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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案齐眉,终是意难平(岁既晏兮)


这么想着,却觉得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梁攸尚被提醒回神。
做都做下了,当然要将利益最大化。
他飞快调整表情,做出一副“替对方担忧”的关切神情,但是抬眼看过去时,却撞入了一双温柔的杏眼。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呢?
像是一汪清澈透亮的湖泊,又如打磨光亮的筒鉴,清晰又透彻地倒映出了所见的一切。在这样的注视下,所有的谋算和心思都无所遁形,那些虚伪的担忧关切都显得滑稽了。
梁攸尚一时噎住了。
原本想要说的话堵在喉间,他颇有些不知所措地顿在了原地,不是先前刻意表演的怯懦,也不是刚才故作成熟的感慨,这会儿倒是切切实实露出点这年纪的青涩来。
卢皎月忍不住笑了下,“殿下方才帮我解了围,我该道谢的。”
不管原因如何,对方确实帮了她。单就这件事本身,就值得感谢了。
梁攸尚突然觉得脸上有点儿烧。明明方才还可以游刃有余地作出回应,但是这会儿好像口舌突然变得笨拙了。
他很不自在地应了句“郡主客气了”,又虚着眼错开了视线。
心下不由生出点模糊念头:如果方才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单纯上去帮忙,那这会儿是不是会心里舒服许多?
但是如果终究是如果,他的出身注定了他在宫里只能小心谨慎、步步谋算。
梁攸尚神情微微别扭地抬头,对上的却是一片温柔的包容。
梁攸尚:“……”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样温柔的谢意下,方才充满算计的解围都显得难堪了。
细柳的垂绦之下,是相貌昳丽的少年和温婉的少女对视。这一幕太过美好,好像连风拂过的力度都变得温柔。
但同样的画面落在不远处人的眼中,只觉得刺目。
梁涣从东宫出来,不由自主地就往庆和殿的方向走过去,却没想到会撞见这么一幕。他僵立在原地,脚下像是生了根一般,一步也没法往前挪。
虚幻的梦境被冰凉的现实撕开,连日来的沉溺好像一个巨大的笑话。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为了避开了梁攸业而跳到湖中。
明明当时没有什么感觉,可是现在回忆起来,那湖水简直彻骨冰寒、寒意一直浸透四肢百骸。
不是他的。
那些感激、那些温柔,那“救命之恩”……都不是他的。

梁攸业指派来的那随从一直跟着卢皎月二人到了庆和殿外。
宫中本不允许随意走动, 但这也分人,能跟着皇子的亲信随从却都多少在禁卫面前混了个脸熟,再加上梁攸业在禁中内外恶名远播, 禁卫等闲不愿意招惹他的人, 故而才由着对方走了这么近。
但再往前就是皇帝议事之所了,禁卫们也不能视而不见, 抬手拦下人盘问。
这边连卢梁二人却也被阻住了去路。
“郡主、十殿下,陛下正召户部陈尚书等人议事, 恐怕不方便见人。”
说话的御前小宦官态度很好,毕竟这两位都是成帝跟前的红人。
但听了这话,梁攸尚还是脸色微僵。
梁攸业的人就在不远处看着,两人要是这么打道回府,他先前找的由头简直被立刻拆了个底掉。
本来以为是随手为之的小事, 梁攸尚怎么也没想到会让自己陷入这般进退维谷的境地。
他不死心地问:“陈尚书进去多久了?若是谈得差不多了, 我们可以在外等等。”
对上这么一张赏心悦目的脸, 小宦官的表情也不自觉地放得缓和,但说出来的话却很冻人,“十殿下这可是说笑了, 陛下才刚刚叫人进去呢,这事议一议, 少说也得小半个时辰。您要真的有事, 奴可以代为禀报,只是在外头干等,可是白耗着了。”
梁攸尚:“……”
他不可能打断成帝议事,但是梁攸业的人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瞧着梁攸尚脸色微沉, 这小宦官还以为他不信,不由转过脸去寻了卢皎月确认, “郡主您可给小的做个证,您先头才从殿里离开,陛下后就召了陈尚书过来。”
卢皎月点点头,“嗯,我知道。”
她也大概能猜到里面谈的是什么事。河东战事焦灼,打的是后方军费,不谈甲胄兵刃,前线那么多张嘴,每天光是吃饭都是天文数字。成朝立朝并不久,如今还在王朝初年的休养生息之中。轻徭薄赋、鼓励耕种,成帝不打算为了河东一地的战事毁了自己多年国策,于是这钱只是从富户身上出。
庆和殿中。
成帝和陈尚书谈得却不甚愉快。
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如今富户哪个背后没有自己的靠山?甚至有些本身就是靠山,陈尚书觉得,成帝那哪是让他要钱啊?分明是要他的命!
到时候成帝把他用完了,往旁边一扔,他怎么办?那时候定是群情激愤、群起而攻之!
成帝会保他吗?还是干脆把他丢出去解恨?
陈尚书觉得这答案很玄乎。
他这年岁,只想安安稳稳过几年等着致仕,然后回到自己的府邸里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于是开口便是推脱拒绝,“陛下多虑了,如今国库尚能支撑,况且如今国家工事甚多,南边河道还在疏淤,耗费民夫者重,若是战事果真吃紧,不若……”
他这么说着,却没看见上首成帝一点点沉下去的脸色。
上首的人没有反驳,陈尚书越说越觉得就是如此。
就在他准备发挥自己宦海沉浮这么多年练出来的口舌、慷慨陈词一番,终于觑见了成帝的黑脸。
陈尚书:“……”
他背上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
这位修身养性这么些年,可不是真的提不动刀了。
他先前光想着怎么不得罪人,可却忘了,成帝一句话,就能让他连想的机会都没有。
与此同时,庆和殿外。
卢皎月对那小宦官道:“劳烦中官通传陛下,说是高平有事求见。”
小宦官一愣。
他不太确定地看向卢皎月,踅摸着“陛下正在和陈尚书议事”这话他刚才可是说过了,那这位现在的意思是?
他打量了卢皎月几眼,不自觉拧起了眉。
但到底还是压下了神色,低着声解释,“陛下不喜议事时有人打搅,郡主要是没有要事,还是再等等罢。”
卢皎月:“是要事,劳烦中官了。中官到御前便说,是高平坚持要求见。”
旁边的梁攸尚听得忍不住出声,“郡主不必如此。”
这事完全可以事后描补过去,大不了说成帝临时有事免了召见。要是为了这点小事惹了成帝不喜,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卢皎月摇了摇头,“确实有事。”
虽说不知道梁攸业到底为什么突然盯上了她,但是这显然不是一次解围能解决的,她得想办法给人找点事干。
小宦官:“……”
他本来有心想要再劝,但听这两人的对话,就知道高平郡主是不会改主意了。而以这位这段时间在成帝那边被上心的程度,他们还真的得禀报进去。
可成帝不喜欢被打搅政事,以往也有仗着帝宠非要进去的妃嫔皇嗣,后来多半都遭了成帝厌弃。
当然,传话的人也落不着什么好。
小宦官面上不露,但在心底却不由地唉声叹气。
他觉得自己也是倒霉催的揽下这迎人的差事,本来打算在最近很得帝心的高平郡主面前露个脸,可却没想到居然会撞见这么一桩事。眼见着这位郡主就要被厌了,连带着他也说不好吃个大挂落。
梁攸尚没能拦得住人,在外头和卢皎月面面相觑半晌,不由苦笑,“那中官说得没错,父皇确实不喜欢谈论朝事的时候被人打搅。”
他母亲最受盛宠的时候,也不敢这么做。
不过高平郡主的身份到底不同,成帝不至于因这点小事就发作她。但心底怎么想的就说不定了。
想到方才对方的诚恳道谢,又想想这会儿对方这么做,里面多多少少有他的影响在,梁攸尚终究还是开口,“郡主寻个机会……”向父皇认个错吧。
这话没说完,那个方才进去的小宦官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满脸堆笑。
如果说他先前迎接的态度还是讨好中带着些自矜,那这次分明是恨不得把人当成祖宗一样供起来了。
他紧赶着到了跟前,喘得太急,呼哧了两下才说出了话,“郡、郡主,快……陛下等着呢!”
卢皎月还没答呢,梁攸尚倒是错愕出声,“什么?!”
小宦官:“陛下说,让高平郡主进去。”
正说着话呢,里面的陈尚书慢了一步出来。
他缓步经过,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话来,终是对着卢皎月深施一礼,神态中怎么看怎么透着点“谢谢郡主救我狗命”的激动之色。
卢皎月:“……”
她猜里面谈得不会太愉快,但是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到这种程度。看起来成帝平常对着她,虽然表情凶恶了点,但确实是一副慈祥长辈的态度。
这么想着,卢皎月还是侧着身避过。
“陈尚书这是做什么?高平可当不起。”
陈尚书连连摇头,坚持施完了全礼,口中还强忍着颤声道:“该、该……当的,该当的。”
要是没有高平郡主打断,闹不好他就要交代在里面了。
陈尚书脚步发颤,摇摇晃晃地走了,留着后面的梁攸尚看得目瞪口呆,再看卢皎月的眼神都多了敬畏。
因为角度的原因,他刚才没看见陈尚书的表情,但是对方的做法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就因为高平的一次通传,就让父皇把正在议事的大臣赶出来、专门召见。这位出来的堂堂尚书还对着她恭敬行礼……
梁攸尚因为母亲的缘故,幼年时还很受成帝疼爱,但也绝对没有到这个程度。这一瞬间,他真的生出点“这么多的皇子公主,只有高平是成帝亲生的吧?!”的心灵震撼。
这直勾勾的目光实在太有存在感,卢皎月不由问了句,“十殿下要同去吗?”
梁攸尚:“……”
他人尚在震惊情绪中,但是理智却先一步上线,连忙摇头道:“不了,我没什么事,就不打搅父皇了。”
卢皎月点点头,这才往殿内走去。
旁边的小宦官神色已经略微有些焦急了,但却一直不敢开口催促,这会儿见卢皎月终于动了,忙不迭地往前引路,“郡主跟奴来,陛下那边等着呢。”
梁攸尚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宫殿深处,一时之间连确认“梁攸业的人到底还跟没跟着”都忘了。
他模模糊糊地想,自己好像赚了个大的。
要是高平郡主在成帝跟前是这个地位,就算是为此开罪了他五哥也不算什么。
卢皎月其实没有在庆和殿呆太久,毕竟两人间也没什么父女情深要话,她简单地见过礼之后,就直入主题,“陛下近日来为军费烦忧,儿方才见陈尚书离去时面色不佳,想来事情颇为难办,如陈尚书这般贤才都觉得难解。”
成帝听这话里的意思,不由露出点意外的神色,“高平这是想要向朕举荐贤才?”
按说一个在深宫长大的郡主是没地方去遇见什么人才的,但是这段时间高平给他的惊喜实在太多,成帝扪心自问,若是这会儿高平真的举荐什么人的话,他应当真的会郑重以待。
这么想着,成帝颇为感兴趣地接着问:“是什么人?”
卢皎月:“不敢说‘举荐’。只是陛下龙章凤姿,诸位皇子也各有所长,如此大事、为何不在诸皇子里择人呢?”
提起那一群倒霉儿子,成帝的脸不由拉了下来。
那里面但凡有一个能成器的,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动。
但还不等他说什么,就听下首的人接着:“五殿下在朝廷内外素有威望,正适合接手此事,陛下觉得呢?”
成帝听见五皇子的名号下意识地拧了一下眉,但是听完整句话之后却若有所思。
民间要不来帐怎么办?泼皮堵门啊!!

卢皎月走了以后, 成帝忍不住笑出了声,“老五怎么招她了?”
平心而论,单就这事本身, 并不是个故意的害人的差事。
成帝再怎么拿富户开刀也不至于做出强抢人钱财的事, 那就真的沦为土匪之流了,他不过是需得一个人执行新策。成朝立朝之初, 百业尽皆荒废,成帝为了尽快休养国力, 不管经济和土地管控都放得极其松散,但是这也同时导致了先富之人大量购入土地,大商贾故意压贱粮价。
土地、粮食,不管是哪个都踩在一个君王的高压线上,就算没有河东军费这件事, 成帝也早晚要腾出手来收拾这件事, 所以才在听到陈尚书的推诿之后才会那般动气。
陈绍澄在户部这么多年, 对这情形心知肚明。
如此还打算继续和稀泥下去,那他这个户部尚书是不打算继续干下去了!
成帝稍微闭了闭眼,陈绍澄确实是老了, 年纪一上来,就没有当年的锐气和利气。他要的是位钢不夺志、念不乱心的直臣诤臣。这事办成了, 就算不说功在社稷, 也绝对是名在当朝。
老五当然没那份本事。这小子要真有这个能耐,他如今也不用为了继承人发愁了。但是他能做那把刀子:最先捅进去拔出来,被溅了满身血、染得一身腥的那个。
所以,这事他能办。
但要是事办成了, 他的名声以后也不必要了。
成帝垂下眼,遮住了眼底的冷淡:把人养这么大, 总该有点儿价值。
再说老五现在又有什么名声可言?总不会更差了。
这么想着,成帝淡着声吩咐:“拟旨吧。”
李枞安忙凑上前去伺候着笔墨,而成帝写旨意的这会儿功夫,外头的内侍也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打听了个清楚:从五皇子怎么拦住高平郡主,再到十殿下怎么帮人解的围,再到两人如何到的御前,都原原本本地告知君上。
这宫里的事没有能瞒得住皇帝的,区别只在于帝王想不想知道,成帝刚才随口问的那一句,已经足够底下的人去理清前因后果了。
成帝写着诏书,似是没给什么反应,一直等搁了笔,才笑了句,“怪道呢。”
就高平那性子,才不会主动给自己揽事,老五这棒槌,还真去招惹人了。还“威望”?他先前还没瞧出来,高平竟也这么促狭。
不过这里头还卷进了另一个人,成帝倒是没想过。
他喃喃:“小十啊……”
好似也聪明灵慧。
但是成帝也只是随口感慨一句,并未往深处想。
太子终究是太子。倾尽心力这么多年,罚过骂过不满过,要说真的改立,就连成帝也需要拿出点决断的魄力。
他叹了口气,“让人出来吧。”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就连李枞安一时半会也没听明白,不由出声询问,“陛下是说?”
成帝:“太子。关了这么久,也差不多反省够了。”
李枞安闻言,忙不迭应声,“是,陛下宽仁。”
却听上首顿了下,却接着:“就说高平这几日求情,朕才有了这次宽赦,让他去芙蕖宫好好谢谢高平。”
李枞安噎了一下,道:“……是。”
陛下还真是铁了心在太子和高平郡主中间牵线了。
梁攸业在宫中横行无忌惯了,拦住卢皎月的事也没多做遮掩,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梁涣虽然没有问出像成帝那边那么细致的前因后果,但是从他看见的情况稍微做些推测,也能猜到情况:五皇子为难了高平郡主,是十皇子帮忙解了围。
第一次、第二次……
那两个人仿佛天赐的缘分一般。
几日后,五皇子梁攸业在要账的路上惊马坠落,摔断了一条手臂。
虽说这几日诸位大户被堵门堵得一股郁气塞在胸口,不知道在心底暗咒了多少次这位五皇子出门暴毙,但是当真出了事,大家心里都提起来了。
而且据京兆尹模模糊糊透露的消息,这事很可能有人为的因素,不光京兆衙门,连大理寺都被惊动了,说要彻查此事。
先前还各种缘由推脱的诸位大户一下子头皮都紧了,谋害皇子是个什么罪名?真要被这个罪名安在头上,别说万贯家财了,连阖家脑袋都得整整齐齐地奉上,一时之间给钱再爽快不过,一个比一个遵纪守法地奉行新策。
成帝人在宫中,听了这事情的发展,忍不住挑眉:老五学聪明了?还是谁给他出的主意?
带着这点稀奇的心态,成帝亲自到五皇子府上去探望了自己这受伤的好大儿。
结果刚一进去,就被扑了过来。
梁攸业灵巧地避开了自己伤了的那条手臂,单手抓住老父亲的衣摆,涕泗横流、哀哀切切,“父皇!您要给儿做主啊!!一定是那些人记恨儿子,才暗中算计,想要置儿子于死地……您差点见不到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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