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仗至仁寿宫,已是亥时,太后身边的瑞栀见驾,行礼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安。太后娘娘这几日身子不爽利,怕过了病气给陛下,还请陛下回吧。您的孝心,娘娘心领了。”
落雪纷纷扬扬,萧北冥着玄色鹤氅,一身清冷,他虽立在原地,神情与平日无异,瑞栀却感到威压甚重,胆战心惊。
帝王身后的宋骁面无表情,手按在腰间佩剑上,俨然只需一声令下便可饮血当场,看她的目光宛若看一只蝼蚁,瑞栀霎时改了口,战战兢兢道:“陛……陛下,娘娘正在殿中用膳,您请……”
萧北冥没有给她半个眼神,径直越过她朝殿内走去,宋骁紧随其后。
章太后得知宜锦没得手,反被萧北冥贬去直殿监,并不觉得奇怪,薛氏是从她宫中出去的,又曾是捷儿的侍妾,萧北冥最是谨慎提防,又怎会信薛氏?
但她就是要让萧北冥知道,他这个贱种本就不配出生,注定众叛亲离,孤苦一生。
她的捷儿也才弱冠之年,正是大好年华,却被那个孽种抢了皇位,夺去了性命,她怎么可能让他好过?
尽管翘摇花粉没派上用场,但她一想到有人背叛萧北冥,便觉得痛快不已,特意叫瑞栀准备了佳肴酒酿,多日来的沉闷总算一扫而尽。
萧北冥进殿时,章太后正揽袖饮酒,瞧见他来,并不慌乱,“皇帝终于来看哀家了。哀家听闻你殿中宫女意图下药不成,反被罚去了直殿监,那等狼心狗肺之人,你罚得也太轻了些,要哀家说,应当杖毙才是。”
萧北冥目光扫过食案上的菜肴,心中冷笑,他深知章太后秉性,恐怕此刻她正快意无比。
从他幼时起,她便擅用伎俩,凡是能让他痛苦的事,她向来乐此不疲。
萧北冥随意拂袖坐下,他注视着章太后,语气极为平淡,“母后记性一如既往的好,还记得朕碰不得翘摇花粉,朕心中甚是感动。”
章太后的笑容微微有些凝滞。
她怎么可能会忘呢?
翘摇虽是乡野粗鄙之物,但捷儿幼时却最爱。她拗不过,便在宫院中专门辟出一块地种了翘摇,清明时节花开满园,倒也颇为应景。
但谁知萧北冥偏偏对翘摇花粉过敏,只一点便能让他呼吸不畅,他却硬忍着一言不发,直到先帝来她宫中,才发现他昏倒,先帝虽嘴上不曾责怪她照顾不周,自那以后却另给萧北冥辟了南宫独居。
如今想来,那时他不过八岁,便有如此心机,偏偏她没往深处想,也终究没狠下心除去这个孽种,才有了今日之祸患。
章太后看着面前的帝王,手中的酒盏差点被她捏碎,面上却笑道:“哀家不懂你这话何意。莫非你怀疑是哀家指使?那丫头从前伺候捷儿,难免没有三分情意,你杀了她夫君,又害她入宫为奴,她怎会不心生恨意暗中报复?薛氏在哀家这伺候过,打探些许秘辛并非难事,难道你宁愿信一个宫婢之言,也不肯信你母后?”
章太后早就算准了一切,即便事发,萧北冥也不能奈她何,瑞栀那日乔装打扮,常人认不出她来,至于那花粉,只说是薛氏自己拿的,也无懈可击,萧北冥总不会为了一个宫女与她撕破脸。
萧北冥抬首,黑漆漆的眸子透不进光,看得叫人心惊,“母后这话,您自己信吗?”
章太后的脸色沉了沉,将酒盏碰的一声放下,愠怒道:“你这是在质疑哀家?”
萧北冥却不再与她浪费时间,只瞧了一眼身侧的宋骁,冷声道:“看清楚了,哪只手给的药,就折了哪根指头。”
宋骁接到任务,冷然看向一旁抖得像筛子的瑞栀,这些年来,瑞栀为太后之爪牙,没少替她做伤天害理的事,陛下生母之死,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到底是个姑娘,他下手还是怜香惜玉了些,只听一声惨叫,也没让她痛苦太久。
章太后吓得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捂住嘴,心跳如脱缰野马,看着瑞栀血淋淋的断指,一时恐惧翻涌而上,几乎将她淹没。
萧北冥看见她的模样,面色冷峻,缓缓蹲下|身来,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这一次只是母后的身边人,若再有下一次,朕就不知是谁了。”
明明眼前人剑眉斜飞入鬓,容貌俊美,一双凤眼更肖先帝,但章太后却仿佛见到了地狱中的恶鬼,她再也无法将当年那个残了双腿、孤僻沉默的皇子与眼前人联系在一起,哆嗦着唇道:“你这个疯子!贱种!你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
萧北冥垂眸,神色异常平静,并不在意她的诅咒,低声道:“听闻母后身边有个奉茶宫女叫芰荷,朕瞧着人不错,就先带回去了,往后奉茶这样的事,还是瑞栀做更合适,母后每日瞧见她的断指,往后定会谨言慎行。”
章太后却早已听不进他说的话,身子颤抖着,嘴里只一味说着诅咒的话。
萧北冥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一双乌黑冷彻的瞳仁中未曾泛起半丝涟漪,半晌,转身朝殿外走去。
邬喜来忙跟上,瞧了眼跟在宋骁身后小鸡仔一样瑟瑟发抖的芰荷,问道:“陛下,您是打算让芰荷姑娘当御前宫女?”
萧北冥没有立刻回应。
他停下步伐,背手望着冬夜里昏暗的皇城,身影与墨色的皇城几乎融为一体。
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到无边的孤寂与疲惫,这一刻,他如暗夜里吐着信子快要冻僵的蛇,忽然阴暗又卑鄙地嫉妒着那些能让她以命相护的人。
当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才敛眸将所有情绪收起,最终动了动唇,道:“不,让她去直殿监。”
邬喜来叹了口气,薛氏听从太后吩咐,本就是为了护住芰荷,芰荷去了直殿监,恐怕薛氏才是最高兴的人。
陛下本不必与太后撕破脸,如今却做了。
只是不知,当薛氏知道陛下所做的一切,是否悔不当初,心怀愧意。
夜色已深,帝王辇舆自然要回皇极殿,宋骁佩剑护在一旁。
芰荷缩着身子跟在他身后,脑子里全是那只断指,连头也不敢抬,一时没注意,直直撞上了宋大人,她来不及揉一揉被撞得生疼的鼻子,瞬间退了两步,道:“对不住,宋大人,奴婢罪该万死。”
宋骁转过头看她,明明是一张清俊似文弱书生的脸,却泛着杀气,莫名叫人畏惧,但他只是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芰荷低着头,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萧北冥正闭目养神,闻声抬眸看了一眼芰荷,只瞧见一个颤巍巍的脑袋,果然随了薛氏,胆小成这样的,世间怕也不多。
他后知后觉自己竟又想起了那人,半晌,吩咐道:“宋骁,将人送去直殿监。”
宋骁垂首领命,目光落在芰荷身上,似是才看见她圆乎乎的脸,眼睑都搓红了,想来一路上掉了不少眼泪,他皱眉问:“知道去直殿监的路吗?”
芰荷生怕这煞神一个不爽快要挖她眼珠子,乍一被问话,却破了功,一行清泪垂下,她不敢擦,哽咽道:”奴……奴婢不知。“
宋骁默然。
他平常只负责守卫陛下,其实不大乐意护送芰荷去直殿监。
两人站在原地四目相对,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不知过了多久,宋骁伸手拦住一个路过的小内侍,他腰间佩剑,动作又粗鲁生硬,黑夜之中像个歹徒,那小内侍吓得直哆嗦,慌慌张张带了路,一到了地方便溜得无影无踪了。
宋骁将人送到了地方,也算功德圆满,打算回皇极殿复命,见芰荷畏畏缩缩站在面前,想擦眼泪又不敢,皱了皱眉,便丢给她一方帕子。
他可不想传出欺负小姑娘的名声。
芰荷被迫接过帕子,却根本不敢用。
两人正僵持着,并没有瞧见不远处正有人走过来。
宜锦因房中生了火盆,有些闷得慌,便披了外衣出来透透气,她瞧见芰荷的那一瞬间,只以为自己是在梦中,眨了眨眼,却见人还在,一时楞在原地。
直到那傻丫头冲过来抱住她,她才意识到,芰荷是真的在她眼前,在她怀中,而非梦里的幻影。
她如寻回了遗失的至宝,紧紧回抱着她,从喉咙利发出涩然的声音,“芰荷。”
芰荷这些日子有多想宜锦,此刻就有多高兴,多心疼。
若非今日她在仁寿宫中奉茶,恐怕还不知道,姑娘为了保全她,竟甘心做太后娘娘手中的棋子,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以至于如今被发配到直殿监。
能和姑娘重逢,是她从前日日盼,夜夜盼,却求之不得的事情,但代价却这样大,她宁愿不与姑娘团聚,只要姑娘平平安安。
芰荷一点点擦掉宜锦面上的泪,红着眼眶道:“姑娘,以后无论有什么事,都不要抛下我,好吗?芰荷什么都不怕,只怕姑娘丢下我一个人。”
小时候,柳氏故意寻错拿捏她,在昏暗的柴房里,姑娘也是这样与她相互依偎,度过漫长又难熬的夜。
对芰荷来说,她不怕疼,不怕死,只怕姑娘丢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她不愿姑娘为她冒险。
宜锦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却有些哽咽,眼睛却是笑着的,“好。我答应你,以后无论何事,我们一起面对。”
两人渐渐缓和了情绪,宜锦才想起问:“你怎么会到直殿监来?”
芰荷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又小声加了一句,“姑娘,陛下与他身边的宋骁,真的很吓人。瑞栀的手指……”
她说了一半,却不忍说出口了。
从前她只从传闻里知道新帝的手段,今夜见过,才知道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瑞栀是太后身边得脸的红人,平日待底下人也多颐指气使,收些金银好处,帮着太后娘娘断些人命官司,从没见她像今日这样狼狈。
寒风吹过,宜锦的发随之而动,她紧了紧披着的外衣,脸色却更加苍白。
原来太后给她的是翘摇花粉,这对常人来说确实不是毒物,可对萧北冥而言,恐怕是能要了命的东西。
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心底翻涌起阵阵后怕,一浪高过一浪的愧疚几乎将她淹没。
萧北冥本该杀了她,可他却没有。他不仅没有要她的性命,还将芰荷重送回她身边。
也许世上任何人都可以说他冷酷无情,唯独她不能。
宜锦定定看着芰荷,恍惚道:“芰荷,有时眼睛也会骗人,可心却不会。陛下并不是传闻中所说的那样。”
芰荷似懂非懂,但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她点头道:“姑娘,我明白的。以前夫人在时也曾说过,看一个人不止要用眼睛,更要用心。”
宜锦望着远处皇极殿的方向,灯火昏暗,萧北冥此时应当在批阅奏折。
这世上,有许多人骂他暴君昏君,但却鲜少有人知道,在无数个漫漫长夜中,他批完折子只来得及伏案而眠歇息半晌,紧接着便要早朝。他也曾为他的子民殚精竭虑。
萧北冥总说自己不是个好人。可到底怎样才算好人?若能安安稳稳,无忧无虑,有人疼爱,谁不愿做个人人夸赞的好人呢?但这些,他一样都不曾拥有。
世人不曾爱他,却要求他爱人。
就连她自己,也为了一己之私选择伤害他。
宜锦只觉有团东西堵在胸口,眼眶有些酸。等她回过神,牵起芰荷的手,轻声道:“天色晚了,我带你去安置。”
芰荷欢欢喜喜答应了,玉瓷见来了新人,也十分高兴,只说往后屋子里就更热闹了。
含珠趁着这机会问道:“宜锦姐姐,你往后都在直殿监当差,不回皇极殿了吗?”
宜锦垂首回道:“是。”纵然她想回去,也不可能了。
含珠看她一眼,“皇极殿的差事最体面,可惜了。”
宜锦默然不语,玉瓷见宜锦不欲多说,忙朝含珠使了个眼色,打岔道:“好了,往后我们都在一处,不是更好?”
含珠又高兴起来:“自然是好事。”
到了晚间,几个人各自都有事要忙,芰荷总算能与宜锦说悄悄话,她见宜锦还在做绣活,有些心疼:“姑娘仔细伤眼,明日再绣吧。”
说话的功夫,她却发现这料子不同寻常,颇为名贵,又是寝衣的样式,恐怕姑娘不是做给自己的。
芰荷虽在某些方面迟钝,但此刻她又格外敏感,她能察觉到,姑娘并不开心。
宜锦将边角上的游龙绣完,收了针线,青葱般的手指拂过丝滑的面料,出神道:“其实做了,也不会有人再要。但半途而废,最是可惜,将它绣完,也算是一种圆满。”
话罢,她便将东西收起来放在檀木盒子里,将桌案上的烛火灭了,替芰荷掖了掖被角,自己也躺下,有一下没一下的与芰荷说着话,仿佛又回到了在闺中的时候。
但今夜,等屋子里的人都睡沉了,宜锦却毫无睡意。
第二日一早,宜锦便携了当初瑞栀赠与她的那袋金银之物前往仁寿宫。
章太后向来早起,往日这时候她应当用早膳,可偏偏昨夜之事令她胃口全无,加之萧北冥又派了骆宝送来许多补品,外人瞧了都得道一声孝顺,她更是气得难以下咽,听宫人禀报薛氏来了,只冷冷一笑,让人将她带进来。
宜锦跪拜行礼,“奴婢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金安。”
章太后并未叫她起来,只淡淡道:“来见哀家做什么?”
宜锦垂首,将手中的东西奉上,低声道:“出仁寿宫时,瑞栀姑姑曾给奴婢金银,奴婢自觉受之有愧,却不敢谢绝娘娘恩典,近日来心中愈发不安,特来奉还。”
章太后品出来这薛氏归还金银是假,与她划清界限才是真,她扫了那卑微下跪的女子一眼,“皇帝最厌恶不忠之人,你这样做,是觉得他还会再信你,还是觉得,失去了哀家的庇护,往后他还能护着你?”
宜锦垂眸,坚定道:“奴婢从未奢望能得到陛下的原谅,只求自己无愧于心。今日来此,甘愿受娘娘责罚,无论是生是死,奴婢往后都不会再做违心之事。”
章太后碾着手中的佛珠,眉头紧蹙,瞧着眼前这个小宫女,却发现自己竟从未真正了解过眼前之人,她曾以为抓住了芰荷,便能将薛氏捏在手心里,可如今才知全然不是这样。
若按照她的心意,早该将薛氏拉下去杖毙,以告慰瑞栀断指之痛,可眼下看着,留着薛氏往后还有大用。
正所谓不破不立,对萧北冥这样疑心病重的人来说,若薛氏一直安分守己,他便永远不可能全然信任她。
谁能想到,萧北冥这个疯子,竟为了这样一个卑微的女人断了瑞栀一指。
而眼前这个小宫女,明明从前胆小的要命,今日却为了摆脱她的掌控,不再做伤害萧北冥的事,甘愿就此付出性命。
这世上,真的会有人真心对待萧北冥那个怪物吗?
薛氏恐怕还不知道他那肮脏又恶心的一面,章太后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扭曲的兴趣。
章太后转动手中的佛珠,已经有些细纹的面庞露出一抹笑,那笑既疏冷又诡谲,她蹲下身,捏住宜锦的下巴,望着宜锦的眼睛,问道:“服侍那样一个孽种,疯子,你不觉得害怕吗?凡是他身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宜锦被迫与章太后对视,她望着这双冷漠的眼睛,无法将眼前人与从前慈祥和蔼的太后娘娘联系到一起,只觉得心惊肉跳。
太后娘娘本该是萧北冥在这宫中最亲的人,却觉得他是疯子,宜锦想起他旧疾发作、意识不清时,仍说自己是孽种,问是否无用之人就该去死,心中涌起酸涩之感。
她握紧了袖笼下的拳头,仰首问道:“那么,娘娘,您害怕过陛下吗?”
“论远近亲疏,您是陛下的嫡母,他自幼在您身边长大,您知道什么最能伤他,但还是做了。想来,您不曾怕过陛下,因为您知道,他并不是那样冷漠嗜血的人,那些没有好下场的人里永远也不会有娘娘。”
“您将一颗真心踩得四分五裂,还要嫌弃这心卑劣可怕。奴婢觉得,真正可怕的,应当是太后娘娘您才对。”
章太后闻言,脸色铁青,她僵在原地,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她怕过萧北冥吗?她怕过的。
当年萧北冥断了腿成了废人,她知道消息后终于松了一口气。以后他再也不配和捷儿争,再也不会挡了捷儿的路,她也不必昧着良心杀掉这个曾在自己膝下长大的孩子,一切都那么圆满。
直到她深夜前去燕王府探望,看到他断裂的腿骨,狰狞的腐肉,那一瞬间,她忍不住干呕,但对上少年那双沉静的,乌黑的,没有一丝亮光与希望的眼睛,她第一次感觉到害怕,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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