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传来劈柴声、说话声,屋内只剩梅泠香和玉儿母女两个。
梅泠香坐在圈椅中,抬手摸摸玉儿可爱懵懂的小脸,压低声音开口:“玉儿,阿娘须得向你道个歉,有件事,阿娘骗了你,你能原谅阿娘吗?”
玉儿摇摇头。
梅泠香看着,面色发白。
当初面对章鸣珂的质问,她没有承认的时候,心底便有隐忧。
她很怕玉儿长大之后,知道一切,会怨她。
这一刻,那份隐忧蓦然放大。
下一瞬,玉儿扑入梅泠香怀中,闻着阿娘身上让人安心的香气,玉儿奶声奶气道:“阿娘不用道歉,阿娘最爱玉儿了,若阿娘有事骗玉儿,一定是为了玉儿好,玉儿不怪阿娘。”
当初那样的决定,是为了玉儿好吗?梅泠香自己都心虚:“若阿娘只是为了自己呢?”
玉儿不太明白,但她知道,阿娘过得好,她才会好。
她没多想,从梅泠香怀中抬起小脸,亲亲梅泠香侧脸,乖巧地说着哄人的话:“不管什么事,玉儿都可以原谅阿娘,玉儿可以原谅阿娘……”
说到这里,玉儿下意识抬手数数,一只手不够,便把另一只小手也抬起。
她小手肉乎乎的,手背上还有清晰的小窝。
可两只手还是不够用,玉儿微微蹙眉,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随即冲梅泠香笑:“玉儿能原谅阿娘许多次,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梅泠香怎么也想到,女儿会说出这番话。
不管她做过什么,都无条件原谅她,这世上怕只有玉儿一人。
梅泠香忍不住抱住玉儿,双臂收紧。
当初选择生下玉儿,是她做过最不理智,却也最幸运的决定。
梅泠香没有直接告诉玉儿,而是同她说起云州。
她理了理玉儿跑乱的发丝,柔声道:“玉儿还记不记得,从前挂在外公灵位后的那两幅画像?”
“记得。”玉儿点点头,“可是,阿娘把画像烧了,玉儿有些记不清画像上的人长什么模样了。”
说到这一句,玉儿的语气有些焦急。
虽然阿娘说过,她不需要爹爹,只要阿娘就行。
可玉儿还是忍不住,抓住梅泠香衣袖,仰面道:“阿娘,你能不能再画一幅爹爹的画像?我们不挂出来,不让旁人看到。玉儿怕我会忘记爹爹的样子,等长大遇到他,也认不出爹爹,我就永远没有爹爹了。”
玉儿贪玩的时候会调皮,可懂事的时候,总是表现出比同龄孩童更多的聪慧。
她越是乖巧懂事,梅泠香越是揪心。
“玉儿,不用怕忘记。”梅泠香拉住她肉乎乎的小手,郑重告诉她,“你其实没有认错人,宸王叔叔便是你的爹爹。”
玉儿眨眨眼,宸王叔叔就是画像上的爹爹?
她的小脑瓜一时反应不过来。
梅泠香想了想,温声叮嘱:“他曾经是阿娘的夫君,可如今已不是了。他的身份有些特殊,所以,玉儿只能在我们这处院子里唤他爹爹,在旁的地方,尤其是不认识的人面前,都只能唤他叔叔,记住了吗?”
玉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拿纸画画的时候,她格外心不在焉,时而翘起头对梅泠香说一句:“我有爹爹了!”
梅泠香才发现,和旁的小伙伴一样,也有爹爹,这件事对于玉儿而言,是无比重要且值得开心的事。
用膳的时候,玉儿没有平日里乖,屁股挪来挪去。
才吃几口,便忍不住问金钿和多福:“你们认识宸王叔叔吗?知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听到“叔叔”二字,多福唇角抽动了几下。
听孩子熟稔的语气,只怕王爷听到这个称呼已经很多很多次,也不知王爷是怎么忍得住的。
多福与玉儿说话时,语气格外轻缓无害:“玉儿想找王爷吗?小人知道他住在哪里,那里也有许多好玩的玩具,比这里多得多,小人带玉儿去见王爷好不好?”
拿好玩的玩具吸引她?玉儿看多福的眼神变得古怪,下意识捧着碗往梅泠香身侧挪挪,仿佛多福是个骗小孩的坏人。
“我不相信你,除非你让他到我家来。”玉儿靠在梅泠香手臂侧,脆生生道。
金钿忍不住笑出声,拍了多福一下:“你就算捏着嗓子说话,也不像个好人,哈哈哈。”
梅泠香也忍俊不禁,放下碗箸,温声哄玉儿:“好好吃饭,宸王叔叔忙完事,自会来看玉儿的。”
回到宸王府后,多福跑得脚不沾地,直奔自家王爷面前:“王爷,小主子找您,让您过去呢!”
章鸣珂正处理卷宗,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轻嗯了一声。
须臾,他忽而驻笔,抬眸:“你说谁?”
“玉儿啊!”多福盯着章鸣珂,眼中透出些不认同,“王爷竟然瞒得这么紧,让小主子住在那样简陋的宅子里,就您这臭脾气,恐怕跟梅娘子还有得磨,要不小人先去禀报太安人,把小主子接进府中养着?玉儿那样活泼可爱,有她承欢膝下,太安人定会精神许多。”
这两年,袁氏时常病着,即便章鸣珂有出息了,把她接进宸王府,她也总是恹恹的。
多福想着,人一旦有了在意的事可做,也许精气神就养回来了。
章鸣珂知道,母亲有事忙,会好些。
可若告诉母亲,母亲定然会迫不及待把泠香母女接回来。
他心里有几分旁人不能理解的执拗,他要梅泠香只因一个理由回到他身边,那就是她心里有他,愿意做他的妻。
“本王自有分寸,你莫要多嘴,否则……”
章鸣珂威胁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多福抢过去:“否则便把多福赶回闻音县去。”
没等章鸣珂发火,他便伶俐地脚底抹油跑了。
玉儿找他,想必不会有什么大事,不过是让他陪着玩摇马,或是骑高马之类的。
这会子,章鸣珂正忙于公务,便将目光落到卷宗上,想晚些时候再过去。
可忙着忙着,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盯着卷宗的眼神变得涣散。
玉儿那小丫头有人陪玩,论理不会找他,所谓的玉儿找他,会不会只是一个借口?实际上是梅泠香有事找他,抹不开颜面,才把玉儿推出来?
寻常小事,梅泠香必不会找他,只会去找沈毅帮忙。
况且,他已将金钿送过去,今日多福也在,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来求他。
是不是她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是没办法让沈毅他们帮忙解决的?
这般一想,章鸣珂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换了身低调些的暗纹锦袍,正要出府,却被母亲的人唤住:“王爷,太子殿下的生辰快到了,太安人请您过去一趟,商议生辰礼。”
章鸣珂心里着急,却也按捺着性子,去了母亲院子里。
倒不是觉得太子生辰礼更重要,而是他不想让梅泠香觉得,他上赶着被她支使。
等等再去,也好。
袁氏把选中的几样东西拿给儿子瞧:“娘觉得都不太好,你有什么好想法,给娘出出主意。”
“儿子觉得都好,母亲的眼光自是好的。”章鸣珂顺口赞。
其实,自进屋后,他目光就没往那些东西上落。
袁氏哪会瞧不出儿子心不在焉?顿时不悦:“你成日里忙里忙外,也不知在忙什么,泓儿的生辰,若不是我说,你怕是要忘了吧?泓儿是你看着长大的,连他的生辰你都不在乎了?”
袁氏望望那些精挑细选的礼物,轻叹:“过几日,泓儿就满八岁了,你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膝下却连个影儿也没有。前些年,娘也不催你,可如今我身子不好,你总不能还这么耽误下去,否则等我不在了,谁来替你操心?”
话说到这里,袁氏越说越忧心:“前些日子,皇后探过娘的口风,听她的意思,似乎想给你介绍门当户对的贵女。娘知道你性子倔,没替你答应,现下就咱们母子二人,你先给我通个气,你究竟怎么打算?你若还惦记泠香,就去把她找回来,若放下了,娘好给皇后一个准话!”
原本,章鸣珂左耳进右耳出,脑子几乎处于放空状态听。
直到最后一句,章鸣珂忽而眸光一凝,语气淡淡:“就算儿子把她找回来,又能如何?”
“当然是娶回来啊!”袁氏望着他,“只要你别再像从前那样不着调,娘可以替你求她。”
这几年,袁氏也担心梅泠香的安危,时常催章鸣珂去打听对方是否安好。
章鸣珂支支吾吾的,从不给准话,很快就把话题转到别处去。
这孩子他们母子第一次心平气和说起梅泠香。
且儿子的神情,似乎隐隐含着笑。
章鸣珂眼睫微敛,藏起眼底笑意,唇线仍绷出肃然的线条:“这倒不必。”
“嗯?”袁氏看着他,心中生出怪异的疑惑,“什么意思?”
章鸣珂想等等再告诉袁氏,很怕母亲看出端倪,起身告辞:“儿子有急事要去处理,晚些回来,母亲不必等儿子用膳。”
他出府时,天还没黑。
为了避人耳目,他没骑马,而是坐进一辆外饰普通的马车,往梅花巷去。
半路上,与另一辆马车相对而行,错车时,寒风吹动车帷一角,章鸣珂听见另一辆那车里有人唤:“王爷?”
章鸣珂侧眸望去,认出是岳香菡,眉心下意识微拧。
两辆马车都未停,岳香菡还想搭话,撩起车帷唤他:“王爷!”
车夫略有迟疑,章鸣珂沉声吩咐一句,马车便加快速度驶离。
岳香菡无法,只得收回视线,坐在车厢内闷闷不乐:“王爷就那么忙么,连说句话的功夫也没有。”
贴身丫鬟宽慰她:“小姐,您看王爷坐的马车,明显不是平日里那一辆,许是有什么要紧又需保密的差事要办。奴婢瞧着,王爷瞧小姐的眼神,明显与瞧旁人不同。”
她知道自家小姐喜欢听什么,刻意哄着说,果然哄得岳香菡眉欢眼笑,赏了她十两银子。
马车停在沈家院门外,章鸣珂进到沈家片刻后。
隔着院墙,听到梅家院子里的欢声笑语,章鸣珂莞尔一笑,纵身越过去,似鸿雁掠地。
玉儿看到他落地时身轻如燕的姿态,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听说我们玉儿要找宸王叔叔,不知有什么要紧事呀?”章鸣珂神采英拔,缓步朝玉儿走过去。
他话音刚落,便见玉儿迈开小短腿,小牛一般朝他冲过来。
“爹爹!”玉儿甜甜的嗓音飘散在小院。
她声音不大,却将章鸣珂钉在原地。
章鸣珂被冲过来的玉儿撞得身形微晃,他接住玉儿,眸光朝着廊庑下娉婷的倩影望去:“你都告诉她了?”
隔着半个庭院,梅泠香也能感受到他此刻情绪的剧烈起伏。
梅泠香微微点头,鬓边珠钗反射晚霞,流光溢彩。
章鸣珂凝着她,胸腔内鼓动的狂喜,涌向四肢百骸,扰得他指尖发麻。
他恨不得将她抱起来,狠狠亲吻她丰艳的唇。
可终究,他收回视线,敛起眸底涌动的情愫,宽厚的掌心轻轻落在玉儿发顶:“诶!”
小孩子表达感情的方式,比大人直白许多。
章鸣珂被玉儿缠着,在那一声声“爹爹”的称呼里,几乎要迷失自己。
他也终于明白,今日确实是玉儿叫他过来,而不是梅泠香。
想通其中关节,章鸣珂既欢喜,又失落,他何其希望有一日,梅泠香也会这般直白地让人传话,说她想见他。
可惜,他只能想想,梅泠香看他的眼神,已从先前的略微心虚躲闪,变得温和平静。
章鸣珂总觉得,这样的她,有她从前的模样。
而从前的她,是不喜欢他的,这只怕不是好的转变。
玉儿玩累了,睡得比平日里早。
梅泠香在屋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曲调舒缓轻柔,哄玉儿睡觉。
章鸣珂立在廊庑下,听着屋里的曲调,心绪渐渐变得平和。
在挽回她心意的事上,他切不可急功近利。
从前的他,实在不是个可以依靠的好夫君,还让她独自颠沛流离,独自承受生玉儿的苦,哪一件都不是他做一件两件弥补的事,便能消弭的。
总得给她时间,来了解现在的他是怎样的人,让她自己来感受,他是否值得托付。
金钿从耳房出来第三趟,欲言又止望着他的时候,章鸣珂便知,自己该走了。
他冲金钿点点头,举步朝夜幕中走去。
哪知,他的手刚触上院门的门栓,便听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熟悉的声音压得低低唤他:“王爷留步!”
章鸣珂长指扣在门内横木上,心跳莫名加快了些。
他回眸时,却是神情如常。
“梅娘子还有事?”章鸣珂明知不可能,还是忍不住抱着亿万分之一的期待去想,她会开口留下他吗?
梅泠香走到庭院中央,便驻足环住双臂:“王爷等等,我回屋加件披风。”
她似乎也不怕章鸣珂会走。
说完这一句,便回身进屋。
她轻手轻脚进屋,不多时,再出来,肩头已多了一件绣木樨花襕边的披风。
朝章鸣珂走来时,她柔软的裙料在披风下翩动,似一只沾染花香的蝶,翅膀悄然在他心头搅起云雨。
许久之前,他便曾将那裙料推至她腰间。
至今忆起,犹觉筋酥骨软。
章鸣珂站得笔直,唇角略紧绷。
他眉眼藏在门廊的阴影中,叫她瞧不清他眼神。
“谢谢你肯告诉玉儿。”章鸣珂移开视线,不去注意她翩跹的裙,“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告诉她。”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王爷随我来。”梅泠香说着,素手搭上门栓另一侧。
她稍稍使力,将横木往她这边拉,一时没拉动。
门廊的翳影下,梅泠香侧眸望章鸣珂。
章鸣珂长指按住横木:“今日究竟是玉儿找我,还是你想见我?”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执意在此刻,问她这一句。
梅泠香眸光微闪,朱唇轻启:“都有。”
若她不想见他,多福临走的时候,她就会告诉多福,不必把孩子一时兴起的话转告章鸣珂。
她默然不语,顺其自然,便是猜到章鸣珂会来。
而她,也希望见他一面。
她说,都有。
章鸣珂手指下意识松开些,胸腔内的情绪,微微激荡。
“夜色正好,王爷可愿随我出去走走?”梅泠香轻声问。
蓦地,章鸣珂忆起离开云州城的前一晚。
今夜的梅泠香,与往常有些不同,章鸣珂说不清哪里不同。
但她愿意主动向他走近,应当是值得欢喜的事?
章鸣珂默不作声,捏住横木,稍稍使力,朝她那边推去。
吱呀一声,院门被打开,又轻轻合上。
院外便是比马车稍宽些的巷子,白日里也有热闹的时候,此刻却只有各家门前的灯笼摇曳辉映。
灯光不亮,筛过道旁梅树,在地上映出婆娑的影。
“王爷还记不记得云州城的时候?”梅泠香踏着树影下的光点,朝着道旁小小的梅园里走去。
这时候,梅园不会有人来,正好适合说话。
章鸣珂眉峰微动,直觉她应当不会是叫他来叙旧的。
步入梅园,梅泠香忽而顿住脚步,侧过身子,仰面凝着章鸣珂。
这里的梅树有些年头,又没到开花直接,枝叶密密匝匝盘错在头顶,她其实看不太清他面容。
“时隔许久,我还是想问问王爷。”梅泠香微微抿唇,她知道挑明这一句,意味着什么,她语气莫名低了些许,“那一夜,我为何会忽而昏睡过去,昏睡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避而不谈的话题,骤然被梅泠香提及,章鸣珂神情微变,惯常的端肃沉稳出现一丝裂痕。
他略沉吟,想不通梅泠香提起此事的缘由。
可既然她敢提,就要做好承担结果的准备。
“你当真想知道?”晦暗的树影下,章鸣珂俊眉微挑,睥着她。
被他这样凝着,梅泠香心神莫名被揪紧,她没办法再如方才那般淡然从容。
她微微颔首,便算回应。
她刚刚有所反应,余光便瞥见一道虚影,恍惚间,梅泠香忆起云州城海边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