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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阿船)


可现在,他觉得世界无比安静,他不知道该往哪边走,该迈哪只脚,只紧紧抓着自己大红外袍的一边,抓得骨节泛白,视线越过高训,在蔚蓝天际处,散了目光。

皇帝李淳在清新水榭避暑,正与几个妃子听最新的琵琶曲,谈笑风生。
近身太监裘良疾步过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李淳听着,瞳孔逐渐收紧。
“你去盯紧了,他没有动作便罢了,若他真的追过去了,就按计划来。”李淳吩咐。
“是,陛下。”裘良领了命,却有些顾虑。
“还有什么事?”
“陛下,定安王精明多谋,若被他意识到是陛下在……”
“朕自有办法,你只管去做。”
“遵旨!”
自崔崇文上次提到轻舟先生,李淳就长了心眼,暗中派人去查。其实,各地不乏这样爱好慈善的名流商贾,生意做大了捐个官当的也不在少数,可如此有心思、有计策又不怎么爱钱的商人却很少见。他想起那日与许清如唯一的一次聊天,也是在试探她,给她指条明路,可如今她虽隐姓埋名,却还是喜欢折腾,这样的人若真缠死了李佑城,自己失去的不仅是一员大将,更是一个还算信得过的亲人。
在某种程度上,他恨许清如。
琵琶激昂,一声接着一声,听起来像战鼓擂动,透着一种大漠孤烟的豪放。
曲毕,李淳夸曲子好,赏赐弹奏者,又问这曲子创意何为?
琵琶女叩谢,满怀感激道:“回陛下,这曲子是在写大顺平定朔方之乱时,将士们英勇退敌的场景,尤其是定安王骁勇善战……”
听到“定安王”,李淳僵住上翘的嘴角。
会察言观色的妃子一下子明白过来,忙喝住琵琶女。
李淳只笑笑,拍手:“确实是好曲,赏赐加倍!”
李佑城疾步转离宴会,飞奔向马厩,风吹动他散落的发丝,荡在眼前。
他气息不稳,无心去拨,边走边对高训道:“你派一队人马,去许府,不,去光德坊的四个门,任何出入光德坊的女子都要查验好了!”
高训回:“王爷放心,属下定不会出差错。”
进入马厩,李佑城在夜风面前顿住脚,夜风跟随自己多年,因与他感情很深,又是李淳所赠,他非常珍惜,夜风已是垂暮之年,体力有限,他平日已很少骑它了。
但这一次,他毅然决然解开缰绳,将它牵出来,拍它脖子:“你是认得她的,对吗?”
从崇仁坊到光德坊的路是从东向西的,要横穿几条长安主干道,眼下正是正午时分,街上到处都是出来吃饭、歇晌、聚会的人,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李佑城策马在人群中穿行,一身红衣很是惹眼,商贩的叫卖声,附近酒馆宾客的喧哗声,让他恍若置身在陌生的世界,这种市井烟火他不太适应。
他七转八转终于在许府门口下了马。
金川在门口接应,进了府,葛氏、许老爷子陆续出来拜礼。
还未有身份如此尊贵之人到访过,许父怕失了礼节,左右不知道如何招待。
李佑城平复心绪,礼貌周全,表明歉意后,直说道:“在下听闻许娘子回府了,她与在下是故交,所以想见一面,一面就好。”
他渴切的目光让许父动容,只是方才阿如交代过了,不要透露行踪,也不知是谁通知了这位定安王爷,让他火急火燎过来,且她确实还在许母屋里,若诓他,那就是得罪了皇帝身边的红人,日后怕是有大麻烦。
许父犹疑,直擦汗。葛氏倒是痛快,让女婢去老夫人屋里叫人,龇牙咧嘴说肚子有些痛,快让大郎君过来瞧瞧。
这么一弄,葛氏拿怀孕的肚子要胁,许父也没辙,只好应了。
许广翰匆匆来前堂会客,说着啰哩啰嗦的客套话,就是不提许清如。
李佑城感觉不太对,但这是许家私宅,他不能擅闯,心里敲着鼓,慌了神。
“阿兄,是阿如不想见我吗?她可有什么话?”他急切问道。
许广翰支支吾吾,只说对不住王爷,阿如已经走了。
“走了?”李佑城身子一顿,压抑住翻涌的情绪:“什么时候走的?走去哪里?”
“这……”许广翰看看葛氏,又看看许父,不知如何作答。
见此状,葛氏心里明镜般,看样子定安王痴情许清如许久了,且眼前这位财神爷是许家得罪不起的,若她这次立了功,那以后还愁什么钱花!
“哎呀,在王爷面前你们就实话说了吧!绕什么jsg弯子呀!定是阿如害羞了,不知道如何拜见王爷,咱们这种门户,王爷能来踏足,就是百辈子积的德,你们别不知好歹!”
她扶着腰挺着肚子,转身对李佑城道:“王爷见谅,请您随我入后院!”
李佑城顾不得太多,回了礼,跟在她身后往廊桥处去了。
过了中间的屋舍,树木花草都变得密起来,田田荷叶碧绿如玉,荷花开得正盛,挡住了对面廊桥的大部分景致。
熏风吹过脸颊,李佑城撇见对面廊桥有个戴斗笠的人正匆匆往外走,像是做完杂役的小厮。
他心中急迫,没在意其他。
不远处,许母被婢女扶着出来,朝他下跪作礼,他忙奔过去,低身扶起她:“伯母不必行如此大礼,是晚辈冒犯了!”
许母第一次见他,看着这双清澈的眉眼,便知自己的女儿为何爱上了,果然气质不凡,这样的男子纵使施舍给其他女子一点关爱,都会让人想入非非吧,何况他那样执着真挚地对阿如付出全部情感。
“定安王恕罪,小女还有差事,匆匆一见便分别了,也没想到王爷会来,若下次她来,我这个做母亲的一定将她留住。”
话说到这里,李佑城没法反驳,没法质问,只沉默下来,眼里的那点光逐渐暗淡。
可他不舍,眼神运了力道,又问一遍:“阿如真的不在这里吗?”
葛氏哆嗦,拼命向许母使眼色。
许母摇头,诚恳道:“定安王,她真的不在……她刚刚走了。”
李佑城意会,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忽然想到什么,忙拜道:“多谢伯母,既然如此,那在下告辞了。”
等他急匆匆出了许府大门,金川过来说,没有发现任何女子出入许府,大小门都有人看着,不会错过的。
李佑城什么都没说,翻身上马,浅笑——她如此聪明,怎么可能以女子之身出现?
可阿如离开家会去哪里呢?
光德坊西邻西市,上善书肆就在西市,她千辛万苦回来一次,很难不去那里。
李佑城策马向西,朝着光德坊西门方向沿路去找。
越往西,坊内屋宇越密,道路窄绕,围墙高低不平,有好些住户是西市的商贩租住的,鱼龙混杂,小孩嬉戏哭闹声,贩夫走卒叫卖声不断。
因着骑马,李佑城很快抵达西门口,远远望见高训,给了他一个手势,意思是没有异样。
李佑城叹息,也许,她已经从别的门出去了吧,或者在坊内找个旅店暂住,为了避开他。
想到这,他心绪再次落到谷底,掉转马头,打算去南门找一找。
夜风忽然嘶鸣,兴奋起来,不受控制朝着旁边的小街而去。
李佑城试图稳住它,可刚俯下身子,转角处便跑过来一个带着斗笠的人,像是偷了东西般,频频往后瞅,没看前路,结果直愣愣撞过来,夜风抬起前蹄,李佑城情急之下拉住缰绳,偏转马头,这才没踩到那人身上……
惊魂未定,戴斗笠的人始终低着头,从地上仓皇爬起来,退到墙根。
“没伤着你吧?”李佑城问。
那人忙左右晃头,向他鞠躬,给他让路。
李佑城没有走开,因为夜风正在朝那人低了脖子,嗅着。
原来如此。
他忍住跳下马的冲动,装作平静道:“前方就是医馆,我带郎君去看看吧?”
那人拱拱手,没说话,转身要走。
李佑城叫住他:“我是定安王府的人,你若哪里受伤了,可随时去找我!”
那人顿住,想了想,没回头,继续往前走。
“且慢!方才郎君行动诡异,恰逢朝廷派人在光德坊捉拿要犯,为证清白,烦请郎君禀明身份。”
戴斗笠的人终于回撤了几步,将木牒递给他。
“叶轻舟?”李佑城轻轻一念,瞬间懂了,将木牒扔给他:“没事了,你走吧。”
看着那人远去的身影,李佑城心中泛起苦涩,说不出来的苦,他强迫自己往相反的方向走,在那人看不见的地方盯着,一直盯到他步子缓下来,出了西门。
许清如脚步不停,往后看了好几次,手压胸口平复着,发现没人后,才稍稍缓和下来。
无奈笑了笑,他这样追逐,仿佛自己真的是逃犯一样。
可这么下去是不保险的,于是放弃了去上善书肆的念头,而是到附近商铺花大价钱租了匹快马,用最短的时间出了明德门。
出了长安,退了马匹,拿回押金,她这才松了一口气。真是怎么来的怎么走,一路心惊胆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过,好在是虚惊一场。
明德门外也设有集市,规模很小,东西不多,卖些常吃的瓜果蔬菜和粮食,供应往来长安的旅客。
日头高悬,暑气蒸腾,许清如脸上的汗水就没断过,别说黄粉了,就连那些贴布来回粘几次后,都没了黏性。
索性,她将脸上的东西卸了下来,拿面巾擦了又擦,将斗笠推到脖子后,露出莹润饱满的少女容颜。
还需再走一段,便可在驿站那租一辆马车,踏上回程的路。
她抬脚之际,背后忽然有人叫住了她。
叫她“阿如”,声音清澈温柔,低着姿态,像在赎罪——
他还是追来了。
清如站着没动。
周遭空气都紧张起来,有种要人命的窒息。
“阿如,你转过来,看看我,我就在你身后……”李佑城说,声音微微颤抖。
“你认错人了。”
她回,没转身,迈开步子,往前走。
走了约莫五步,就听身后的人哑着声音,一字一顿朝她喊道——
“许、清、如,你究竟要丢下我几次?”
一股热流从腹腔直冲眼眶,清如听见自己的鼻息抽动了下。
可她还是不敢回头,就算被他戳穿了,被他追上了,她也不敢回头面对他。
她害怕他那双诱人跳进深渊的眸子。
风将眼睛吹酸,清如的眼泪一串接一串,怎么也停不下来。
背后的人一步一步走近,直到地上的影子与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他的手轻轻压在她肩膀,一点一点,迫着她缓缓转身。
清如的视线里,逐渐填满了李佑城清隽的脸,他也在流泪,眼睛红着,依旧很亮。
李佑城就这么看着她,她也抬着头,看他。
他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拇指轻触到嘴角,委屈道:“许清如,你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第69章 069. 任性
许清如从来没有想过,再次见面竟是这般场景,自己的样子的是狼狈的,自己的心绪是混乱的。
她以为,刚才在光德坊的路上,他们彼此就这样错过了,虽然遗憾,但终究是个不错的结局。
可她没有想到,这两年,李佑城变了。
在他们的感情里,他变得更加谨慎,更加卑微,不再蛮横,不再有强烈的压迫感。
所以他选择在此时此地叫住她,在她放松警惕的时候,再次牵住她的手。
“阿如,两年了,我们已经两年没见面了。”
李佑城落着泪,面色却是欢喜的,他紧握住清如的手,生怕她消失。
“定安王。”清如说,“我该这么叫你,对吗?”
李佑城看着她,没有回答。
“你是定安王,是大顺的倚仗,是圣上最器重和信任的人。这两年我游历西南,心中感触颇深,商贾行商,靠的就是商路安全,货源稳定,而这两者全都依赖国泰民安。圣上是仁君,把国家治理的好,王爷是功臣,辅佐圣上,鞠躬尽瘁,也是为了国家好。”
清如分析着,这些道理谁都懂,说给他听,不过是找分别的借口而已。
可她说不下去了,李佑城就那么听着,也不反驳,一双泪眼紧紧盯着她,盯得她发慌。
终于,李佑城对她微笑,轻问:“那你呢?你过得好吗?”
清如也微笑,说:“我过得好。”
李佑城又问:“你想我吗?不忙的时候,你会想我吗?”
清如避开他目光,“有时候,会想你。”
李佑城终于放下心来,欢喜道:“我就知道你会想我的。阿如,我一直在找你,我去了蓬莱、朔方、剑南各地还有江南,就是没去滇地,我以为那是你有伤心往事的地方,不会再去了,却没想到你一直在那里。”
清如明了,他连海捕文书都想到了,肯定找得很辛苦,那种在茫茫人海拼命找寻爱人的急迫心情是极为折磨人的。
“也许,这就是我们的缘分。定安王,这就是我们最好的结果,现在,你见了我,我也见了你,我们都好好的,这样的结果,多好?”
清如仰头看着他瘦削的脸,眉目深刻,鼻峰耸立,经过岁月的锉磨,依旧如精雕细刻一般。
李佑城握得更紧:“不,你说的不对,我们说好了,是要在一起的。阿如,你留下来,留在长安,剩下的事我来处理,我一定给你一个你想要的玉安。”
清如使劲挣脱开:“不用了。你不用为了我改变你自己,也没有什么我的玉安……”
她抬手紧了jsg紧他大红的衣袍:“你看,这身衣服多衬你!今天是你的喜日,你不该追出来找我的,你该回去了,已过日中,宴席早就开始了吧?”
李佑城抓住她手腕,不同意她的话:“你这是在意我,你说这话,就是心里还有我。阿如,我不会放你走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
“哎,你怎么就不懂呢?李佑城,我们根本就是两种人,是不可能结婚生子白头到老的!”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你的才能在朝廷方能施展,你需要一个支撑你的世家女子,为你安宅守家,必要时还要在长安贵妇里结交人脉。我算什么呢?我是贱民,我名声太过狼藉,且我天性放荡,不可能安于一处,更何况我现在只是个小商贩,为了生计到处跑,你说说,我们怎么可能在一起?在一起了做什么呢?你今天就是将我绑了去,也只能平添我的痛苦,让我更加狼狈!”
清如努力压抑自己的情感,尽量让话语听上去平静,可说完这一大段,还是止不住喘息。
李佑城苦笑,低声问:“为了离开我,你就这么卖力地贬低自己吗?许清如,你将我视作什么了?我就那么无能,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吗?”
“王爷,今天是你定亲的日子,陆娘子还在等你回去。”她狠心提醒。
“是,今天是我定亲的日子,那你敢不敢和我走,我带你去王府,当着全长安的贵族门阀,告诉这些人,我要娶你为妻!”他用力重复一遍:“李佑城要娶许清如为妻!”
清如怔住,猛然看他。
“你敢不敢?”他质问,将手伸给她,手指纤长,骨节清晰,掌心比他脸色还白。
“我才不去,你别发疯了。”清如躲开。
“我没发疯。”
他回道:“若这么简单的事都叫发疯,那我已经疯了两年了!我这两年过得鬼一般,日子有多煎熬,你知道吗?阿如,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吃饭的时候想你,睡觉的时候想你,看见日升想你,看见日落想你,下雨的时候想有没有人为你撑伞,落雪的时候想有没有人陪你看雪,我坐在如意阁,好多次想从窗户跳进翰海湖里,想淹死算了,可我不能死,因为我还没见你,我要见你最后一面,省的我死了也忘不了你,在黄泉路上不喝孟婆汤,成了游魂,还得回来纠缠你……”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语无伦次,连眼神都惊慌失措。
清如哪里不知他受过的煎熬,她心里也很难过,逐渐软下心来。
李佑城说完,咳嗽几声,胸腔发出重重的低吼。
清如着急,扶住他:“玉安,你生病了吗?”
“没有,只是一时着急了。”他朝她笑,再次拉住她:“阿如,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就一次,我不再将你安排得明明白白,而是你来安排我,你说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你把我当作什么都行,只要你别丢下我……”
这一瞬,清如心中那冷硬的冰壳开始消融。
她拿了棉巾,为他擦泪,眼睛一酸:“你真是个傻子!好,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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