何况,他给她这般暗示,不是因为对她余情未了,而是为了名正言顺做玉儿的爹爹,把玉儿接进王府去。
一夜北风, 第二日更凉一些。
梅泠香亲手给玉儿梳发,穿上绯色心衣,外面加一件镶兔毛的斗篷,把玉儿打扮得越发伶俐可爱。
玉儿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喜好。
站在阿娘的妆镜前,转个圈看看,风一样地跑出去。
梅泠香正描眉,透过妆镜又瞧见玉儿跑回来。
玉儿举起小手,摇摇手中绣锦鲤的荷包,给梅泠香看:“阿娘,这荷包很配玉儿的裙子,去高舅舅家,玉儿能不能戴上这个?”
望着玉儿手中荷包,梅泠香不由自主想起昨夜。
昨夜答应章鸣珂的事,她自然记得。
只是玉儿沐洗之后,困得睁不开眼,放进被窝后,转瞬便睡得香甜,梅泠香没来得及告诉她。
罢了,等从高师兄家回来再说吧。
“当然可以。”梅泠香笑着接过荷包,亲手替她系在腰间。
拜帖是半个时辰前送去高家的,等松云买好东西回来,她们正好出发。
哪曾想,梅泠香没来得及出门,便见松云提着东西匆匆进来:“小姐,高大人亲自来了,就在门口等着呢!”
她本来还想着,今日高师兄或许要当值,不一定能见上面,见见婶娘,往后都在京城,串门能找得到地方,已经很好。
没想到,高师兄竟然亲自来接她们。
梅泠香快步朝外走去,一时没顾上玉儿,玉儿迈着小短腿在后面追。
她出现在门口的一瞬,高泩看到熟悉的容颜,再看看后面追来的粉雕玉琢的小女娃,瞳孔微震。
“梅师妹,好久不见。”高泩激动之余,嗓音有些哽滞。
他自己被俗务绊住,出不了京城,想找梅泠香的下落,也不知往哪里去找。
听说章鸣珂离京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是去做什么。
但时隔三年,人海茫茫,往哪里找去?
高泩以为,章鸣珂没有一年两年,恐怕回不到京城来。
没想到,他竟这么快就找到梅师妹,还把师妹接来京城。
不过,梅师妹没有住进宸王府,而是住在大隐于市的梅花巷,是不是说明,他们并没有因此再续前缘?
高泩心念微动,仿佛看到一线希望。
可当听到那小女娃叫梅泠香“阿娘”,他那蠢蠢欲动的念头,又被浇上冷水。
“梅师妹,这小娃娃是?”高泩打量着小女娃,儒雅含笑,“跟你幼时生得很像。”
“这是我的女儿,小名唤作玉儿。”梅泠香说着,将玉儿拉至身前,望望高泩道,“玉儿,这就是阿娘的师兄,你的高舅舅。”
舅舅?她让孩子唤他舅舅?
高泩几乎是立时便明白梅泠香的用意,他本就大病初愈,脸色有些白,这一刻,越发苍白。
“高舅舅!”玉儿不怕生,嗓音甜甜唤。
高泩笑着应一句,往袖中摸摸,没摸到适合作为见面礼的东西。
“师兄不必客气。”梅泠香看出他的窘迫,牵着玉儿走下石阶。
以他们的交情,不必在意虚礼,高泩还是回身从马车里取出一块新买的徽墨,送给玉儿。
玉儿道了谢,便开始好奇地观察墨块上的纹样。
梅泠香护着玉儿,坐在高泩对侧,两人温声叙话。
一个温柔知礼,一个斯文儒雅,车厢内倒也平和静谧。
问了几句梅泠香这几年的事,高泩才知道,她们一直在南方的云州,且过得不错。
继而,高泩目光往玉儿脸上落落,再望向梅泠香时,终于忍不住试探问:“是他的吗?”
梅泠香愣了愣,她知道高泩说的是谁,浅笑颔首:“是。”
随即,压低声音解释:“说来话长,我暂时还没跟玉儿说。”
高泩点点头,将话题转向别处。
只是,他心思却陷在里头,久久难以剥离。
有孩子作为牵绊,只怕梅师妹这一生都无法与章鸣珂断了牵扯。
可他们分开过,便说明不合适。
以梅师妹的性子,也不会为了权势,去攀附章鸣珂。
但高泩还记得章鸣珂吐血的情景,他能感受到章鸣珂对梅师妹的在意。
如今章鸣珂位高权重,若他执意纠缠,梅师妹能拗得过吗?
这里是京城,是章鸣珂可以呼风唤雨的地界。
进到高家后,高师兄还和从前一般,话不太多,却处处透着对她们的关心。
看到梅泠香带着孩子,孩子还唤高泩“舅舅”,婶娘待她们果然亲切热络,看不出从前的细微戒备。
问起梅夫子的事时,婶娘还伤心掩泪:“好人怎么没有好报呢?当初高家落魄,多亏你爹照拂教导,才让阿泩得以成才。如今,阿泩已是大理寺卿,也替他爹翻了案,日子越过越好了,梅夫子却看不到了,哎。”
随即,她冲高泩道:“阿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梅夫子对你恩重如山,你必当把泠香当做亲妹妹一样照拂。他日若有机会回闻音县,也一定要到梅夫子坟前祭拜,你记住没有?”
“儿子谨记。”高泩正色应。
他会记得梅夫子的恩情,会记得到夫子坟前祭拜,可他不愿把梅泠香当做妹妹,他想照顾她一生一世。
玉儿在院子里蹴鞠,虽踢得不好,却欢喜得小脸红扑扑。
梅泠香坐在廊下看着她,高泩则立在她身侧不远处,也望着玉儿。
“我记得,师妹幼时不爱跑来跑去,玉儿性子活泼许多,倒与师妹有些不同。”高泩语气略压低些,不想让库房里找衣料的母亲和师娘听到。
“性子随她爹爹多一些吧。”梅泠香想到从前的章大少爷,那可是在府里坐不住的主,也不爱读书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