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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案齐眉,终是意难平(岁既晏兮)


常年在狱中和各色囚犯打交道的狱卒却没什么多余的怜悯心, 动作粗暴地把人往前推着,口中还厉声训斥, “快点!别磨蹭!!”
那人被推得踉跄,却也没生恼意, 反倒是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他往下努了努嘴,示意了下自己腿上又开始冒血的那大豁口,嘶了口气,说话却是语带笑意地调侃,“对不住, 某这会儿腿脚实在不便。如今还能撑着走两步, 若是再快了, 这腿怕是要真废了,到时少不得要劳烦诸位大哥把我抬过去了。”
旁边的狱卒被这话噎住。
这人说得还真是,别说抬人了, 这人要是真出了什么岔子,他们也得跟着吃挂落。这等级的要犯, 可比他们金贵多了。
从狱卒的反应中感受到点微妙的类似示弱的态度, 这犯人立刻顺杆子往上爬,“兄弟你我都是替人当差的,也都知道,咱们不过是混口饭吃, 这上头人的大事和我们这些底下小喽啰没什么关系。我不像兄弟这般运道,能在玉京、在皇命底下混口饭吃, 偏还倒霉催地赶上了眼下这档子事。谋反之事不同寻常,我听陛下命皇子亲自审理,不知这次派的哪位皇子?听说太子殿下素有贤名,对人一向宽和,若是能落在他手上……”
刚刚被噎了下狱卒听得这话,确实忍不住嗤笑,“你还真是净想美事,青天白日做什么春秋大梦?太子是何等贵人,哪有空来理你们这些谋反逆贼?”
这人被嘲讽了一番也没有生气,而是顺势摆出了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那不知是哪位皇子审理?”
先前那狱卒正待答话,却被旁边地人拐了一肘子,“你跟他废什么话啊?”
被这么提醒,那狱卒也意识到自己被套话了,脸色变了变,一时闭紧了嘴,不再发一言。
先前出声提醒的是个年长些的狱卒,他瞥了眼这个手脚都带着镣铐的青年,没什么情绪地警告,“老实点,别多话。”
青年满脸“我听话”的表情闭了嘴,但心底却大大地“啧”了下。
遇到老手了。
这警惕心,有点太过了吧?
这么一路无话地到了刑堂,最引人注目的却部分那些带着陈年血渍的刑具,而是坐在刑堂正中的那个人。
刑房昏暗,更衬得那双幽碧色的眼睛宛若幽狱的厉鬼一般。
青年的脸色陡然变了。
再不见半点方才调侃狱卒的轻松自在。
梁涣自是注意到了对方那转瞬间的情绪变化,不由眯了眯眼,像是很有兴趣的问:“你认识我?”
幽幽的声音从上首飘来,青年狠狠咬了下舌尖才恢复镇定,他敛下了外露的神情,尽力平稳了语气开口,“七殿下这些年厉行新政,名声遍及朝野,如今天下何人不知?”
就是这“名声”是什么样的名就不好说了。
梁涣低低笑了一声,下一瞬却神色转厉。
那双幽碧色的眼睛直直地盯视过去,他沉着声道:“我看不止吧。”
肃州都督刘安饶私藏甲胄,被人揭到御前,告发他有谋反之意。后者得知消息便畏罪自杀,罪魁祸首是死了,但这事却并不算完,这些盔甲到底是从哪里来,谋反之事又有是否还有别的同党,都要一一查明。
梁涣正是负责查这事的人。
他心知肚明,自己这些年都在玉京,就算干了什么,“名声”也都在玉京朝堂之上,刘安饶统兵在外,他的门客,上哪去对皇子这么熟悉?除非对方本来就和玉京又联系。
这边,卢皎月也来了大理寺。
刘安饶和先皇后是堂亲——当然,关系并不亲近——对方的谋反肯定牵扯不到已经去世多年的先皇后身上,卢皎月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更不用担心被波及而避嫌。
只是对于原身来说,先皇后和亲娘也差不多了,后者的亲属出来这种事,她于情于理都该关注一下调查进展。而且按照原主记忆里,先皇后对对方的评价,这实在不是个会造反的人。
卢皎月脑子里转着这些想法,到了大理寺,却在这里遇到了一个没想到的人——太子。
卢皎月面露意外,太子的表情也很明显地一僵。
他停顿了一下,才开口道:“高平妹妹。”
两个人的表情都很尴尬。
前几年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突然传出了“高平郡主乃是凤命”的流言。当然,这种小道消息一直都有,不过都是众人私底下嚼舌根的议论,没人敢拿到台面上说,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真信。可这一次似乎有所不同,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三人成虎,流言到了这种人尽皆知的地步,便不能等闲视之了。
在这样甚嚣尘上的流言之中,卢皎月不可能嫁人。
非皇家之人绝不敢娶她,皇子们倒是有这个想法,但是这会儿先冒头的绝对会被群起而攻之,卢皎月能名正言顺嫁的只有太子了。
但是太子不愿意。
他对这件事简直表露了十二万分的抗拒。
原因也很简单,就是这句“高平妹妹”。
对方从前都是直接叫“高平”的,这会儿这么强调“妹妹”二字,可见其心态。因为先皇后的那层关系,太子是诸位皇子中唯一把原身当成亲妹子来对待的。
在他的那套自我道德标准里,这种行为简直乱了纲常伦理。
太过难以接受,以至于这么多年下来,太子第一次那么直白地忤逆君父。
但是这么一来,卢皎月就陷入了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
她要嫁只能嫁太子,但是太子坚决不娶。好在后者找成帝抗旨的时候还知道屏退左右,不然卢皎月这会儿面临的流言蜚语可不是“凤命”这么简单又偏向正面的形容了。
不过这种“嫁不了”的状态也正和卢皎月的意,她对在这个小世界发展一段新感情没什么兴趣,这会儿也自然而然顺着太子的称呼见礼道:“高平见过兄长。”
这一声“兄长”让太子的神情一下子软化了下来。
但再一转念,他面上又显出忧色:如今流言沸腾至此,高平的婚事可怎么办?
父皇糊涂啊!
这些事实在不好当着高平的面提起,太子勉力压下那些思绪,对着卢皎月笑了笑,“高平此遭是为了刘安饶事来?”
卢皎月点点头,“确是如此,打扰兄长了。”
刘安饶谋反一案,按成帝的命令是“太子主理,老七协办”。但储君事务繁多,只负责统摄大局,具体查案的事其实是梁涣在办,所以卢皎月先前见到太子才这么惊讶。
另一边,刑堂。
太子到来的事第一时间禀报到了梁涣这里,梁涣不自觉地拧了拧眉,用词谦恭,但语气极其冷淡地开口,“你去回禀太子,说‘容太子见谅,涣正在讯问要犯,一时脱不开身,等问讯结果出来,涣必亲去东宫奏报’。”
盼喜领命而去,简直是迫不及待地从这阴森森的刑堂走出去。
但是还没走出几步,就看到有随从急急赶过来。
盼喜面露疑惑,“出什么事了,这么急?”
对方喘着气快速道了句话,盼喜听罢一愣,也是忙不迭地回身折返。
那边,梁涣刚刚走到那犯人身边,还没来得及问呢,就看见折返回来的盼喜。
他露出了些许冷淡不耐的神色,但还未及开口,就听对方道:“禀殿下,高平郡主过来了!”
梁涣一怔:“阿姊?”
这微微出神间,那个一直跪在原地的囚犯却有了动作。
一点凌厉的寒芒自余光中闪过,梁涣自从开府在外,这些年遇到的刺杀不知凡几,对于这些利器再熟悉不过,他条件反射地一脚踹过去。
但是几乎是动作的下一瞬,梁涣就意识到不对。
对方这动作的方向,并不是想刺杀他,而是想自尽。
思绪念转,他已经踏了出去,一把拽住对方的腕上的镣铐将人扯过来,劈手夺过对方已经横在颈侧的铁片,顺道给人卸了手腕。
这一切发生不过转瞬之间的功夫,一直等梁涣将那枚染血的铁片扔到地上,“当啷”的一道声响后,因为这猝不及防的变故陷入凝滞的刑房才重又有了动静:一时之间,按犯人的上去按住犯人,护卫主子的过来护卫主子,两边人都被团团围住,梁涣和那囚犯之间被隔出了泾渭分明的分界。
反倒是过来禀报的盼喜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时懵在原地,成了泾渭分明两线中的一叶孤舟。
盼喜:???
他这点迷惑只维持了瞬许,抬眼就看见那边的梁涣。
后者没什么表情的盯着手心的伤口,五指开合着虚握了两下,殷红的鲜血顺着掌心的纹路流淌下来,汇成血珠滴到地上。
幽碧的眸子倒映着汩汩而流的血液,再加上那毫无表情的脸……
盼喜只觉得一股悚然之意攀上了脊背,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第133章 错认17
盼喜到底侍奉了梁涣这么多年, 那点莫名生出的恐惧只维持了极短的一段时间,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尖着声急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拿药?!没看见殿下伤着了吗?”
他这一嗓子反倒是缓下这刑堂内骤然紧绷的氛围, 立刻就有人应声, 忙不迭地起身跑去拿药。拥簇在梁涣周围的护卫也终于回神,纷纷俯身请罪, “属下护卫不力,还请殿下责罚。”
梁涣没理这茬, 反倒是抬眼瞥向正去找伤药的那人,淡着声吩咐,“不用拿药,去打盆水来。”
这命令颇为奇怪,但被吩咐的人不敢质疑, 只是领命应是。
倒是盼喜意识到什么, 但刚想开口说点什么, 梁涣已经越过他,向那边的被摁住的囚犯走去。
刑堂的狱卒应对犯人的自戕经验丰富,把人牢牢摁住的同时也不忘堵上他的嘴巴, 免得对方咬舌自尽。不过那人好像也知道自己没有再次动手的机会,安静地伏在地上, 连挣扎的呜咽声都没有。
梁涣目光在对方身上定了一会儿, 却被刻意避开了眼神接触。
这人对他或许不仅仅是“知道”那么简单。
他眯了眯眼,“带下去吧,别让人死了。”
对方嘴里恐怕能被问出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狱卒连忙领命,把人带了下去。
梁涣蹲身下去, 用帕子包着左手捏起了那块染血的铁片,盯着看了一阵, 抬手递给了身侧之人,“查清楚,他怎么把这东西带进来的。”
旁边的小吏不敢怠慢,绷着表情把那铁片接过来,声音发紧道:“属下遵命。”
囚犯身上藏了这么要命的东西他们却没发现,这是天大的疏漏。
不赶紧将功补过,等着被问罪吗?!
梁涣点了下头,“去查吧。”
这安排的功夫,一开始想要拿伤药的那人已经照着梁涣的吩咐打了水回来,颇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盼喜禁不住开口相劝:“殿下……”
结果梁涣一个眼神瞥过去,他就讷讷止声。
梁涣稍微加了点力气攥了攥从方才起一直握拳的右掌,伤口在压力的作用下已经渐渐止住了血,梁涣略微感受了一下,确认没有温热液体再从掌心溢出,他才抬手过去,吩咐:“倒水。”
端水那人闻言一愣。
但是殿下手上的伤……
端水之人久久未动,一直到梁涣面带不耐地又催促了一遍,对方才终于满脸不确定又胆战心惊地将水往梁涣的伤手上倒过去。
水流冲开黏附在肌肤上的血渍,又有部分顺着划开的伤口浸泡到内里的血肉,带来阵阵刺痛。梁涣却像是没有痛觉一样,表情平静地注视着流水淌下,从鲜血的殷红变作了淡淡的粉色,最后恢复了无色清澈……梁涣这才拿开了手,顺势甩干了手背上的水渍。
去见阿姊,当然要干干净净的。
太子是个极为认真又勤勉的人。
他身为储君,身上事务繁多、没法事事躬亲,但是也必定详细了解自己所领差事的事情进展,没有丝毫怠惰之态。刘安饶谋反一事虽非他亲自在查,但是对调查进展却了解得很详细,这会儿和卢皎月说起来也不显得局促。
故而梁涣过来的时候,正看见两个人相谈甚欢。
他脚步不由一顿。
他知道“凤命”的流言,也知道那说法发酵到如今已经不单单是流言这么简单。从成帝默许的态度来看,高平郡主是未来的太子妃这件事早就板上钉钉,只差一道明旨了。
早就知道是如此,但是看见眼前这一幕,他依旧觉得刺眼。
掌心的刺痛唤回了神智,梁涣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用力,崩裂了手上的伤口,他勾了勾手,握住了先前塞在袖中的帕子,这才继续往前。
外面侍立的东宫宫人这会儿也看见了梁涣,忙行礼,“奴见过七殿下。”
这动静引得里面的两人循声看过来,梁涣顺势见礼,“弟弟见过太子兄长。”
再对着卢皎月,他表情不自觉地就软和了下来,“阿姊。”
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实在太明显,太子就是想无视都困难。
他倒是不在意这事,反倒还对着卢皎月调侃,“我同七弟说了多少遍,兄弟之间不必那么见外,他都没听进去,也就对着你,他才肯开口叫声‘阿姊’。”
卢皎月当然替梁涣打圆场,“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七弟敬之爱之,自然不肯稍有怠慢。”
太子笑,“瞧你这护着的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你嫡亲弟弟呢。”
卢皎月莞尔,“他叫我一声阿姊,我当然护着他。”
那边两人宛若家常的说笑,梁涣的掌心攥得越发紧了。
只是“阿姊”么……
细微的黏腻感在手心蔓延开,不是汗,而是漫开的血。
太子尚未察觉异样,见梁涣已经走到了跟前,他也就顺势开口问:“七弟这边,可有什么新的进展?”
卢皎月本来就是来问刘安饶一案的,这会儿太子开口问,她也将目光落到梁涣身上。
但是视线刚刚落过去,就察觉出点异样。
她的目光忍不住往下挪,看着梁涣刚刚走过来时经过的路,一滴深色的液滴在石砖的地面上分外显眼。
卢皎月不由地拧了拧眉。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压下。
应该不会。
虽说这么想着,但她打量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往梁涣身上落。
梁涣却没露什么异样,他神色自然地回答着太子的问题,“弟弟怀疑这件事和朝中人有牵扯,我方才提审了刘安饶的门客……”
太子没留多久,等到梁涣将当前的调查结果交代完,就告辞离开了。
成帝有意培养儿子,他手上的诸事繁杂,能亲自过来大理寺一趟,已经是谋反兹事体大,需得亲自露面以示重视了。
卢皎月没和太子一同离开。
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对,这会儿盯着梁涣回忆着对方刚才举动中的异样,半晌拧眉,“手伸出来。”
梁涣微怔,但是很快就答,“方才提审囚犯的时候不小心受了点小伤,不碍事的,阿姊不必放在心上。”
卢皎月的神情却没有放松,坚持道:“给我看看。”
梁涣想要拒绝,可最后还是抵不住卢皎月的要求,略有些磨蹭地伸出了手。
他手攥着拳,掌心里那块止血的帕子已经被浸了半透,卢皎月还没有看见伤口,看着这清晰就已经知道这绝不是对方口中是点小伤的程度。
“你的手不想要了吗?!”她厉声斥了这么一句,又转头对一边盼喜吩咐,“快去请医。”
盼喜心底早就悬着这事呢,这会儿自是忙不迭地应声,抬脚就往外跑去。
卢皎月也没闲着。
因为前两个小世界的缘故,她对外伤的紧急处理这方面还算有经验,一边拉着梁涣在旁坐了,一边语速飞快地对着堂内的随侍吩咐下去。
梁涣从刚才开始就没有说话了。
他垂眼看着对方为他忙忙碌碌,看着那人一点点用盐水泡软血痂,动作极为轻柔地揭开黏在伤处的帕子,小心得都透露出些珍视的意味。
看得越多想要的越多。
梁涣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再继续看下去了,但是视线像是被黏住了一样没法挪开。
那双柔软又白皙的手停留在血淋淋的狰狞伤口侧,轻轻碰触又离开。
梁涣知道这碰触不含有任何特殊含义,但是那时不时落下来的、指腹柔软的触感仍旧让他心底微颤,想要对方多停留一会儿。
梁涣正这么想着,突然被捏了捏指尖。
他愣住了。
手指最末端的那一小截被对方捏在两指中间,轻轻揉搓按压着,这是一个与掌心伤口全无关系,一种过于亲近甚至透着某种暧昩意味的小动作。
对方轻声问:“有感觉吗?”
梁涣:“……”有。
肌肤碰触的感觉顺着手指的末端传入大脑,在后颈激起一阵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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