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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阿船)


“定安王听诏!”
突然,身后一声洪亮的呐喊。
裘良正骑在马上,手里举着圣旨,气喘吁吁,像是刚奔过来。
棉巾从清如手中滑落,跌到雨后的泥土里。
四周百姓听见,虽不知缘由,但都纷纷跪下来。
李佑城震颤,不可思议望着裘良,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
怪不得,当时崔崇文在太极殿那样宣扬轻舟先生的时候,本就重视规矩的李淳竟由着朝臣们议论一个乡野商贩,今日又在光德坊门口设限,以捉拿盗贼之名验人身份,现在终于到了关键时刻,这奇怪的圣旨也尾随而至。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在两年前,他就故意支走了许清如。
李佑城看着眼前场景,像闹剧一样可笑。
“定安王听诏!”裘良下了吗,气势凌人,又说一遍。
清如默默跪下来,拉了拉他衣角。
李佑城缓缓而跪,内心的设防崩塌了。
裘良:“……平卢节度使厉石焘已起兵造反,攻占三城,吞并其周边大小藩镇,事出紧急,事关国危,现命定安王整顿兵马,即刻赴平卢平叛……定安王,接旨吧!”
“什么时候的事,为何军报一直压着不说?”李佑城没接,质问他。
裘良看了看一旁的许清如,语重心长道:“陛下自有陛下的安排,定安王接旨便是了。鉴于今日乃定安王与陆氏娘子定亲之日,圣上特许,王爷可在定亲宴结束后出征!”
四下众人发出窸窣声,百姓也才知道眼前这位红衣男子便是传说中的定安王。
他不接旨,他们就不能起身。
“这位郎君是……”裘良故意问。
清如作礼:“在下是定安王故友,正要拜别。”
裘良笑了笑,点头:“也好,既然见了面,那就了无牵挂了,路途艰险,郎君赶紧上路吧!”
路途艰险——李佑城顿时想到清如当年去滇国和亲的事,不禁背冒冷汗。
可他答应她,这次一定要在一起。
“定安王,陛下特意嘱咐小的,说是此次平卢节度使造反,怕是因为舒王,舒王很可能就藏匿在那里,难道,定安王不想报仇雪恨吗?”
如一箭穿心,李佑城僵在原地。
清如一下子便明白了,李淳不再是曾经那位温和的太子了,如今,谁也不能承受君王之怒。
于是,她直起身子,催促道:“定安王,社稷为大,接旨吧!你若不接旨,我们周围的百姓都得跪在这里等你,生意要做,饭要吃,遇事只管去做罢了,有什么可犹豫的?只要还有一条命,那就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干活!譬如我,贱命一条,但我就是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以后路还长,你想那么多做什么?”
她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是给自己机会,也是给对方希望。
李佑城听着,记着,心里一遍一遍重复她的话,如刀子一下下剜着心脏。
清如忍住眼泪,蹭到他身边,软着声音,似撒娇一般,悄声道:“玉安,你不是说要让我来安排你吗?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别任性啦,听话……”
良久,他缓缓抬手,接过圣旨,纤白手掌扣进泥土,谢恩:“臣遵旨,即刻启程。”

第70章 070. 厨子
平卢位于大顺东北部,地处渤海湾,是边防重镇,人口不下三百万,拥兵十万多,盛产鱼盐,财力富足,商贸往来频繁。
平卢节度使厉石焘也是一名沙场悍将,人到中年依旧不减当年风采,加之附近藩镇受其蛊惑,纷纷倒戈,对抗朝廷。
此事被李淳压下来已有一段时日,他倒不是害怕,如今朝堂权力凝聚,军队在李佑城的妥善治理下,战斗力得到极大提升,就算厉石焘再增兵马,也不足为惧。
且厉石焘本人嚣张跋扈,在朝堂上树敌众多,自李淳登基以来就一直有人上奏,要求惩治平卢节度使,李淳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厉石焘现在起兵,无异于自掘坟墓。
基于此,李淳本不想让李佑城带兵平叛的。李佑城这些年来,一直在戎马杀敌,整顿军营,身上的伤就没断过,他需要一段长时间的调养,没必要在胜算大的事情上浪费精力。加之,他怕李佑城因此做大,亲情固然牢固,可手里的权力就不好说了,万民最爱戴的只能是皇帝,任何人都不能将这种崇高掠走一毫。
兴庆宫沉香亭。
李淳凭栏眺望,周遭四寂,只有蝉声不断。
李佑城从亭子的内殿推门出来,身上染了一股泥灰的湿味。
李淳帮他掸去身上浮土,叹道:“是朕的错,毁了你的定亲宴,你别怪朕。”
李佑城回道:“国家有难,逆贼造反,臣恨不得飞过去灭了那厮。”
“你果真这么想?没有怨朕?”
“陛下多虑,臣何怨之有?平叛守疆本就是将士的职责,是陛下抬爱,让我能留在京城这么久,其实,朝堂上对我不满的声音已此起彼伏,是时候找个机会离开长安了。”
“玉安……”李淳心中愧疚:“你是朕的亲弟弟,别人不知道,但这份亲情朕是不会忘记的。”
李佑城点头:“也正是因为这份亲情,我才要不惜一切找到他!”
他方才是从亭子内殿出来的,而那里其实是一个地道出入口,连接舒王府与兴庆宫,那日,舒王就是从这里出逃生天的。
等这个地道被发现时,已经过去一年的时间。
再去查证那天发生了什么已经很难,别说舒王跑去哪里,就连他是死是活也无法确定。
这个人仿佛在那一刻从人间蒸发了。
皇帝李淳虽嘴上说不放在心上,却好久没有安眠,这些,李佑城看在眼里,也无能为力。
平卢节度使造反,有人说是舒王的谋划,jsg说他跑去了平卢,被厉石焘隐藏保护起来,等着羽翼丰满,再次夺权,毕竟,平卢境内的大部分鱼盐生意都有舒王的支持,得到朝廷政策的倾斜,厉石焘也因此获利颇丰。
可传闻毕竟是传闻,若要验真假,总要有人去实践。
于是,李佑城走了,孤身一人走的。
他身边所有能打的将领一个没带,他撇下了所有跟着他出生入死过的人,只带了两万兵马,连夜出了长安,往东北的平卢去了。
李佑城说,对付厉石焘不用那么好的兵,杀鸡焉用宰牛刀?他离开那一刻,李淳心里非常难受,总觉得他有种要去赴死的感觉,可自己也知道,李佑城只要做了决定必不悔改,他向来如此,无人能劝。
在他走后,李淳于心不忍,还是暗中加派了两万人马作为支援。
平叛平卢的战役从大暑打到第二年春分,时间比预计要长,战役比想象的要艰辛。在这大半年里,中原的大批粮草武器等物资纷纷援给前线,平卢附近的百姓流离失所,陆续逃亡到大顺各地,也将战况传播至天南海北……
“……我听说啊,平卢之役其实在今年上元节前后就打完了,是前线守将封锁消息,拖到春分才放出来,回报朝廷。”
佐信蹲在驿站的草棚下,吃着乳扇,对着周围一圈爱听八卦奇闻的伙计正滔滔不绝。
万物依时令,进入暮春时节,今日谷雨,一直阴沉的天空果然开始落雨。
他们这一队人马从益州一路行商而来,眼下正在此处避雨。
其浩浩汤汤一共十车,六车拉货,四车载人,车夫、伙计、保镖、侍仆等加起来一共六十个人,是规模很庞大的行商队伍。
车上这些来自中原的货物要运到诏国,会在渔泡江边的两国交界处进行交易,再将之前订好的诏国茶叶、药材等好物原路运回益州。
领队的正是那位在滇地小有名气的儒商——“轻舟先生”。
许清如仰天看了看草棚,搭得很结实,不漏雨,就是小了点,容不下六十人一起避雨,她看见不远处的破庙里也塞了不少自己人,门内冒出袅袅炊烟。
佐信素日就喜欢和人扯皮,这会又没禁住挑逗,正与队里一个管账薄的长者争执。
佐信说:“打了胜仗哪有不说的,我看那位将军就是死了。只是手下的人怕惹怒圣上,一拖再拖罢了!”
长者不屑:“你才吃了几勺盐巴,就在这胡言乱语,这么大的官死了是要举行国丧的,还要授封号,告知天下,朝堂没动静就是没死……”
“我没有胡说,咱隔壁贩盐的刘大就是平卢人,流浪到咱这做活,是他亲口和我说的!”
周围的人你一言我一语,清如伴着雨声听了会,没听太清楚,意思大概是平卢打完仗了,大顺胜了,但领头的大将不是死了就是丢了。
她摇头,笑这些人真会胡编乱造。
只顾信谣传谣,总觉得小道消息说得对,丝毫不管国家下发的正经文件。
其实,早在七八日前,朝廷就将消息贴出来,定安王平叛有功,但平卢地带农田水利破坏严重,皇帝命其驻扎在那,兴建基础设施,休养生息,以待流亡的乡民归来。
“好了,都住嘴吧!出门在外,还是少说朝堂事,多想想过几天见了诏国人该怎么讨价还价吧!”许清如踱步过去,手背在身后,眉头拧着,面容严肃。
众人信服叶轻舟,立即停止了争论。
恰此时,午饭已做好,陆续有伙计从破庙那出来,打着伞,端着食盘,往草棚这边送饭。
“今天吃什么啊?”
“呦!好饭啊!这可是长安的胡饼羊汤?”
“好些年头没尝过这口了,这羊汤做得真正宗!厨子是长安来的吧?”
许清如无奈一笑,斥责:“吃饭也堵不上你们的嘴,趁说话的功夫都能再吃一块饼了!”
雨势渐大,看样子路程又要耽搁。清如十分担心,怕没能在约定时日抵达。
正忧心时,美静勤快地给她支了个木台子,将热乎羊汤奉上,说这是厨子单独做给先生的。
清如舀了一小勺,放嘴边吹走热气,浅尝一口,浓香中有股野果的酸味,很像曾经吃的一种果子。
“真好喝!”她抬眼看美静,竖起大拇指。
美静捂嘴笑,摇头:“先生可别夸错人了,这不是我做的,您要夸就夸咱带来的厨子手艺好!”
“嗯,有道理,等这次交易完,回去我一个个打赏,重重地赏!”清如一手拿饼,一手喝汤,心情舒畅。
美静又说:“先生,这次咱们新换了家商号,比之前的规模大,不仅可以租到好厨子,还有保镖、浆洗妇等好多工种呢!”
清如夸她能干,“这些琐事都能打理好,以后做生意是把好手!”
美静羞涩一笑,小口咬着胡饼,说谢谢先生,忽看见那边佐信在啃鸡腿,忙嚷嚷:“喂!佐信,你那鸡腿不是要留给我的吗,怎么自己吃起来了,看我不掐你!”说着跑过去,闹起来。
清如扶额,这俩人啥时候能正常点?总是这么不分场合拌嘴。
俩人厮打的场景好玩,她不禁放声笑了下,结果不小心让汤汁从嘴角溢出,刚想去翻棉巾,旁边却递过来一方布帕。
她想都没想,接过来擦嘴,顺便说:“多谢了哈!”
旁边那人没吱声。
“咦?你这帕子很香啊!”清如凑近闻了闻,有股山茶花的清甜,心想是哪个小女子也和自己有相同的喜好!
只是现在她什么熏香都不用了,身上一股子中年男人的汗味。
她自嘲,抬手还回去,那人没接。
清如下意识抬眼,仰头看身边站着的人,霎时间,浑身僵住。
美静几步赶过来,笑着解释道:“先生您看,这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厨子!”

第71章 071. 阿元
“阿元,还不快见过轻舟先生!”美静笑盈盈,为了显得熟络,还抬了胳膊轻拍他肩膀。
当然,长眼的人一看便明了,穿着一身粗麻衣服的阿元身型挺拔,面容清秀,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让人见了很想亲近,很想占一点不为过的便宜。
阿元将视线缓缓移到清如脸上,向她礼貌行礼。
清如保持仰头的姿势,嘴巴微张着看他,双手僵在那里,直到手中的汤勺一抖,热汤汁溅出来,浸过衣物,烫到肌肤,她才回神。
阿元,便是李佑城。
就算他瘦了大半,脸色憔悴,但他这张脸许清如是不会认错的。
一个与自己分分合合了五次,与自己肌肤相亲却有缘无份的男人,她怎么可能会认错。
看样子,李佑城是打完了东北的仗,想了法子寻到她这里来。
距离上次分别又是大半年的时间,清如以为,他们的关系已经结束了。
此情此景下再见他,她的大脑空白之际,竟生出一种心酸又恐惧的意念。
她忽然想到什么,骤然抬头,四处搜寻是否有朝廷的人,是否有随从跟着他,会不会有人快马加鞭地过来,带了一道圣旨,逼着他回去……
如果那样,还不如不相认,免得大起大落,伤情又伤身。
“先生,轻舟先生?”美静叫她。
“啊……”清如闻声,看了眼手里的碗,应道:“哦,没事。这汤……你做的汤……很好,很好喝。”
李佑城单膝跪下来,小心将她手里的碗接过,声音轻缓,目光温柔,问:“那阿元再去为先生重新盛碗汤吧?”
许清如看着他眼睛,机械点头:“有劳了。”
李佑城起身,捧着碗,撑起伞,只身走进雨中。
从背后看去,他单薄得像片树叶,孤零零怪可怜的。
清如稳了稳心跳,不大放心,问美静:“阿元是你找的吗?”
美静笑着捋捋头发:“就是从新换的那家商号,叫兴隆堂的那家大商号找的,不过我只说了我们要几名厨子和保镖,要中等偏上的水准,管事便根据咱们的要求安排了,契约上也写明了人数、价钱,我手里还有雇佣者的花名册。”
“都拿过来我看看!”
美静仔细,这些重要东西都随身带,于是很快从包袱里取出,呈给清如。
这些杂事清如一般不费脑子,全部交给美静打理。她很快翻到阿元那一页,简介很简单,是个孤儿,四处做杂役,后被主家低价卖到兴隆堂,为人勤恳,现跟随老厨子学庖厨手艺。
李佑城一向如此,做事做到底。经历过那么多挫折和磨难,换个身份对他来说应该不算难。
清如将花名册还给美静,起身说:“你这事办得妥帖,记得把这个收好了。我去庙那边看看伙计们。”
不断有热气腾腾的饭食从破庙的大门送出来,伙计们一路小跑,虽撑着伞,但雨水还是打湿了衣衫。
清如望着他们的身影,没有找到李佑城,他进去有一段时间了,按理说盛碗汤费不了多大功夫。jsg
进了门,收了伞,清如看见李佑城正在砖石搭的简易灶台前,被老厨子数落。
老厨子岁数大嗓门也大,指着小锅里的汤,骂李佑城:“谁叫你私自做主开小灶的?你往汤里加了什么狗屁东西?你知不知道,这滇地的果子不能乱吃,每年因乱吃果子被毒死的人不计其数啊!”
李佑城低头听着,手里还捧着刚才那一只汤碗,碗里有满满的羊汤,冒着白乎乎的热气。
清如下意识瞥见,他的手在微抖。
她咳嗽了声,说:“老师傅,这汤呢,是我让他做的,这果子我常吃,酸不溜丢的,开胃,今日就念叨这口,见您忙,就和手下伙计一说的,对不住哈!”
许清如从一旁拿了食盘,走到李佑城跟前,不动声色将汤碗接过来。
老厨子一看是轻舟先生,立马缓了神色,连连道歉,瞪了李佑城一眼便不再说什么,转身去忙活了。
清如走到他跟前,接过食盘,找了个石凳,坐下来喝汤,李佑城又给她添了一块胡饼,始终跟在身边,分辨着她脸色,不敢说话。
“阿元,你把手伸出来,我看看。”清如说。
李佑城却轻拢手掌,没听见一般背过去。他的眼神在她脸上流连,眼里的光如门外的落雨,毫无保留地倾泻着。
清如心酸,他怎么就这么想不开,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偏跑过来受苦,难不成还嫌自己受的苦少吗?
“把手伸出来。”她又说了一遍,命令语气。
李佑城闪了闪眼睛,默默摊开手掌,掌心已被烫得通红,除此之外,曾经白皙的掌心布满了黄茧、疤痕。
清如心里一抽,撇开目光,道:“那个,咱们商队有医师,一会你去拿药敷上。”
老厨子听见了,几步过来,将李佑城撵走,笑着对清如说:“先生仁厚,体恤我们下人,不过您大可放心,这些个跑堂的年轻人禁折腾,一点小伤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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