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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阿船)


原来,那不是虚无缥缈,那个吻,他在她唇间的轻轻一吻,是真实存在的。

李佑城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里,像一幅水墨画晕染开来。
清如吸吸鼻子,抹去眼里的泪,虽然她知道一切都不能挽回了,但还是接受了这事实,与其幻想不现实的未来,倒不如抓紧时机,做好眼下的事。
她马不停蹄闯进宝龙寺,平静下来,打着为滇王查询典籍的名义进入藏经阁。
“这顶楼是做什么的?为何不让进?”
一小沙弥拦住她去路,说藏经阁只开放两层,第三层是供奉舍利的地方,除非滇王亲自过来,否则任何人不得擅闯。
清如应了下来,只在jsg二层随意拿了几本经书,身后的小沙弥始终跟着,她实在无从下手。
也许那滇王与舒王勾结的密信就藏在三层某处,不然也不会如此管制森严。
看来只有望洋兴叹的份了,清如内心火急火燎,但表面却未有丝毫着急的征兆。
她捧着经书往外走,路过佛堂正中时,见一老和尚正双手合十跪在金色软垫上诵经。
“那位是惟贤方丈吗?”她问小沙弥。
“正是方丈。”
清如调转方向,说是仰慕方丈已久,想去问个安,却被小沙弥拦住,说诵经的时候,方丈不喜欢被人打搅。她不放弃,说就算不去请安,自己好不容易来一趟,无论如何也要好好转一转向往已久的宝龙寺。
小沙弥拗不过,只好跟着她一起在宝龙寺各个殿宇里瞎逛。
宝龙寺是国寺,也是滇王宫里最大的寺院,其布局造景倒也与中原地带的寺院无差,只是,一个很显著的特征,就是寺庙殿宇装饰极其奢华,也许是为了彰显滇王对于国教的重视,所以故意为之。但清如觉得,这种奢华有点过头,那方丈诵经的正堂比滇王的寝卧还要富丽堂皇几倍。
按理说,王室不大富裕,滇王上位几年时间,屁股还没坐热,哪来的钱去大兴土木,骄奢淫逸?
清如越看越觉得蹊跷,便问:“咱们寺院果然名不虚传,我在中原就听人说滇王宫的宝龙寺在整个西南地区都是数一数二的豪华气派!”
小沙弥一听,立马附和起来:“那是,外面那些民间小寺哪能和国寺相比?滇国就算再没钱,也不会亏了我们宝龙寺!”
这话有意思,同是佛教,怎么还分出尊卑了?信仰这个东西,若是靠着外在的装饰来划分等级,那让里面供奉的佛祖圣人情何以堪?
清如对他笑道:“小师傅说得有理。我看咱们寺内的陈列,瓷瓶啊,字画啊,彩塑啊,这些可都是产自中原的上等好物呢!”
小沙弥笑纳:“那是,咱们寺的东西堪比大顺皇宫里的珍宝!”
“只是酒香也怕巷子深,这宝龙寺在王宫内倒是气派,可王宫外的人也看不见呀,你们这些好物件还不是靠着滇王的赏赐?”
“诶,你这可就错了,咱们宝龙寺有自己的产业,在宫外的买卖大得很,哪是你这小宫婢能想象得到的?就连滇王来了,也得敬我们方丈三分。”
寺院商业化,成为贵族王权的交易工具和资金周转地——滇王正是通过此种渠道与大顺的舒王勾结在一起,借钱,养兵。
而且这些兵应该不在少数,也没有养在王宫里。
这样一来,就凭神花教控制下的贵族私兵和听命于世子的王宫禁军,应该是无法与其对抗的。
忽然,清如心中一颤,她想到了李佑城。
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李佑城,他们想通过世子的兵来夺滇王的权,这一步太危险了,若没有万全的准备,而萧云霁召集的白蛮族援军万一没有及时赶到,那后果不堪设想。
滇王狡猾险恶,很可能在京畿早就有布防,若真是如此,打草惊蛇,她们这些中原人,哪怕世子、二王子都会葬身于此。
想到这,她有些后悔与他作别,看来他们的命运之线还在紧紧缠绕。
清如无奈看天,人生总是惊吓多过惊喜。
李佑城和长松、景策等在太和宫长定殿的外头,此时此刻,整个太和宫都被世子的禁军围住了,太和宫两侧的偏殿,平日里是朝臣工作的地方,如今也被禁军重重把守,殿内的绛袍官员时不时探出头来,想看个究竟,当确认是世子的时候,无不面露惊恐。
原来平日里病怏怏,鲜理朝政的世子竟是个庙堂隐士,动起兵来毫不含糊。
长定殿的大门徐徐拉开,滇王被两名宫监架着走出来,站在高台之上,诧异瞧着台下的威严阵仗。
“怎么了?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滇王有气无力,刚喊出这一嗓子就重重咳了一声,刚才在殿内一觉不醒,也不知怎的,头脑一直昏昏涨涨。
而且,他隐约记得,他宠幸了近身宫女,那女子是中原来和亲的公主侍女,长得标志,还有文采,甚得他心意,以至于鱼水之欢都极为畅快舒服。
怎么等他醒来,人却不见了?还被禀告世子带兵捕了老二,围了太和宫!
“父王!”世子翻身下马,恭恭敬敬朝滇王一拜,痛斥道:“儿子愧对父王,儿子竟然才知道二王子勾结神花教,与其里应外合,试图在大婚之日颠覆朝政啊!”
“什么?你是说,老二真的……”滇王看向双手被反剪、披头散发的郑仁泯,他的目光依然混沌,貌似失去神志,也不辩解,也不求饶,只是直勾勾盯着他。
滇王依旧被扶着下了台阶,世子的嘴就没闲下来,将郑仁泯的图谋一一述说着。
他心里了然,两个儿子已然反目,且老二已废,就算顾及世子母族是白蛮,也不得不作出选择了。
他朝郑仁泯狠踹一脚,指着鼻子骂他庸碌无能、狭隘偏执。
世子趁机道:“父王,如今他已伏法,可那些被关在王宫里的贵族却不会就此罢休,几日与外界断了联系抑或宫中消息泄露,那等在宫外的士族定会出兵的,他们与神花教都是一伙的,万一被围城,到时候难堪的可是父王啊!”
“所以你想如何?”
“请父王将传位诏书交与儿子,儿子派人去调兵,定能保王宫安定,滇国太平!”
“你胆子不小啊!”滇王似乎并不在乎目前的形势,“你将我宫内禁军全部换成你的人,为的就是这一天吧?真是我的好儿子,终于不再韬光养晦,开始逼宫上位吗?”
此话一出,父子间也便彻底撕破脸。
郑仁泯不知怎的,来了精神,啐道:“世子才是大奸大恶之人,父王要是禅位给他,滇国必亡!”
滇王顺势又踹了他一脚,骂他无耻愚昧。
世子昧着良心解释了一阵,但滇王一口咬定他就是谋反,便也失去耐心,不再客气。
一时间,太和宫气氛剑拔弩张。
李佑城听了一阵,看样子滇王是有所准备的,不然也不至于和世子翻脸。
正想着如何应对,只听滇王大喝一声:“滇国近畿守军还有一日便会抵达皇城,五十万铁甲黑骑你能顶得住?想要算计本王,也不想想本王是如何打下这滇国的?”
如此一来,太和宫的禁军便慌乱起来,毕竟以一敌百是必输的局。
李佑城一行人听到此处,便知计划已破局。
景策道:“校尉神算,果然矛盾被激发了。咱们也是时候退出了,只要云娘的消息顺利传出,白蛮族的兵一到,政权颠覆指日可待。”
李佑城并未应和,他深知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妄下论断,但有一点是认同的,他们确实该退出此局了。
此时又听宫监来报,说殿内丢了东西,滇王怒吼:“将那个中原侍女落缨给我带来,本王要亲自查问!”
不好,李佑城蹙眉,转身大步走出太和宫。
“长松,你去宫女旁舍周围找,景策,你去云娘那里问,务必找到许娘子,她不能在这宫里待下去了。”
“可……您方才与许娘子话别了,如今再去找……”
“我说去就去!”李佑城少有地对景策发火。
三人分头行动,李佑城沿着刚才过来的路去寻许清如,可四周寻了又寻,连个宫女的影子都没见着,这个时候,她能去哪里呢?
正想着,城墙拐角处,一女子撞进他怀里。
山茶花的香气,他是识得的。
李佑城扶住她双肩,滚到喉咙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说:“许娘子,滇王派人搜寻你,你不能再待下去了。”
清如也终于缓了口气,反握住他的胳膊,眼里有笑,道:“正好我也在寻李校尉,滇王在皇城附近屯兵,且在整个滇国有无数军队,这些军备力量是拿大顺的钱养的,通过寺院贸易直接转进郑墨司的私人金库,所以,大顺那边一定有权势熏天的人与其勾连……”
她说得太快,停下来喘了几下,李佑城看着她,等着她。
“……你,你们不要再与世子接触了,世子是无法抵御滇王军的,眼下能指望的,就是云娘召集的白蛮军,可热海离这里有好几日的路程,就算不吃不喝,连夜狂奔,也得两日……李校尉,抓紧时间走吧,离开滇国,趁着云娘手里有传位诏书,滇王还不能大批量调兵之际,赶紧走吧!”
“来不及了。”他松开她,叹道:“滇王早有准备,已暗中派人去集结近畿的五十万军马,一日后便抵达白崖。”
清如惊忧,瞬间明白何为手足无措。
“当务之急,是你。”李佑城走近,问:“传位诏书,是你今早从太和宫拿到的吗?”
清如点头,又慌忙低头,她知道他什么意思。
“你jsg不该这样。”他说。
清如微笑,从袖口掏出一香囊,解开扣子,拉起他手掌,将里面的粉末倒出一点点,“你闻闻。”
李佑城犹疑,却也听话地将手掌凑近鼻子,惊讶:“曼陀罗?”
“嗯,曼陀罗和莺粟粉,这是当时秀月赠与我的香囊,落缨有个一摸一样的,都是白蛮样式,落缨闻出来,这里面是这两种东西。”
她深深呼气:“多亏这两种珍稀药材,不然我也不会顺利得手。”
原来如此。她侍寝不是真的。李佑城心里某处豁然开朗。
“这样看来,神花教还救了我呢!”她笑,李佑城也跟着扬了扬嘴角。
此时,宫人们开始奉命搜寻许清如,周围有了声响,四处人声渐沸。
“许娘子,我在滇国还有要事处理,得耽搁几日,但你必须得走了。冷锋、高训你是知道的,我在宫外安排他们送你出城,回长安。”
清如摇头,直视他双眼:“我确是要出城的,但不是回长安。”
“……你要去哪?”他试探。
“热海之地。”

寒露惊秋晚,朝看菊渐黄。
临近重阳,宫内街道和殿宇院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提前摆上御花房培植了半年的菊花。
当朝皇帝喜欢清雅素净的小景,厌恶奢华,所以这菊花也不敢摆得太隆重,只先拿出来应个景。
太子李淳等在太极殿外已有一个时辰,秋风瑟瑟,吹裹着他颀长的身子,冷峻的脸。他索性走到避风处,赏菊。
等皇帝近身太监何骈又来回传,他才移步过来。
“太子殿下请回吧,陛下的病已见大好,就不劳烦殿下亲自侍药了。”
李淳一哂:“何监,这是父皇的旨意还是你的意思?”
何骈忙后退拜道:“老奴不敢,老奴尽心服侍陛下多年,从不妄自揣度圣意。”
李淳默了片刻,盯着何骈低伏的身子道:“入秋了,父皇害冷,这病得更加小心,你且好生服侍。”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硬生生回拒了,由于自己母妃的缘故,李淳一直与皇帝的关系不近不远。
在朝臣眼中,他虽贵为大顺太子,可徒有虚名,甚至连个傀儡都不如。
无兵无权,更没有强大高贵的母族根基作为支撑,李淳这太子自己当着都没劲。
他穿过清新水榭,从东北角的通训门回东宫,这是常规路线,年轻宫监裘良紧跟身后,怀里抱着没送出去的装有新罗红参的木匣。
走近城墙一带,水榭深处的人影让李淳顿足。
那人远远一拜,身后还跟着两名细瘦宫女。
禁军统领大太监居文轸,先帝时代响当当的人物,曾是先帝的内侍监,很受器重,新帝继位后,受如日中天的新政一党排挤,加之上了年岁,便不再在皇帝身边伺候。
但先帝遗诏有言,禁军统领一职事关皇室安危,自己只信得过居文轸。
于是,他便在荆棘丛生的新政官场苟活下来,眼下,新皇帝登基不到一年,他这个大统领的位置却岌岌可危。
移步东宫,居文轸并未直奔主题,而是在东宫正殿明德殿周围闲散逛荡。
李淳曾是广陵王,居于长安永昌坊的广陵王府,自年初入主东宫以来,才开始打理荒废多年的东宫殿宇。
之前的多位太子,并不居住在东宫。为表与皇帝亲近,父慈子孝,一般都是随皇帝居住在皇宫内别院。
可李淳却被“赶”了出来。
如今东宫再启,重新粉刷装饰,但与隔壁的太极宫相比,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圣上本就拨款不多,国库的钱都用来搞全国范围的新政,哪里有钱给到一个不受器重的东宫太子?
况新政搞得风生水起,百姓短时间得了福利,更加拥戴皇帝,其他几个成年皇子也都跟着使劲掺合,在民间赚足了声望。
人们都说,新皇帝正值壮年,如此大刀阔斧地改革,必将使大顺国富民强;而太子庸碌,不受重视,难成大业;对皇位垂涎已久的舒王(皇帝的长兄)老矣,虽根基颇深,势力纵横,但几年下去,必然无力回天。
居文轸看着眼前的残花败柳,只悲秋叹天:“世道轮回,曾经许下誓言要继承遗志的人也已改弦易辙,好高骛远了。就像这秋末的花与树,昔日开得多热烈炫目,如今便会落得多惨烈萧条。”
李淳会意,新政虽得民心,但却触及了朝臣贵族的利益,宦官集团便是其中之一。
自己与他接触不多,先帝时曾在皇家节令宴席上说过几次话,总感觉这人若即若离,钻营权衡,谁强附谁,是个妥妥的投机派。
如今找上自己门来,不知他意欲何为。不过,纵观今日天下,新官崛起,旧族败落,皇帝大幅裁减宫中内侍,还取消了在民间臭名昭著,但却让皇室获利颇多的宫市,如此一来,居文轸也感受到了,再不结盟,命在旦夕。
秋日的桂花乌龙降燥解腻,李淳命人沏了一壶过来,两人在殿后的湖心亭茶叙。
“不是什么名茶,大统领莫要嫌弃。”
居文轸毕恭毕敬:“太子殿下折煞老奴。老奴本就是承先帝恩典,在这宫墙之内苟延残喘,殿下今日能准了老奴进东宫,已是莫大恩惠!”
李淳笑意淡然,饮茶不接话。
凉风吹卷着落叶在地上摩擦,周遭的宫人都被遣走,只留裘良一人亭外伺候。
居文轸远远瞅了一眼裘良,道:“老奴记得,这孩子是殿下救过命的,当时送过来要老奴调教,老奴确实费了心思练他,毕竟伺候皇长孙,得是能撑住事儿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看他兢兢业业,也印证了殿下的独具慧眼。”
李淳深知他这话虽一时兴起,但目的并不隐晦,只笑回:“大统领审过的人,我怎么可能不放心?且我始终形单影只,日子清简,裘良能留到现在也是不易。”
一个太子低微到这个份儿上,不知是真情实意还是故意打马虎眼。
居文轸判为后者。
“殿下,老奴不才,但在这宫里也算是阅人无数了。自小您就不争不抢,不去谋划,如今身居显位,却也能处之泰然,如此气度怎是坊间那些小人说的庸碌呢?殿下该也看出来,老奴此次拜见殿下,不是想讨好谄媚,只是因珍惜殿下大好年华,希望献上一点薄力,也算为了自己卑污一生中的那点明光。”
这是要拉他入局。其实,自己早就是局中之人,生在皇家,命运就是权力争夺的工具。可居文轸手里有什么?一直被削减替换的十万禁军?
“大统领是肱骨之臣,手里握着先帝的免死金牌,可我只是个不得宠的太子,心思脑子都跟不上形势,每日如履薄冰,不敢有异心,只图安稳清净便好。”
居文轸见他如此拒绝,也不好再劝,且他也知道,太子固执,不是一两次就能说得动的。
于是话锋一转,谈到了近日的坊间传闻。
“殿下可有听说,那和亲滇国的昭安公主之事?”
“哦?我记得昭安公主早在一月前便前往滇国,现在能有何事?”
茶凉了些,居文轸却喝得畅快,笑道:“这昭安公主,不是个寻常女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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