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鸣珂语气沉沉掷地:“你是!你就是不信我!”
他真傻,成亲那晚,他便知道,她看不起他的,却像个傻子一样被她戏弄了这么些时日。
言毕,章鸣珂起身,大步走出去,想找个地方散散心头郁气。
走出门,被廊外春风一吹,脑子清醒几分。
他此刻身无分无,除了在家待着,还能到哪里去?
不愧是他的好娘子,倒是很懂得打蛇打七寸!
章鸣珂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回屋去咬她一口解气。
他攥紧拳,僵立一瞬,深深呼吸几下,蓦然调转足尖,朝书房走去。
步子迈得极重,仿佛要踏碎地砖,震断廊柱,好叫屋内狠心的小妻子感受到他的气闷。
梅泠香立在窗棂侧,透着罅隙,眼睁睁看他负气走进书房。
往后两个时辰,他便在书房里同她耗着,不出来。
直到掌灯,丫鬟们摆好晚膳,多福、金钿、松云她们轮番去请,章鸣珂依然不肯出来,还把门栓上,不让人进。
梅泠香轻叹一声,命松云拿来食盒,她亲自拣了几样菜肴,还盛了一碗吊梨汤。
走到书房门外,梅泠香抬手叩响门环。
从她踏上书房外的游廊,章鸣珂便已听见那轻盈的脚步声,以为又轮到哪个丫鬟过来叫他用膳,他扬声道:“小爷不饿,别再来烦我!”
“是我,泠香。”梅泠香没往心里去。
这大少爷气性还挺大,竟能持续两个多时辰,从天亮气到天黑。
他若把这毅力用在正道上,何愁不成事?
听到她的声音,章鸣珂手中书卷啪地一声掉到地上。
哼,她来书房看书的时候,他会跟在身后缠着她,今日他看了半日的书,她却不知道来看一眼,哄哄他。
都什么时辰了,才来。
她知不知道,从天亮等到天黑,是什么滋味?他给了她这么久的机会,她却不知道把握,现在来哄他?哼,晚了!
心里再怨,章鸣珂对她也说不出重话。
他弯腰捡起书卷,拍拍灰尘,语气硬邦邦回应:“小爷不饿,今夜我睡书房,不闹你了。”
他不闹她,她想必开心得很。
明知这样赌气,伤到的只有他自己,章鸣珂却是找虐似的,非得这样说话。
说完便有些后悔,把她赶走了,还是他独自生闷气,她既看不到,更不会心疼。
“我一个人,怕睡不着。”梅泠香声量不大,说完便羞耻地咬住唇瓣。
为了哄他开门,她竟也能说出这般不知羞的话。
羞耻之余,她又莫名有些兴奋,为自己能迈出从未设想过的一步,感到新奇。
偶尔不那么循规蹈矩,感觉竟然不坏。
况且,比起他时常惹人着恼的诨话,她这一句,根本不算什么吧?
她只是为了哄他开门,又不是在暗示或是勾引。
“你说什么?!”章鸣珂坐不住了。
屁股下似装了弹簧机括,霍然从圈椅中弹起来。
他绕出书案,健步如飞,风一般窜至门扇后。
胸膛起伏两下,他猛然打开门扇。
风灌进屋内,拂动他发丝衣摆。
梅泠香对上他的眼神,那是她见过最深挚的眼神。
“泠香,你再说一遍,明明白白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章鸣珂语速不快,心跳却快如迅疾的鼓点。
素来是他爱着她,缠着她,原来她也有需要他陪伴的时候么?
哪怕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惦记他一点好处。
章鸣珂很想亲耳听到,她希望他能抱着她入眠。
“你先让让,好重。”梅泠香螓首微垂,语气不自在。
章鸣珂傻傻侧身,给她让开一条路,又将房门合上。
门上合上的碰撞声,敲在梅泠香耳膜,震得她心尖一颤。
她走到书案侧,打开食盒:“有你最爱吃的笋煨火腿,这回用的是新鲜春笋,你不想尝尝么?”
听到脚步声停在她身后,梅泠香没回头,只耳尖染上薄薄绯红。
她强自镇定,把他没看完的书收好,放至一旁,又把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摆:“还有吊梨汤,甜而不腻,这会子正喝,温度刚刚好。”
话音刚落,她腰侧被挤压,呼吸骤然一紧。
身后男子身量高大,大掌握住她纤腰时,几乎是将她圈在怀中。
身前是坚硬的书案,身后是男子坚实的胸膛,她纤袅姣好的身形被困在这狭窄的空间里,避无可避。
“香香,小爷要控诉你谋杀亲夫。”章鸣珂的声音近在耳畔。
梅泠香肩膀一沉,是他的下颌压下来。
“郎君又胡说些什么,泠香盼着你好还来不及。”梅泠香紧张得嗓音发颤。
“你先把东西吃了。”她试图转移话题。
可这种时候,章鸣珂异常执着,绝不上当。
他在她耳畔低低地笑:“小爷就喜欢看你紧张的样子,这才像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章鸣珂站直身形,掰住她肩膀,将她转过来,握起她的手,按在他心口。
隔着衣料,梅泠香感受到那胸腔里有力的跳动。
她微微垂首,听见他压低声音说:“你这般攥着小爷的心,一时丢进冰窖,一时抛进火盆,再这样下去,小爷迟早被你玩儿死。”
“你说说,小爷可有冤枉你?”章鸣珂语气变得玩世不恭。
梅泠香听得出,他似乎已经忘记生气了。
气性虽大,倒也好哄。
“我也尚未用膳,饿得很,听不懂郎君在说什么。”梅泠香睁开手,垂眸拧过身去,拿起一双银箸,侧首递给他,“一起吃吧。”
烛光映照眉睫,佳人细密的睫羽似一排流苏小扇,顾盼间,妩丽风流而不自知。
章鸣珂环住她腰肢,俯身轻蹭她鬓边柔软的发和细腻面颊:“香香,你跟着小爷学坏了。”
哄大少爷消气,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不容易。
也不知他何时往垫褥下藏的画册,看清画面的第一眼,梅泠香便觉眼睛被烫着似的,匆匆别开眼,面颊红得似院中半开的海棠花。
翌日醒来,梅泠香腰也酸,腿也发软,在浴桶中泡了好一会子,才好些。
膝头白皙的皮肤仍泛红,章鸣珂要替她涂药膏,梅泠香羞恼地赶他出去,只留松云在屋内服侍。
用罢早膳,又喂了一会儿鱼食,身体缓过来些,行动已看不出明显异样,梅泠香才领着松云往积金堂去。
袁氏在小花厅里,翻看账册等着。
昨日儿子出府过,还带着一身酒气回来,此事袁氏知晓。
回府后,儿子在书房赌气不理人,袁氏也听说了。
她怕儿子没个分寸,不知好歹,伤了与泠香的夫妻之情,还叫泠香寒心,有心想出面教训教训儿子。
可儿子已成家,知道要脸面,泠香也是有主意的姑娘,她不好频频插手小两口的事。
毕竟,她是过来人,当初与老爷起争执,她也是不喜欢长辈出来和稀泥的。
是以,袁氏忍了又忍,听范嬷嬷的劝,尽量放宽心。
这会子见到玉颜皎皎,眉眼含春的泠香,袁氏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来。
嘴上却还是要骂儿子几句:“六哥儿是个不成器的,你不给他银子,他同你闹了是不是?”
“母亲放心,郎君肯讲道理,这会子已明白母亲和我的良苦用心,今日没出门,自觉在书房用功呢。”梅泠香坐到袁氏身侧,温声宽慰。
翻动账册时,蓦地忆起昨夜章鸣珂捏着她手指,翻动画册的情形,雪颊不由沁出一抹嫣红。
袁氏瞧着,立时心如明镜,都说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果然不假。
幸好儿子和他爹不一样,还有救。
袁氏不忍梅泠香太操劳,今日没多留她。
才一个多时辰,便装作看累了,要去园子里走走,借故让泠香回去歇息。
“春色怡人,听说驻云山的桃花快要开了,我都想去,可惜老了,爬不动山。你们年轻人趁还玩得动,不妨出去走走。”袁氏含笑道。
泠香什么都好,就是太乖巧了些,心里时时惦记着各样正事,没有丝毫愉悦自己的心思,懂事得让人心疼。
梅泠香愣了愣,她没想到,袁氏时常教训章鸣珂不该贪玩,却会劝她出去游山玩水。
上一世,袁氏待她好,也没有这样劝过。
不知怎的,梅泠香回去路上视线渐渐模糊,心中颇不平静。
她能感觉到,袁氏劝她游玩放松,才是真正推心置腹。
那她自己呢?
直到此刻,梅泠香才真正静下心来想,这一世,除了治好爹爹的病,保住一家人平平安安,除了安顿好她在意的人以外,她自己想过怎样的生活?
前一世,她一面操心爹爹的病,一面努力学着做生意,替袁氏分担,时时绷紧心弦。
而今,替爹爹治病的事,她心中已有想法。
生意之道,她也早已学会,现在跟袁氏学,只图温故知新、熟能生巧。
养家糊口、生离死别的苦,她已尽数尝过。
侥幸重活一世,她还要像前世那般自律自苦么?
她其实并不喜欢吃苦,她也想过轻松恬然又安稳的日子。
后半夜里,她勉强打起精神,攀在章鸣珂肩头,要章鸣珂答应拒绝赵不缺他们,别请那不知底细的郎中过来,章鸣珂是答应了她的。
梅泠香明白,似他这般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要他去拒绝朋友,其实很为难,但他依然能听劝。
若往后他都能这般听劝,他们的日子,其实也算得自在安恬。
回到积玉轩,梅泠香立在海棠树下,悄然望向书房窗畔看书的郎君。
听着春风穿花拂叶的声音,她静静回想起嫁给章鸣珂后的一幕幕。
多数时候,她对他其实是满意的。
他还算能讲道理,且就算再生气,也是独自生闷气,不会将怒火发在她身上。
这一点,就连爹爹做得也不算好。
自记事起,阿娘的柔顺隐忍,她都看在眼中。
感受到庭院中望来的视线,章鸣珂状似目不斜视,眼角余光却匆匆瞥过去。
辨出海棠花下的倩影,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妻。
他收回余光,目光继续专注于手中书卷,仿佛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所觉。
天知道他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她不是喜欢他用功上进么?一回到他们的小院,泠香便看到他用功读书的身影,定然欢喜。
他以为,梅泠香站在树底下望望,便会过来夸赞他几句。
章鸣珂静静等着,心里已控制不住开始飘飘然。
哪知,余光再往树下瞥去时,竟见梅泠香转身要往另一侧走。
“诶。”章鸣珂霍然起身,手里还握着书卷,急急探首唤住泠香,“你别走呀!”
梅泠香本不想打扰他,没想到他主动开口唤她,她驻足回眸,目光疑惑:“郎君不是看书看得正专心么,找泠香有何事?”
院中海棠花树已有些年头,枝条舒展交错,花朵盛开大半,一朵朵铺叠如绯色烟霞。
佳人立在那烟霞侧畔,裙裾临风轻漾,娉婷袅娜,温柔妩丽,竟比那堆琼砌玉的花枝更让人移不开眼。
她一双翦瞳,莹莹似世间最润泽的墨玉,合该如昨夜帐中那般,海棠经雨,嫣润横波。
偏偏此刻朝他望来,叫章鸣珂想起书院里一板一眼的夫子。
仿佛看穿了他,并质问他,方才是不是没用功。
“小爷很用功的,不信你问多福他们。”章鸣珂说着,抬起手臂,冲泠香扬一扬手中书卷,“我就是有几处看不太明白,你能不能给我讲讲?”
案头的书,是梅泠香一早找给他看的。
其实章鸣珂只囫囵吞枣翻了翻,便找来一本更感兴趣的兵书藏在里头,悄悄掩人耳目。
他自然也不是真有问题想问她,不过是半日没见,想同她待在一块儿。
“好。”梅泠香没有旁的急事,便举步朝书房走来。
趁她走到廊庑下,暂时看不见他的时候,章鸣珂做贼似的,赶紧合起兵书,起身想往书架上藏。
脑子里还胡乱想着,待会儿编几个怎样的问题请教她才好。
仓促间,章鸣珂被书案绊了一下,手中兵书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正好被梅泠香抓到。
“郎君想藏什么?”梅泠香望望他,目光又下移,落到地上,不太明白他看书怎的还鬼鬼祟祟。
糟糕,又要被娘子教训了。
章鸣珂第一反应竟不是捡书,而是回身关上半敞的窗扇。
刚关好窗扇,梅泠香已走到他身侧,躬身拾起地上的兵书。
看清上头的字迹,梅泠香便知是怎么回事。
原来他答应她先把那几本书看完,再看其他的书,章鸣珂没做到。
可他肯老老实实待在书房,已经变好很多,梅泠香竟不知该不该说他什么。
毕竟,她也没想过,他用功便能考中进士,更被说高中状元了。
没等她开口,章鸣珂自己先忍不住,他捉起她另一只手,狠狠打在他自己掌心,像是把她当成夫子,让她惩罚自己。
打完听见梅泠香轻呼,他又嫌自己莽撞,边替她揉发红的手,边懊恼道:“打疼你了是不是?怪我没轻没重,你拿镇尺打我吧。”
言毕,还真把镇尺拿过来,递给梅泠香。
因着懊悔、心虚,他动作显得笨拙而卑微。
梅泠香却不接,瞥一眼那酸枝木镇尺轻笑:“我为何要打郎君?”
她把兵书放到书案上,朝章鸣珂那边推去。
“我,我偷偷看兵书,你不生我气?”章鸣珂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素来原则分明的小妻子,怎的开始为他破例。
难道,他在她心里,终于变得不一样了么?
“只要你做的是正经事,我便不生气。”梅泠香不太明白,章鸣珂为何总怕她生气,明明他们两个人之间,章鸣珂才是经常赌气的那个。
“你当真看不进去那些书,直接同我说便是了,往后便看你爱看的兵书吧,或许我夫君是做武状元的料呢。”梅泠香是忽而想到,他曾说要考状元,才脱口说出这句玩笑话。
殊不知,章鸣珂会当真,还备受鼓舞。
“你觉得我能去考武状元?泠香,你当真这么觉得?”章鸣珂欢喜不已。
一则往后他不必不啃他不喜欢的书,二则欢喜泠香这般包容他,相信他。
梅泠香一时无言以对,总不能告诉他,她只是随口一说?
章鸣珂哪知她心里的微妙,仍自顾自激动。
“你放心,我是你夫君,肯定不让你失望!”章鸣珂越想越觉得,自己考上武状元的可能性很大,也开始认真思考武状元需要考些什么。
“不过,光看书还不行,我武艺恐怕不过关。泠香,你和母亲商量商量,给我请一位武师父进府。”章鸣珂说着,忍不住补了一句,“你不相信我,我却相信你看人的眼光。”
闻言,连梅泠香也忍不住在心里赞他一句,真会说话。
夸他自己是武状元之才,夸她慧眼识人,还拐弯抹角再表达一次不满,因为她不相信他们找的郎中。
虽不知他这回能坚持多久,梅泠香倒是一时说不出拒绝他的话来。
梅泠香暗自摇头,坐到圈椅中,温声问:“那件事,郎中已让多福送信,告诉他们了?”
“嗯。”章鸣珂瞬时耷拉下脑袋,“是我拜托人家帮忙,现下人家都打点好了,我又开口拒绝。哎,小爷为了你,真是在兄弟们面前丢尽了脸。”
“最近我是没脸出去见他们了,等过段时间,好好整饬一张席面,跟他们喝酒请罪去。”
这倒是无可厚非,梅泠香微微颔首。
梅泠香得空把章鸣珂想习武的事,同袁氏说了,两人便一起打听着。
但可靠的武师父也不好找,加上章鸣珂的名声不太好,愿意来的人更少,梅泠香并不着急,而是先着手另一件事。
安安稳稳过了几日,梅泠香估摸着高师兄已在京城安顿好,眼见时机成熟,便悄悄拿出一封信,递给松云,吩咐几句。
不多时,松云便借口回梅家,出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