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松云匆匆回到积玉轩,素来持重的她,面上带笑:“少奶奶,京城来信,是高大人写的,会不会是替老爷求医的事有消息了?”
她故意扬声说,好叫大伙儿听见,这都是梅泠香吩咐的。
很快,屋内传来梅泠香几乎喜极而泣的声音:“松云,你说对了,爹爹有救了。”
这几日,章鸣珂读书之余,也时常去后头的园子里习武。
荒废了好些年,但从前武师父教的招式他才记得一些,打算先自己练着。
一回到院子里,便见丫鬟们个个面带喜色,一问方知,是每人得了二两银子的赏钱。
他很好奇梅泠香有什么喜事,却不想从旁人口中听见。
他抹抹额角的汗,大步迈上石阶,朗声问:“泠香,什么事叫你这般开心?”
能让泠香给赏银,那必是大喜事。
该不会她怀上他们的孩儿了?章鸣珂心口蓦地涌上一股热流。
咳咳,应当不至于这么快。
正胡思乱想着,便听梅泠香道:“是有喜事。高师兄来信了,说是打听到遂阳县有位张神医,医术高明,能治好爹爹的病。”
高师兄打听到张神医的消息,本应是数月之后,但泠香等不及,便做了这出戏。
提前请到张神医,必能治好爹爹。
左右章鸣珂短期内又无机会去京城,更不可能无端去向高师兄求证,甚至他们连朋友也算不上,梅泠香完全不担心会露馅。
章鸣珂听到这话,面上笑意骤然僵滞。
“嗬,我朋友介绍的郎中,你见也不见就说是江湖骗子。他高泩打听到的,你也没见过,就说是能医好岳父的神医。”章鸣珂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桌案前,梗着脖子盯着梅泠香,“泠香,你会不会太厚此薄彼了些?”
他掏心掏肺,还不及高泩一张薄薄的信纸,章鸣珂凝着梅泠香的眼神,像极了在质问她为何如此寡情薄意。
前几日,章鸣珂还觉得泠香心里终于有他,开始对他有所偏爱。
眼前的喜事,明明是值得高兴的,可对章鸣珂来说,却无异于当头棒喝,他高兴不起来。
直到此刻,他才看清,梅泠香心里被偏爱的,从来只有高泩,而不是他。
她仰慕高泩的才华品行,所以对高泩的话由衷信服。
而对他呢?她愿意哄他,骗他,只是因为责任,为了让他听话,服从她的管束。
章鸣珂就这般盯着梅泠香,眼中透着受伤,绷紧的唇线却透着倔强。
他再不好,也没有薄待过她,梅泠香凭什么这般糟践他的真心?
“你误会了,我已说过,不是不信你,是我信不过赵公子他们的为人。”梅泠香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想,语气越发和缓温柔,“上回泠香亲手所作的那副《书院春景图》,已送给郎君,郎君为何仍对高师兄耿耿于怀?”
“泠香让郎君多读书,其实并非一味为了功名,也是为了明白事理。出了书院,没人拿你同高师兄比较,你自己也不必如此,更不该因此心生嫉妒。”
庭院晴阳高照,金色光线无声跃入绮窗。
屋内明媚温暖,佳人温柔恬淡,章鸣珂却又尝到被她抛入冰窖的滋味。
心口似有些漏风,章鸣珂弯起唇,忍着心痛笑应:“我不明白事理,我心眼小,嫉妒高泩。还是枕边人最了解小爷啊,小爷这就去读书明理,不在这里胡搅蛮缠,误你的事。”
言毕,他大步离开。
梅泠香知道,他除了书房,或是后头的园子,也没旁的地方去。
便先不理会他的无理取闹,她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松云,我需要你出门办两件事。”梅泠香拉住松云的手,低声相嘱,“我知你没出过远门,可眼下我最得用又信得过之人,只有你,松云,你可愿意走一趟?”
“你若不愿,我再想旁的法子。”面对自小一起长大的人,梅泠香心里自会替松云担忧,她并不想强人所难。
虽然事关重大,但成与不成,还得看松云自己的意愿。
“奴婢愿意!”松云握握梅泠香的手,眼神坚定。
她虽未出过远门,心里隐隐害怕,可只要少奶奶需要,她就会尽全力去做。
其实,当少奶奶伪造那封信的时候,松云便已猜到一些。
若换做从前,她也未必敢应,怕自己能力不够,反而误了少奶奶的事,这些时日她跟着少奶奶和袁氏历练了很多,才敢放开手,接下差事。
听少奶奶的措辞便知,少奶奶将要吩咐的事,须得保密,除了她,还有谁能去?
“只是,为何是两件事?”松云疑惑问。
其中一件,必是去遂阳县请那位张神医。
松云不知少奶奶究竟从何处得到的消息,还特意伪造那封信,借高泩的口说出来,她也没多问。
另一件事,却令她茫然,理不出头绪。
“第一件事,想必你已猜到了,对,我想请你替我走一趟遂阳县,请那位张神医来替爹爹治病,只是张神医性情异于常人,你或许得花些心思。”梅泠香说到此处,略迟疑。
须臾,她终究还是说出口,语气变得更为郑重:“这第二件,我想让你此行找机会转道去一趟南边的云州,替我买一处宅院,不需要多大,你记得把屋契带回来。只是得千万小心,莫让旁人知晓。”
这番吩咐,令松云震惊不已,她再也忍不住,脱口问道:“云州离咱们这儿多远啊,少奶奶怎的想到要去云州买屋子?不让旁人知晓,那少爷和太太呢,他们也不告诉么?”
“暂时别跟他们说。”现下太太平平的,尚未听说哪里有起义军,梅泠香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你且按照我的吩咐做就是,这也是顶要紧的事。”
打发松云倒是容易,她不说,松云也不会执意追着问。
若把去云州买屋子的事告诉章鸣珂喝袁氏他们,恐怕就不是她三言两句能解释的了。
是以,梅泠香想着,还是先不告诉他们。
等有朝一日,不得不举家南迁时,再告诉他们也不迟。
云州地处偏远,这会子屋价应当比闻音县还低得多,哪怕欺负松云是外乡人,也不至于贵到哪里去。
若等往后世道乱了,再跟旁的逃难者一起去争抢,只怕要涨不少,还有价无市。
松云离开闻音县时,章鸣珂和袁氏都没太在意,倒是袁氏想着路上会不安全,派了两位家丁护送。
请到张神医之前,梅泠香回去看爹娘时,并未提及此事,她想等张神医来到闻音县,给爹娘一个惊喜。
大少爷的气性倒是不小,连着几日都没来缠着梅泠香。
泠香睡了几日安稳觉,又对未来充满希冀,气色愈发好了。
这一日清早,天光刚亮,章鸣珂如往常一般早起,想去园子里练会儿剑。
往常起身出门,梅泠香都是睡得正香,并未被惊扰。
不知怎的,这一日,章鸣珂坐起身,双腿放到床畔,刚要躬身穿鞋,便听见身后一阵窸窣声。
不等他回头,便被女子温软的身子拥住脊背。
他背上的伤早已痊愈,她这般抱着他,脊背上窜出密密麻麻的酥痒。
不知是背上新长好的皮肉格外敏感,还是几日未曾肌肤相亲的缘故。
“小爷要上进,要练剑,你抱着我做什么?”章鸣珂语气算不上冷,只是刻意收敛起往日情意,便显得有些不耐烦。
闻言,梅泠香松开手,重新将手臂缩回衾被间。
她望着那分明舍不得挪动的背影,状似不在意道:“郎君既有正事要忙,泠香便不打扰了,今日去驻云山赏桃花,我带金钿去,郎君可去陪母亲用午膳。”
陪母亲用膳?母亲看到他这副德性,只会食不下咽。
况且,最需要他陪着的,是他的小妻子!
章鸣珂几乎是立时明白过来,方才梅泠香环住他,是想邀他一起登驻云山赏桃花。
他也是顷刻间把连日来的不忿,忘到九霄云外。
一心只想着和梅泠香一起游山玩水的事。
章鸣珂骤然转过身,隔着衾被抱住梅泠香,猛亲了两下她脸颊,咧嘴笑道:“既然香香诚心相邀,小爷定当陪你玩个尽兴!”
读书做学问,章鸣珂不擅长,可吃喝玩乐一道,他门儿清。
不消半个时辰,他便吩咐多福他们把东西备好,装上马车。
正好梅泠香穿戴妥当,一起去给袁氏请安后,便登车出门。
日头渐渐有些烈,章鸣珂坐在车内,望着霞明玉映的小妻子,越发心浮气躁。
掀开车帘透气时,见到外头有卖饮子的,便吩咐多福停车去买。
虽仲春时节,商贩为了口感好,好保存,也拿井水镇过,喝在嘴里凉津津的。
酸酸甜甜,味道不差,可泠香素来不喜生冷食饮,便都进了章鸣珂的肚子。
两杯冷饮子下肚,身上莫名的燥意总算散去大半,他也不再总盯着梅泠香看,而是转移注意,去欣赏远山近野的景致。
春日处处新绿,野花繁盛。
马车只到半山腰,桃花林更靠近山顶佛寺,须得徒步走上去。
山腰有一处平台,停着好些马车,看起来赏玩的人不少。
临近正午,日头烈似初夏,梅泠香整整发簪,戴上事先准备好的帷帽遮阳。
脚上穿的是方便外出走路的鞋履,可梅泠香体力不济,沿着弯弯曲曲的石阶往上爬了一段,小腿便泛酸,有些抬不动。
“我,我走不动了。”梅泠香抓在章鸣珂小臂处的手,略收紧,冲他摇摇头,“要不郎君自己上去,我在此处等着,郎君折几支桃花回来,也算我欣赏过了。”
“这怎么行?”章鸣珂不情愿。
他一个大男人,一个人上去赏花算什么?他本也不是那般风雅的人,能与她一起赏花,赏花这件事才变得有趣。
章鸣珂见她面色红润,累得不轻,提议道:“不如我背你上去?放心,你这样轻,我背得动。”
上山赏景的也不是只有他们二人,梅泠香自然不愿意。
章鸣珂只得妥协,扶着她,慢慢走到空旷些的地方,寻一张生着苔痕的石凳,铺上软垫坐下歇脚。
平台在树荫下,交错的枝条遮住日光,只零星的光斑洒在地上。
梅泠香稍稍侧首,摘下帷帽透气。
佳人容颜似玉,因爬山受累,出了一重薄汗,雪颊泛着醺然绯色。
取下纱帷的一瞬,似云开雾散,她本就姣美的容颜,愈发美得惊心。
这一幕,不止章鸣珂看在眼中,也落在了另一行人的眼底。
赵不缺陪同黄知县赏花,还有几位幕僚一起,有的斯文,有的谄媚,赵不缺便是其中最殷勤谄媚的那个。
见黄知县忽而驻足,朝着右上方看呆了眼,他也顺着对方视线望过去,竟然瞧见章鸣珂和他的宝贝娘子。
难怪方才停放马车的地方,他瞧着有两辆马车像章家的。
行啊,没空陪他们喝酒,倒是有空陪自家娘子游山玩水。
不过,这梅娘子究竟是吃什么长的,怎的一段日子没见,生得越发标致了?
赵不缺正要开口同章鸣珂打招呼,便听身侧黄知县低低赞:“奇葩逸丽,淑质艳光。美!咱们闻音县果真人杰地灵,竟能养出此等美妙的人物。”
一位斯文些的年轻幕僚,听着话音不太对劲,轻声提点:“大人,那是已成亲的小妇人,她夫君还在旁边站着呢。”
黄知县不高兴,抖抖胡子,语气不悦:“多嘴,下去守马车,别跟着了。”
自家小姨生得貌美,跟了黄知县后,整个赵家都水涨船高,改换门楣。
是以,黄知县贪色的脾性,赵不缺是知道的。
此刻,听了黄知县的话,他眼睛滴溜溜直转,抓到从前被他忽略的事。
上回在酒楼门口遇到章鸣珂夫妇的时候,黄知县并未太过留意梅泠香,今日却惊为天人。
而他的小姨是嫁为人妇之后,随夫君在街上买东西,被黄知县相中,许了小姨前夫些许好处,抢到的小姨。
该不会,黄知县好的是这口?他喜欢旁人家的美娇娘,且那小娘子还得是尝过云雨的。
赵不缺越想,越觉被自己猜着了。
好啊,梅娘子不是想管着章鸣珂学好,不给他们一点儿花章家银子的机会么?
那就送她一份大礼。
她以为她是谁,不过是个穷酸夫子的女儿,等她被章家出卖的时候,看她会不会后悔曾经折辱过他赵不缺。
一切都打点好了,只要把那庸医请来,就能有两千五百两银子到手,谁知就差临门一脚,被章鸣珂拒绝,煮熟的鸭子给飞了。
虽说信是章鸣珂写的,可是他又不傻,别以为他不知道,就是梅娘子的主意。
“确实美貌,我在咱县里还没见过更标致的小娘子。”赵不缺说着,往上瞥一眼,装作刚发现,“哟,那不是章鸣珂么,姨丈,等我上去打声招呼。”
“哦,是章家新妇,都是熟人,一起吧。”黄知县说着,迈开步子,倒走在赵不缺前头,仿佛他与章鸣珂更熟。
章鸣珂接过梅泠香手中帷帽,又站到另一侧,替她遮挡山风。
山下有些热,山上林荫处,却凉如初春。
梅泠香刚出了些汗,章鸣珂怕她染上风寒。
两人正轻声说着话,梅泠香忽而听见山道上有人唤章鸣珂:“鸣珂!”
梅泠香闻声望去,一眼认出是赵不缺和黄知县等人。
她有时会愿意相信直觉,那几个人里,哪个也不像正人君子。
蓦地,梅泠香伸手,想取来帷帽戴上。
哪知赵不缺已一步三阶迈上来,拍拍章鸣珂肩膀:“真是你们啊!”
“不够义气,游山玩水这样的美事,竟然不叫兄弟我。”赵不缺回眸望一眼黄知县,“不过,相请不如偶遇,既然碰巧遇到,咱们结伴同行如何?”
“甚好!”章鸣珂本就爱热闹,又因上回的事,对赵不缺心中有愧,赵不缺主动提议,他哪有不应的道理。
可话音刚落,他想起还有梅泠香,她素来瞧不上赵不缺他们,恐怕会扫了兴致。
是以,章鸣珂侧眸瞥一眼梅泠香,对上她略带央求的眼神,转而为难地对赵不缺道:“可我今日是陪我娘子来的,女眷走得慢,恐怕不太方便。”
这回是黄知县慢悠悠上前接茬:“诶,无妨,春色正好,本该慢慢欣赏,本官不赶时辰。”
连黄知县这个父母官都开口了,章鸣珂实在无法再拒绝。
继续往上走时,黄知县让他们走在前面,他自己则屈尊走在后头。
要知道黄知县官虽不算大,却颇有些官威,去哪里都是他走在前头,后面一群幕僚跟班。
赵不缺不动声色观察着黄知县,目光随他视线朝前方几步台阶处望去。
只见梅娘子行动间似弱柳扶风,腰肢随步幅微微摆动的模样,媚而不妖,明明举止端庄秀雅,却令人心猿意马。
赵不缺立时明白过来,黄知县此番为何执意谦让。
章鸣珂知道梅泠香体力不支,光想着如何扶她,好叫她省力些,丝毫没注意后面。
而梅泠香呢,往上走了一段,脚步越发慢下来,这回倒不是走不动,只是隐隐感觉后面有道视线一直粘在她身上,毒蛇一般,令人心里发憷。
她不想再继续让那几人跟着,可一行人里黄知县最大,大家只有听从的份儿。
当着黄知县的面,她无法开口。
她能理解章鸣珂方才的为难,倒是不怪他,只怪今日出门没看黄历,遇到不速之客。
“走不动了么,要不要歇歇脚?”章鸣珂一面问,一面鼓励她,“前头不远便到了,你瞧。”
梅泠香抬眸望去,已能透过扶疏的枝叶,窥见点点桃绯。
她轻轻摇头:“走吧。”
言毕,她蓄起仅剩的体力,加快脚步。
不多时,走到桃花林畔,那道黏腻的视线才终于消失。
桃花开得正艳,灼灼其华。
梅泠香随章鸣珂漫步林间,飘落的花瓣时而落在衣襟、裙摆,恍若置身琼台仙苑。
与那一行人隔着一株花树的距离,梅泠香悄然朝那边望一眼,想知道方才那让人不适的视线出自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