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镇上的人都这么传,但鱼鸢却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跟在花锦身边的时间最长,花锦醉酒后总是胡言乱语,她听得多了,渐渐也理出来了一些东西。不过鱼鸢不在乎,她全当没听过,只在花锦再醉酒后捂了她的嘴,避免她说给旁人听。
花锦对镇上所有人都带着疏离,她没想过与谁有羁绊,更不想惹麻烦,与谁都是点到为止,连待鱼鸢都有着一层隔阂。
鱼鸢知道,她是不想在走的时候犹豫。
王漓带着沈昭来的那夜,沈昭身上的伤一眼就看得出来是被人追杀了,连郎中都心生疑窦,不肯给治。
花锦这样怕麻烦的人,居然接纳了沈昭。
鱼鸢怀疑了好几日,他就是花锦醉酒后骂过的人。
听沈昭似笑非笑的这么一问,鱼鸢嘴角一抽,正不知道怎么答,花锦已经从楼上下来了:“不是要借一步说话?”
鱼鸢连忙低下头扒饭,沈昭站起身,展眉一笑,跟在花锦身后离开了。
鱼鸢万万没想到,魏玿云又跟了下来,坐在她身侧,就看着紧闭的房门。
魏玿云:“你今日说,他叫什么?”
鱼鸢:“沈珩。”
魏玿云应了一声,不再吭声。
房中摆了一地的酒,酒香四溢,沈昭酒量不好,站了没一会就有些眩晕。沈昭出神的一瞬,没站稳,摇晃了一下,他刚踉跄了一步,一只手就稳稳地搀住了他。
她的手心是温热的,握在他的腕上,将房中的凉意都驱散了几分。
花锦见他回过神来,刚想松手,就被反手拽了过去。
花锦还没来得及骂,沈昭的吻就压了过来,他的吻急促,花锦伸手想推,握在腰间的手轻轻一捏,她手一软,一声颤音没抑住。
沈昭一怔,更失控地吻了过来。
花锦轻易不醉酒,鼻尖萦绕着酒香,还有沈昭的呼吸,他们纠缠在一起,花锦脑海里发懵,越来越喘不上气,就在她怒火中烧要踹人的前一刻,沈昭松了口。
他没有移开,亲昵地蹭了蹭花锦的鼻尖。
花锦:“你发什么疯?”
沈昭抑制住冲动:“窈窈,别恼,我不敢了。”
说着不敢,手还握着她的腰,花锦挣都挣不开。
沈昭:“你与魏玿云是假成亲?”
花锦没有什么反应。她知道沈昭早晚能看出来,也没想过一直瞒着:“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一样。
沈昭想,若是真成亲,他不会再来打搅,扰了她与魏玿云。若是假成亲,那他就还有机会。
还有。
“原来你与他们提过我。”
这话没头没尾,花锦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她看着沈昭明亮的眸子,真被他蛊地思索起来。
她提过什么?她只说过自己在京城的倒霉夫君死的早。镇上传的五花八门,总之都是骂他的,没一个好词,他高兴什么?
沈昭看她狐疑的模样,又低头轻啄她的唇瓣:“是我无能。往后不会了。”
他原以为,花锦心中并不承认他们的婚事,她这样厌恶京城,恨不得将过往抹除的一干二净。
连姓氏都不愿再提的人,却还是在回忆中给他留了一丝余地。
他舍不得走了。
花锦被他亲的一阵烦闷,但沈昭不知哪来的力气,她怎么推都推不开,干脆一手捶上他的伤口。
沈昭闷哼一声,看怀里的人眉心紧蹙,连忙见好就收,顺势捂着伤口退开两步。
花锦:“不是要说事?不说就滚出去。”
沈昭应了一声,又捉过她的手:“也不是大事,来与你告别。洛州出了事,王漓粗莽,我怕他遭人暗算,伤既好了,就要走了。”
明日便是新年。
他若是恰好在路上,可以看到各地不同的风俗,看到从前守护的子民喜乐安宁,看到家家团圆,烟火长明,所有的喜悦与欢笑与他息息相关,却又都与他无关。
他要披着风霜赶路,去收拾洛州遗留的烂摊子。
他假死离京后耽搁了一阵子,洛州原先的掌权人生了二心,在他来镇子的路上暗算他。
他给王漓挡了一刀,王漓痛哭流涕,好不容易稳住了情绪,将他留在镇上,单枪匹马回了洛州报仇。
沈昭担心有什么意外。
他病倒的时间太久了,若是洛州没有稳住,他要赶回去给王漓收尸,让王漓也赶上这个年的尾巴。
花锦点头:“既告别了,就走吧。”
沈昭攥着她的手,紧紧盯着她,说什么都不肯动。
花锦:“还不滚?”
沈昭失笑,他俯身在花锦脖颈上轻啄了一下:“窈窈,洛州的糕点香甜,我下次来带给你。”
“镇上的新年热闹,你等我。”
他还想说很多话,但怕说的越多越不想走,闭了闭眼,转身走了。
沈昭推门出来,与魏玿云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他扬唇不言,只与鱼鸢道过别,匆匆就要走。
鱼鸢没想到他走的这么急,正想说点什么挽留,只见花锦从房中也出来了。
她嘴唇微肿,面颊泛红。
连鱼鸢都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旁的魏玿云紧紧攥着拳,静了半晌,嘴唇动了动,还是什么都没说。
沈昭不敢回头看,直奔从前他在镇上落脚的地方。
王漓在镇上留下了马匹。
这次离开,与往日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他心中牵挂更深了些,赶路就更快。
镇上的新年热闹不减,花锦从晨起就被爆竹声吵醒,直到夜里,爆竹声也断断续续。邻里都送了拿手的吃食来,花锦也遣鱼鸢去送了酒。
不乏有人专程跑来给她拜年。
贾圆宝问过一次沈昭去哪了,鱼鸢又踹他一脚,他看着花锦笑而不语的模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多蠢的问题。
镇上的新年没有京城的规矩多,花锦喝醉后,第二日也不用早起,她断断续续醉了一个月。
新年的尾巴悄然而至,年味没有那么浓厚了,花锦终于不再醉醺醺的,她一觉睡到午后,开始思索自己等过完这个年要去往何处。
鱼鸢也没有来喊她吃饭,花锦又躺了一会,等窗外的天色渐暗才慢悠悠出了门。
她下了楼,见楼下已经摆好了饭菜,桌上还有一坛酒。
魏玿云独自坐着,并没有动过筷。
花锦稀罕问:“鱼鸢那丫头呢?”
魏玿云偏头看过来,语气温和:“醒了?贾公子约她出去赏灯了。”
花锦点点头:“先生不去看灯吗?”
魏玿云:“你想看?”
花锦倒是对灯不感兴趣,她摇摇头,坐在魏玿云对面:“鱼鸢还留了酒?”
魏玿云:“喝吗?”
花锦察觉魏玿云今日古怪,但她已经坐下来了,不好变卦离开,只好与魏玿云碰杯,浅酌一口。
魏玿云酒量不好,明日,他的学生还要来拜年,她可不敢给人喝趴下。
魏玿云:“锦娘与沈珩......”
他还没说完,花锦就疑惑问:“沈珩?”
她问完,魏玿云心里一沉,强撑着笑开口:“他改过的名字,居然没有告诉过你?”
花锦与魏玿云对视了一眼,她与魏玿云本来没有多少默契,却在那一瞬突然反应过来他想说什么。
“锦娘从前总说,悟已往之不谏,既然都过去了,锦娘为何不能看看身边的人?”
花锦都要为魏玿云的执着感慨。
他是读书人, 脸皮薄,很多话只有在醉酒后才敢说,如今借着酒劲儿说完这句话, 自知理亏,垂头想致歉。
“先生放下亡妻了吗?”
花锦一句话, 问的魏玿云哑口无言。他不敢说放下,可与花锦相处这么久,许多事,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再是故人。
魏玿云自责过, 他甚至梦到过亡妻向他哭诉, 骂他背信弃义。
可梦醒后,魏玿云又宽慰自己,他的想法是人之常情, 没有人不怕孤单,他只是想找个慰藉, 不至于余生太难熬。
花锦再好不过了。
花锦一眼就看穿了魏玿云的想法:“先生不能既要又要吧。”
魏玿云本来就只是想试探试探, 最终过不了心里的坎儿, 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放下过往的话, 自嘲地笑笑:“锦娘就当我今夜是胡言乱语。”
鱼鸢做饭的手艺很好,面前的饭色香俱全, 花锦却吃不下去了,她心中企盼鱼鸢早些回来。
“沈珩,真的是锦娘的旧友吗?”
魏玿云今日是想刨根问底。
花锦一直觉得魏玿云清醒理智, 如今被他纠缠, 难免觉得烦, 思索片刻,正色与魏玿云说:“先生听过我的传闻吗?”
她的传闻有许多, 魏玿云早就听遍了,他点头。
花锦:“我在京城的夫君没有死。”
这话说出来,魏玿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心中错愕,手中的酒杯都差点没握稳。
京城,姓沈,又有那样的气度,再加上她一次醉酒后无意识吐露的话。
魏玿云心中震惊,面上却不显,他有遗憾,有埋怨,有羞赧,最后都化作一声叹息。
房中太静了,鱼鸢推门进来,打破了沉默,她欢天喜地跑过来,拽着花锦就走:“桥上点了灯,可好看了,锦娘,快去瞧瞧!去年可没有这阵仗!”
鱼鸢催促着花锦,还不忘回头关照魏玿云一句:“先生也来瞧瞧吧!”
魏玿云跟在二人身后,看着鱼鸢拽着花锦跑。
夜幕低垂,圆月悬挂,倒映在溪水上,一座桥将镇子一分为二,桥上点满了灯,邻里都出来看,将桥围堵了起来。
各种各样的灯,灯上图案也各异:天女散花、梅花、麒麟......
那些灯火被风吹的忽明忽暗,像一颗颗夜明珠,顺着桥的走向蜿蜒而去,水里的倒映也跟着打颤,有娇俏的舞娘已经在桥上起舞,一片欢声笑语。
花锦一路过来,与许多人点头致意。
有醉汉拎着酒瓶,也跟着笨拙地手舞足蹈,惹得旁人大笑。
花锦被裹在热闹里,紧绷的心放松了下来,不由自主笑了起来,神态悠闲地看着。
贾圆宝从老远跑过来,招呼着鱼鸢:“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这俩活宝不知何时有的苗头。
花锦让鱼鸢去玩,鱼鸢摇摇头,硬要陪着花锦。
鱼鸢不喜欢孤身一人,总觉得花锦太孤单,平日就想方设法挤在花锦身边,如今更不可能将花锦独自丢在热闹里。
贾圆宝只好也走了过来。
“今年真热闹。”
邻里正好嘀咕着,贾圆宝刚打听完:“是王家娘子的表兄,王漓,带了许多人一起撺掇出来的,说这灯是从洛州带来的。”
王漓,洛州。
鱼鸢一听,眼睛一亮,偏头看了眼花锦。
贾圆宝执意带她去玩,鱼鸢不肯,花锦宽慰她:“去玩吧,魏先生也在呢。”
鱼鸢后知后觉地发现,魏玿云一直在她们身后不远处。
鱼鸢这才接过贾圆宝的灯,跟着一起跑走了。
花锦打量着桥上的面孔,今夜也有许多卖面具的人,她心里没报多大期望,草草略过一眼。
怪就怪在,她的视线落在一人身上,只对视一眼,就能找到想找的人。
沈昭戴着嵌玉的金丝面具,只露出薄唇和下颌。他穿了一身黑,就站在一盏芙蓉灯旁,尽管看不清他的脸,还是能猜到他面具下的轮廓。
从前在京城,人人都说沈昭冷淡,长着一张薄情脸,世间没有他在乎的人,唯有权位能让他有波澜。
芙蓉花灯在他身边,这样的夜晚,让花锦想起在蓟州看过的一道身影。
她当时只叹是错觉,那时她刚听完新帝病重的消息,又常梦到上一世的事,一时间落差太大。
可万一,不是错觉呢?
新帝扯了谎,只为离京,让清熙郡主问她是否有了归属。
隔着一座桥,她与沈昭对望着,这回横亘在他们中间的,终于不再是京城数不清的诡谲手段,也不再是跨不过去的权位与自由。
魏玿云也看见了那道身影,他很想拦下花锦,却见她已经慢吞吞挪了过去。
魏玿云伸手握住了花锦的手腕,状似无意问:“锦娘,此地人多,不要走散了。”
花锦却挣开他的手,坦荡地指了指桥上的人:“我去见一个人,先生先回吧。”
回个头的功夫,桥上的人却已经不见了。
花锦不想再与魏玿云多说,提着裙摆就上了桥,她方才在桥下,偏过头就能找到沈昭,如今在桥上,人太多了,她只好踮脚去看。
花锦刚踮起脚,身后的人推搡,她踉跄一步,自认倒霉地等着摔倒,突然被一只手揽住,拽去了桥边。
花锦惊呼一声,一个面具就覆在了脸上。
她看着面前的人,刚想讽刺他一句,沈昭就已经俯身吻了过来。
他把面具摘了给她戴,花锦倒是不用担心被人认出来。
与他走时火急火燎的吻不同,这个吻带着思念,温柔缱绻。
沈昭浅尝辄止,看着花锦戴着的面具,轻声说:“你戴好看。”
花锦要摘,沈昭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旁人可不知道你与魏玿云的婚事是假的。”
花锦:“怎么,你怕被别人骂?”
沈昭:“我不怕。只是不想给你平添麻烦。”
花锦挣了挣他的手:“你若是怕给我添麻烦,就不该缠着我。”
沈昭当真委屈地松了手:“我走后不久,还没到洛州就遇上了王漓。”原来王漓已经收拾了烂摊子,把剩下的事交给下属,立马赶去镇上看沈昭。
沈昭还是回了趟洛州,草草整顿过后,让王漓采买了许多稀罕的灯,马不停蹄赶了回来。
他赶了个尾巴,想到此处,又说了一遍:“这灯好看吧?”
花锦不应。
沈昭:“还有几个人没有处理好,王漓看管不当,让他们跑了。”
跑的都是些瞧着瘦弱的小厮,也没掺和过上面人的争斗,沈昭要是真想追,不出半日就能捉到,但他不想再沾血,干脆放了这几个人。
沈昭:“有一个还行刺过我,砍了我一刀。”
花锦终于抬眸,打量了他一眼。
沈昭展颜,摊开手给她看。
上面果真包着一层布,方才花锦挣得厉害,白布上已经渗出了血。
花锦木着脸,心想疼死他算了,想了想,还是拽着他的衣袖就往酒坊走,沈昭任她拽着,轻声说:“灯还要亮一会儿。”不看完再走吗?
花锦顿了顿,回头看过去,她其实看过不少灯,早些年在徐州,花信会带她跑出去看灯,后来在京城,沈焰会买下船,邀约她看花灯。
不过与她看过灯的人,都背弃过她,所以她连带着讨厌花灯。
再美的事物,沾上了不美好的记忆,都会变得索然无味。
沈昭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不止灯,还有这个。”
是一串糖葫芦。
她爱吃甜食,沈昭原先从洛州带了点心,路上被刺杀时候打碎了,沈昭为了拦,徒手握刀,两只手都损伤惨重。
花锦看着他两只包着白布的手,无奈问:“怎么离了京,你过的也这么惊心动魄?”
沈昭:“不疼。”
花锦:“没问你疼不疼。”
沈昭噎了一下,将糖葫芦塞给她:“我发誓,往后真不会了,此行已经解决了这些麻烦。”
他离京以后,话也变多了不少,不再是万年不变的淡然模样,也沾上了一丝“人味儿”。
糖葫芦酸酸甜甜,花锦方才没动两下筷子,吃了两口就胃口大开,饿了。
沈昭:“怎么与魏玿云一起出来看灯?”
他一直惦记着,不过也就一问,她怎么答都无所谓。
花锦瞥他一眼:“外室还管这么多?”
沈昭嘴角一抽,轻哼一声,也没否认。
沈昭开始给她讲洛州的风景,讲着讲着,又说起他在洛州的部署,包括是谁背叛了他,想将他置于死地,他又受了多少伤,说到这,沈昭还往她身边凑了凑,就等她关心一句。
花锦偏不,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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