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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阿船)


越是寒冬腊月,新旧交替之时,这种景象就越明显和频繁。
叶轻舟坐在二楼窗户口,望着远山浓密的乌云和由远至近的雨,出神。
这家店铺在滇地经营快一年了,主要用作货物周转,也卖东西,不零售,只批发,更像个储藏库。其经营的生意范围广泛,但主要营生还是将中原的丝绸、瓷器、胭脂、粮食以及一些先进生产工具转卖到滇地以南的诏国,以及更南的缅国,然后再走水路,到达更远的天竺国、大食等地。
另一条生意线则有帮扶之意,是将诏国的稀有药材、手工艺品、玉器、茶叶等中原人喜欢的东西转运至大顺,互通有无。
西南地处偏僻,交通不便,生意不好做,但像这种规模的店铺,叶轻舟开了有十几家,且在诏国南部的热海之地,以及沿路的无量山区,都买了土地,开垦出药材园、茶田、手绣作坊等,还雇了大量当地闲居乡民做工。
叶轻舟在滇地小有名声,因会吟诗作赋,又常做善事,还开设学堂,被当地人敬称为“轻舟先生”。
当然,有钱的人面子上怎么都好说,只要钱给够了,你让他叫你再生父母、玉皇大帝都成。可私下里,人家就不一定这么抬举你了。
这位轻舟先生男人女相,声音细腻,脸色蜡黄,三角眼的眼角下垂厉害,抬头纹深刻,已过不惑之年,脸上竟一点胡须都没有。
有自称知情者的说他是自小长在宫里的太监,只因积累了广大人脉,所以才在政变之前,得以脱身,用这些年累积的财富,做些倒买倒卖的勾当。
叶轻舟也不在乎,风言风语他早就听惯了,甚至还自行编造一些散播出去,故意制造神秘感。
跟着他行商的白蛮族小伙计佐信和妻子美静很是不解,说先生为何不仅不澄清流言,怎还故意听之任之?
叶轻舟笑,说你这就不懂了,传言里的我越是深不可测,越是与庙堂纠缠不清,底下的人就越想和我做生意,他们当然不是为了打探皇家秘辛,而是觉得我在某种程度上有不倒的靠山,有人替我担保,这便是最大的信誉。
佐信使劲点头:“是啊!先生说的是!尤其是我们这种投机倒把的生意……”
话还没说完,他的头就被美静狠狠敲了下,嗔骂:“你怎么说话呢?先生做的是正经生意,什么投机倒把!要不是轻舟先生,诏国的那些药材啊、茶叶啊、奇花异果啊,那么些好东西,全都烂在泥里,无人理睬!jsg好不容易有人帮扶我们,你还说这昧良心的话!”
美静性子急,小两口拌嘴是常有的事,叶轻舟已经见怪不怪,只佝偻着从窗沿下来,转到一楼,和前台伙计要了壶米酒,边走边饮,十分潇洒。
店铺外面就是商业街,大大小小的商铺林立,受暴雨影响,没什么客流,有些店家干脆在门口倚着剥坚果吃。
再过几天就是元正,但这条街上没有丝毫的喜庆氛围。
西南这边本就对中原的节日不太敏感,一是这里民族众多,大多过自己本民族的传统节日,二是还在国丧期,不宜张灯结彩,打着过节名义大肆叫卖。
叶轻舟也在门口倚了会儿,等米酒饮尽,他拿袖子抹了下嘴巴,伸个懒腰,撑了把油纸伞,出去溜达。
雨势渐小,临近黄昏,有种朦胧的美感。
前面的布告墙周围站了一圈人,举着伞,仰着头,正在看街道司的人张贴布告。
布告墙已经被贴满了各色告示,由于墙顶搭了草棚,这些金贵的纸张才不被打湿。
叶轻舟个头不高,身子又细,只得留在最后,远远看着。等街道司的人走后,其他人也陆续离开,他这才凑到前面,看清了新张贴的布告上写了什么。
是在全国范围通缉一名女子。
他收了伞,又走近几步,抬手触摸上面的字迹,还有那个清秀的画像。
恍惚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般。
背后有人议论道:“看样子这小女娘也没犯什么大错,全国通缉有点怪啊!”
“你没见上面写的吗,手握朝廷机密,多半是个叛徒。”
“可她有父母夫婿,怎么会是朝廷叛徒呢,况一女子能有啥本事让人这么抓?”
“唉,朝廷的事哪是咱们能猜测的?”
“这印是……定安王府?可是那位用兵如神的剑南西川节度使来着?”
“正是,如今这位战神新封了王,一年来,平了西北的朔方,眼下又赈济中原的雪灾,可谓尽心竭力,新帝荣宠正盛,前途无量啊!”
那人还是不解:“这样的大人物,和一个女子过不去做什么?高额悬赏,真是令人费解……”
叶轻舟听着听着就笑了,是啊,这世间过客匆匆,何必在一件事、一个人上费尽心力,连自己都替他不值。
他默然转身,不再像来时那样走得轻快,而是步伐沉重走回店铺,又和前台要了一壶烈酒,拿着上了三楼,将自己锁进寝卧。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打在地面,蒸腾起烟雾。
他坐在铜镜前,使劲擦拭镜面上的潮气,镜子里逐渐清晰出他的面容来。
病态的怪相,看上去很不好惹。
于是抬手撕掉额头和眼角的贴布,用湿毛巾擦掉脸上黄粉,解下幞头,让乌发柔顺倾泻下来……
铜镜里的人,和画像上的女子,不差毫分。
她便是许清如。
有时她嫌麻烦,好几天不洗脸,不卸妆,只顾忙生意,甚至忘了之前的样子,她希望他也能像她一样,随着时间逐渐淡忘彼此,没想到,他却抓得更紧了。
“须活捉,勿伤之,否则视为同罪。”
许清如回想海捕公文上的话,笑了,他这人,总是对她下不了狠心,他的残忍从不呈给她看,可她却总是对他残忍。
新帝继位,时局不稳,又遇自然灾害,更是雪上加霜。
想来,他平叛乱,顾民生,该是忙不过来的,竟还有心思抓她?
“傻子。”清如双手掩面,手肘撑在桌上,以她现在的身份和模样,他怎么可能找得到?
片刻后,她重新上妆,拿出纸笔,将这一年度的盈利算了算,抛去维持日常的开销,剩下的全部用来支援中原受灾的地区。
她一边开了钱粮的单子,一边又写了陈情书,望尽些薄力。
心里算着,已经过了一年半,还有一半的时间就熬过去了。等到三年后,她就可以回长安了,那时,国丧已过,李佑城会顺利娶陆虞欢为妻,等木已成舟,便什么都不怕了,过往云烟,会随着遗憾消逝在各自的生命里。
他继续当他的王,为朝廷效力。
而她,也将继续做她的生意,如一叶孤行的小舟,顺流而下,过尽千帆,览尽世态。
人生快哉!要在适合自己的岗位上,拼尽全力恣意地活。
世事苍茫无须忆,轻舟已过万重山。

第65章 065. 茶叙
开春后,天气逐渐暖和起来,定安王府瀚海湖碧波荡漾,岸边垂柳染上鹅黄,水鸟飞来嬉戏,一派祥和安宁的景象。
转眼已快两年,还是没有许清如的任何消息。
李佑城坐在矮榻上,支开轩窗,让外面新鲜的空气透进如意阁来,窗子开阔,从外面看去,能窥见他半个身子,绵绸质地的麻灰色交领素衣,衬得他更加淡静清瘦。
他常在此处居住,连正殿都快荒废了。
想起那时,自己刚沐浴完,她便慌张闯进来,告诉他她所知道的,与他在榻上缠绵。那些美好的瞬间挥之不去,历历在目,只是物是人非。
这时,侍女端来汤药,轻声道:“王爷,该服药了。”
李佑城轻咳了几声,指了指门口的小几:“放那吧,我自己来。”
为了让新帝放心,他硬着头皮安置了这些赏赐的婢女,允许她们出入寝卧,做些简单的洒扫。
“景护卫说,让奴婢亲自为您侍药,否则会处罚奴婢。”她声音越说越小,头低下来。
李佑城这才看过去,见她低头端着木托盘。
去年冬,他去南方赈灾的时候,染了病,总是咳嗽,也查不出病因,回来后便从太医院领了药,一直吃着。
“拿过来吧。”他说。
侍女欣喜,小步过来,将木托放在一旁案上,端起碗,在他脚边跪下来,舀了一汤匙,轻轻吹了吹,送到他嘴边。
李佑城迟钝一瞬,没张嘴,目光落在她脸上,盯了半晌。
小侍女以为被王爷看上了,羞涩转了转眼珠,朝他弯唇一笑。
李佑城也浅浅笑了,音色柔和道:“你与她确实很像,但可惜,你不是她。”
侍女惊恐,忙道:“王爷恕罪,奴婢真的不知缘由,只……只是景护卫让奴婢……”
“罢了。”李佑城捏起碗,饮尽汤药,“你退下吧,告诉景策,就说谁也替代不了她,别再费心思了。”
小侍女觉得两边得罪,委屈地挤出泪来。
也不知是什么让他生了恻隐之心,竟心头一紧,缓缓道:“以后,你来侍药吧!”
小侍女喜出望外,跪下来磕头,哽咽着退了出去。
这一瞬,他只是想到,若阿如流浪在外,一个女子家没有人庇护,是否也会受人冷落,遭人欺负,遇到委屈的时候,是否也流眼泪。
但又摇头,笑了笑。她才不会呢,她机灵得很,古灵精怪,随机应变,哪是俗事能奈何了她的?想当年,她和亲遇险,被他救了,那副死皮赖脸软硬兼施求着他保护、照顾的样子,让他一度觉得,她是个奔放不羁的男儿郎。
后来,他许诺她,要给她想要的生活,要天天在一起,永远不分开……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真是狂妄。
今日是休沐第一天,他换了身干净衣服,从马厩挑了匹中意的白马,出了王府,往西市而去。
休沐的时候,李佑城一定会来上善书肆,现在的老板是许府的落缨,他手下的人金川是落缨相好,也常来帮工。
他们都熟悉李佑城的脾性,也明白他的用意,特地在二楼为他设了雅座,他一来,就不让闲杂人等上二楼了。
那里有许清如的画像,有许清如的私家收藏,是他睹物思人的隐秘之地。
李佑城刚坐定,就听书肆一楼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嚷:
“我跟了一路,我知道他在上面,让我上去,有些私事必须说明白!”
是陆简祥。
李佑城听了会,太过聒噪,索性起身,对着楼梯下面的人,道:“陆公子,二楼有好茶,请上来一叙。”
二人在窗前坐定,李佑城为他点茶。
陆简祥知道眼前这人的身份地位,以及与他父亲的私密关系,按理说,他是没有资格在李佑城面前吆五喝六的,但那些都是官场利益,不关涉感情。
任何利益只要掺杂了儿女私情,都会从目的降为手段,最后被情感牵着走。
所以,陆简祥眼睛含泪,气恼道:“定安王,你权势熏天,可有什么用?你想出如此阴损的招数来搜寻阿如下落,你可知,就算找到了她,也会让她背负骂名吗?你有没有站在她的角度为她考虑过?”
李佑城不回应,垂着眼,纤长有力的手指紧捏茶筅,搅动茶汤,不一会儿,茶末上浮,逐渐形成粥面。
他点茶的技艺极好,茶汤颜色鲜白,茶香瞬间飘散,让人闻了神清气爽。
“陆公子,请。”李佑城朝他做了个手势。
陆简祥真是佩服他如此沉得住气,无奈笑笑,遂执起青花瓷盏,轻啜一口。
李佑城看着他jsg喝茶,问:“陆公子怎知我找的是她,海捕文书上标明了是长安光德坊的许清如吗?”
“就算不写,也很明显了吧!那一字一句,哪个不是关于阿如?”
“那我问你,她有夫婿吗?”
“她……她当然会有!”陆简祥回得没有底气,毕竟他们的婚事搁置了,确切而言,是结束了。
新帝前段日子下诏,让陆执退了与许家的亲事,理由还是那个,门不当户不对。又顺带给他指婚了长安巨富河东裴氏家的四娘子。
陆简祥气不过,发誓般说:“她若一直不回来,我就一直不娶,只要她回来,我就娶她。”
李佑城轻笑,故意问:“你可有胆子,舍下家业,不顾你父兄反对,与圣上对着干吗?”
陆简祥沉默,身上的那种少年意气也偃旗息鼓,但毕竟还是年轻,禁不住挑衅,只怒视李佑城,道:“阿如就是被你逼走的,你一点都不了解她,她那么爱长安,那么喜欢长安的生活,怎么舍得走?”
“陆公子,你、我,都没有资格谈‘阿如想要的生活’。”李佑城一字一顿,但依旧隐忍道:“阿如不是浮萍,她所有选择都有她的道理,至于她最后选择谁来陪她过一生,那就看那个人的造化了,而不是你在这里,在这清净的地方,与我比较、争论,你没有任何理由指责我。”
他言语中透着不容置疑,毕竟比陆简祥大了五六岁,身份又尊贵,这些话确实让他退缩了一点。
陆简祥饮尽茶水,红了眼圈,叹道:“是我对不住阿如。可是,定安王,你也好不到哪去,你比我可怜。你的心思我早就知道了,从我堂姊那里,从周若水那里,从长安的风言风语了,我全都知道了。你在滇地的时候就照顾阿如了吧?你倾慕她,所以才费尽心机来到长安,求得圣眷吧?只可惜,阿如还是不跟你,最起码,你连亲都没法与她定!你不要忘了,再过三个月,你与我堂姊就要行定亲礼,你是有婚约的人,还望自重!”
虽没有明文规定,但已是约定俗成,即王公大臣可以不用等到三年国丧期满再办喜事,一般两年以后就可以预热了。毕竟婚姻大事,程序极为繁琐,先把前面的小礼仪过了,这样,等到国丧期满后,便可宴请宾客,大肆操办成亲之礼,这也是天家对于万民的照拂,毕竟,增加人口数量只能靠生孩子,越早越好。
李佑城当然明白还有定亲的事,皇帝提醒他,朝臣提前恭贺他,现在连陆简祥都来拿此事戳他痛处。
这样的生活也不是他想要的,若一直这么活下去,那他遇见阿如又有何意义呢?
陆简祥走后,李佑城也下了楼。
金川毕竟是自己人,跟了落缨,但还在盯着许府,趁落缨招呼客人之际,默默跟在他身后,小声道:“王爷请留步,小的有话要说。”
李佑城侧脸看他,后退半步。
金川眼睛时刻盯着落缨方向,加快语速:“许府家主和老夫人要回来了,就在三个月后,听闻老夫人的病加重了,蓬莱那边的药草也治不好了,要回长安终老。”
李佑城大脑空白一瞬,好似在回味这话里的意思,但又立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
阿如是最孝顺的,他清楚得很。

第66章 066. 水晶
从蓬莱到长安的路并不好走,水路是逆流,陆路的平原地带也因夏季雨水多而时常泥泞。
好在,一路上还算安全顺利,虽然时间上多耽搁了几日,但随行人员没有染病,携带货物也都完好无损。
许老爷子和夫人抵达许府后,并未给亲朋好友去信,只在私宅里摆了几桌,算是招待大小家眷以及看顾生意的长工伙计。且特意嘱咐,不许对外宣扬,二老只想在家中安度余生,不希望他人打扰。
葛氏怀有身孕,挺着大肚子,还有俩月就要生了。许广翰更加金贵她,惟命是从。
许母摸了摸她的肚子,眼里带笑:“尖尖的,像是个男娃。”又触景生情,心里叹道,若是阿如已成婚,也该有自己的孩子了吧,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当外祖母。
如今,大顺经过两年的平叛和休养生息,四方皆安,百姓也能从中喘口气。
新帝李淳意气风发,每每朝会,都要将国泰民安的浩大蓝图重申一遍,颇有种汇集天下贤士,共筑大顺锦绣江山之意。朝臣纷纷迎合,也都将各地的好人好事,政绩功业拿出来显摆。
每到这个时候,李佑城只管听着,听得烦了就闭上眼等着。
平定叛乱,驻守边疆需要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可等到功业已成,安定下来,文官们就开始看这些武将不太顺眼了。
李佑城也知道,背后有不少人诟病他,甚至说他坐享其成,不思进取。
他也不在乎,心里有自己的盘算。就算李淳护着他,长久下去,也总有护不住的时候,等他终于放手了,自己也就可以走了。
这一日,赶上剑南西川道新任节度使崔崇文来京汇报工作,崔崇文是皇帝的老师崔宗儒的儿子,也是李佑城的知己。
新帝嘉奖他在剑南西川治理有功,尤其是去年雪灾的时候,剑南西川道向中原地区输送了好多物资,帮助上万百姓脱困,真是恩情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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