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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阕(苏易桥)


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问:“会和温王阿兄、善衡阿姊一样吗?”
皇后吭哧一笑,拽着她的一绺头发说:“吐蕃赞普年岁与你相差不大,你们也会如温王夫妇一样两小无猜的。”
她满心欢喜,本来以为和亲,是一定会嫁给一个老头子的,结果竟是和自己一般大的小郎君。
赞普比她还要小三岁,他牵着自己祖母、摄政太后没禄氏的手,远远地就对来自长安的公主行了一礼。奴奴没想到自己竟受了赞普的礼,把来时路上吐蕃使臣教习的礼节忘得一干二净,急急跑到赞普的面前,对他行了一个长安的叉手礼。
才满十岁的赞普瞪大了眼睛,似乎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礼,两只手在胸前暗暗比划,却总也做不出叉手礼的样子。
奴奴忍俊不禁,对比她矮一头的赞普娇声说:“我教你!”
她教会了赞普长安的叉手礼,赞普却转头兴冲冲地又去教给了自己的青梅竹马,那囊氏的小女儿——央宗。
原来,赞普和温王阿兄一样,他们都有自己的善衡阿姊,她想。
金城公主奴奴言:仲夏盛热,伏惟皇帝兄起居万福,御膳胜常。奴奴奉见舅甥平章书,云还依旧日,重为和好。既奉如此进止,奴奴还同再生,下情不胜喜跃。伏蒙皇帝兄所赐信物,并依数奉领。谨献金盏、羚羊衫、段青长毛毡各一。奉表以闻。
李奴奴用手撑着额头,就着酥油灯的光线,又将一年以前的《谢恩赐锦帛器物表》重读了一遍。细密的纹路出现在她的眉间,她不禁摇摇头感叹道:“杜尚宫,你说吐蕃人什么时候才不会再逼我写信了呢?”
杜尚宫满眼心疼,想要触碰奴奴的双手伸出几寸,又缩了回来,只能宽慰道:“赞普对公主还是很好的。”
“他对我好又有什么用呢?在吐蕃又不是他说了算。如今的日子,比起摄政太后在时,不知苦了多少。”
杜尚宫点点头道:“是,摄政太后一心与大唐交好,不似现在。听闻赞普又要娶妻了。”
奴奴面色未有波澜,只是好奇问道:“又是和亲来的公主么?这次又是哪里?”
在她嫁给赞普之后,赞普先后又娶了南诏国的公主和自己心爱的那囊氏。
“是西突厥的公主”,杜尚宫和缓地说,又怕她伤心,急忙解释,“不过赞普有言在先,只许那囊氏与公主并称赞蒙。”
赞蒙是吐蕃的王后。其实奴奴都知道,赞普心中的赞蒙只有那囊氏一个。只许她与那囊氏并称赞蒙,不是因为赞普爱重她,只是因为年少的赞普一心想与大唐交好,却受制于人,只能以这样的法子对大唐来的公主示以敬意。
她不怎么关心这些。她只知道,从前赞普娶了南诏国的公主无伤大雅,因为南诏国早已是大唐的属国。可是西突厥就不同了。
更令她忧心的是,西突厥的公主嫁来没有多久,赞普的姊姊就嫁给了突骑施汗国的苏禄可汗。
西突厥和突骑施,与大唐和吐蕃的关系都很微妙。两桩婚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自己曾经设想过的,以己之身换取两国和平,终究是白日做梦。
“杜尚宫,这些事我不想再管了。”李奴奴闭上双眼,有些懒散地说。
杜尚宫犹豫许久,终于忍不住抚上奴奴的额头,心疼地说:“那公主就不要管了。两军交战,岂是一个女子就能扭转乾坤的?”
奴奴疲累地点点头,却忽然惊醒,坐起来带着哭腔说:“可我还是放心不下善衡阿姊。”
三年前,温王李重茂在房州莫名死亡的消息,还是七拐八拐地传到了她的耳边。
他不过才二十岁,身体一向健康。在皇帝李隆基亲政后的第二年就暴亡,纵是痴傻之人也知道缘由。
李旦和李隆基父子靠着政变当了皇帝,抢了温王阿兄的皇位,必然容不下中宗在这世上留下的血脉,哪怕只是让他不得自由地活着。
她辗转多人,去讨问温王妃陆氏的下落,却只得到四个字:不知所踪。
堂堂一个大活人,被他们软禁在王府中,竟然可以不知所踪,真是天大的笑话。
杜尚宫用手指顺着她的头发,安慰她道:“温王妃吉人天相,又有净觉大师的陀罗尼经咒保佑,一定会没事的。说不定早就回了吴郡的家中,朝廷不许外传罢了。”
她摸到腕上的金镯,突然开始大哭。
都怪她。离开长安之前,她偷偷调换了两人的金镯,心想她们拿着写有对方生辰八字的陀罗尼经咒,就可以永远陪伴着对方了。
如果不是她换了金镯,是不是善衡阿姊就会得到佛陀的庇佑,早就没事了?
她扑进杜尚宫的怀里,感到落在肩上的双手几分僵硬、几分颤抖,过了许久才紧紧搂住她。抱着她的杜尚宫,竟陪着她一起哭了。
妹奴奴言:李行袆至,奉皇帝兄正月敕书。伏承皇帝万福,奴惟加喜跃。今得舅甥和好,永无改张,天下黔庶,并加安乐。然去年崔琳回日,请置府。李行袆至,及尚他辟回,其府事不蒙进止。望皇帝兄商量,矜奴所请。
十六年后,开元二十一年,金城公主李奴奴给大唐皇帝李隆基写了第三封书信——《请置府表》。
只不过这一次,让她写信的不再是吐蕃的摄政大臣,而是已经亲政的赞普、自己的丈夫。
她十六年没有给大唐写信,吐蕃和大唐就真的打了十六年。
赞普不想再战,降低姿态,求和的诚意十足。皇帝面对日渐强大的突骑施汗国,也不愿将兵力再分给吐蕃。
一拍即合,双方很快就在赤岭会盟,立碑为誓,“不以兵强而害义,不以为利而弃言”。
如果这一次的赤岭会盟,真的能换来两国长久的和平,那她这一生,也不算全无用处。
赞普深夜来看她,对她极尽温柔,她也微笑着履行自己作为妻子的义务。她在吐蕃生活的每一天,日子过得如何,全都看吐蕃与大唐的关系。
她没有丈夫的宠爱,所凭借的只有身后的母国。
四年之后,强盛的突骑施汗国在大唐和大食的夹击下彻底崩溃。随着重要敌手歇下帷幕,大唐又可以腾出手来,重新对付吐蕃了。
其实说来说去,一是为了曾被睿宗李旦割让出去的九曲之地,二是两国的地位之争。
她还在长安的时候,就听人说,吐蕃是大唐的藩属国,她嫁去吐蕃一定会受到尊重和优待。等她真的在吐蕃生活了二十七年,早已明白,在吐蕃人的眼中,大唐是与吐蕃平起平坐的邻邦,哪里有什么高下之分?
唐军率先背盟,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率军杀入吐蕃腹地两千里,掠夺人口羊马上千。从此唐蕃交战。
第二年,大唐皇帝就命人捣毁了立于赤岭的唐蕃会盟碑,吐蕃赞普也完全断绝了与大唐的邦交。
四十一岁的李奴奴,在吐蕃王朝,真正过起了冷宫般的生活,只有那个从长安来的杜尚宫陪着她。
她躺在杜尚宫的怀里,觉得天昏地暗,睁不开眼,已经记不得这是自己生病的第几天了。
她只是迷迷糊糊地想,下辈子她再也不要做什么深明大义的和亲公主,她只要做一个快快乐乐的小娘子,跟在温王阿兄和善衡阿姊的身后。
“好啊,下辈子,奴奴再也不要生在宫里了。”
她微微睁眼,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所思所想,竟不小心说了出口,杜尚宫流着泪回了她一句。
她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你从前在宫里,会知道我阿娘是谁么?他们说,我的生父是邠王李守礼,那我生母是他的王妃吗?其实这样算来,中宗皇帝是我生父的阿叔,那我也该叫温王阿兄堂叔的啊!”
杜尚宫的指尖一抖,忍着泪摇头道:“邠王有子女六十余人,我也不知公主的生母是谁。但公主早已被中宗皇帝收为女儿,就不该再想邠王了。”
奴奴抖动着睫毛,嘴里喃喃道:“我都不记得邠王的模样了,我只是突然很想知道我阿娘长什么样子。杜尚宫,我能叫你一声阿娘吗?”
杜尚宫脸色发白,整个人都按捺住心痛的神色,半晌没有说话。
奴奴把脸往杜尚宫的怀里又埋了埋,没有用金陵洛下音官话,而是用长安话叫了一声,“阿娘”。
年近六旬的杜尚宫泪流满面,用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答了一句,“哎”。
开元二十七年,金城公主病逝于吐蕃王朝的逻些城,享年四十二岁。
此前拒绝了吐蕃请求大唐派使臣看望金城公主的皇帝李隆基,在接到公主亡故消息的数月之后,为公主举哀,辍朝三日。

第一百四十八章 番外(五):邠王李守礼
圣历二年的春天,在被幽禁了十五年之后,他终于以嗣雍王的身份获得了自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王府。
只是,这个代价,是失去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儿,奴奴。
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来过洛阳宫中的东宫,那时父亲还是太子,自己因为年幼没有王爵,被东宫的人常唤“二郎”。
他有一个兄长李光顺,还有一个弟弟李守义,只是三人都是异母兄弟,也都非太子妃房氏所生。
从他记事起,嫡母房氏就待他很好。她不似父亲一样不怎么搭理自己,也不像母亲一样对自己那样严厉,嫡母的手心是柔软、温暖的。每一次,她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在用力感受这样的触碰。
母亲虽然严厉,但对自己也是很好的。他总是记起小时候,母亲纤长的手指握着他的小手,教他习字抚琴。只是他若做不好,就常常换来母亲的责罚。母亲很美,可是再美的娘子生起气来,都怪吓人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过几年的时间,浓情蜜意的父亲和母亲,怎么就不再说话了。备受宠爱的张良娣瞬息失宠,自己和母亲所住的宫殿成了东宫里的冷宫。
其实不仅是母亲的住处,嫡母太子妃、还有东宫一干姬妾的院落,都很难再看到父亲的身影。在宫人的闲言碎语里,他才知道,原来父亲又恋上了一个男宠,名叫赵道生。
公侯世家的子弟,豢养男宠本是常事,可像父亲这样与男宠日日同吃同住、出入随行、还致使妻妾完全失宠的,称得上独一无二。
他九岁的时候,父亲二十六岁,母亲二十五岁。他隐隐约约地记得,母亲在这一年似乎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但是派人请父亲来房中商谈,都是请了不下十次才有回信的。
他偷偷藏在母亲的房门口,满心欢喜地以为母亲有办法让父亲回心转意,结果听到的却是母亲想要和离的消息。他呆呆地靠在砖墙上,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离开父亲,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连自己也不要了。
父亲不同意母亲和离,以自己只有九岁无人照料为由。墙里头的母亲沉默了许久才说,太子妃一向疼惜二郎,就劳烦她来做二郎的阿娘吧。
他喜欢嫡母,可他也想要自己的阿娘。
东宫的人都说张良娣疯了。身为太子的良娣,竟然善妒到抛弃亲子的地步,太子殿下不同意,还不管不顾地把和离的事闹到了二圣的面前。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母亲是一个善妒的女人。可是为什么母亲不妒忌太子妃、也不妒忌东宫其他的姬妾,单单只妒忌赵道生呢?
嫡母搂着他来到母亲房中,见母亲已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嫡母就开口说:“还有十日就是二郎的生辰了,陪他吃一碗汤饼再走可好?”
他躲在嫡母的怀里,扭扭捏捏着故意不去看母亲,但耳朵却早就竖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声,“好”。
他松了一口气,在嫡母怀中偷偷瞄了一眼母亲。本以为她会充满爱意地看着自己,对上的却是一束无比清冷的目光,仿佛她看着的不是自己的儿子,只是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事情。
就是这十日,彻底改变了母亲的命运。
他在睡梦中听到叮呤当啷的声响,东宫突然变得异常吵闹。一个长得很凶、满脸大胡子的将军带走了父亲,然后整个东宫都被重兵看守,他们所有的人都失去了自由,包括即将离开东宫的母亲。
父亲被废的诏书,是上官才人来宣读的。他从前远远地看见过她几次,只记得母亲同她经常说话,也知道她是天后身边的红人。
这一次,他和东宫所有的太子家眷跪在一处,偷偷抬头,才看清了上官才人的样貌。
后来他才知道,那时的上官才人,爱慕自己的父亲。
垂拱元年,他已经十四岁了。他又一次回到了洛阳,住进了太初宫中的安福殿。
他和嫡母、母亲、兄弟一起,跟着父亲圈禁在太极宫,后来又流放巴州,总共五年。父亲在听到祖母派人来之前,就自尽了。他们草草安葬了父亲,跟着祖母派来的丘将军,先回了长安,后来又去了洛阳。
安福殿住着的,是名义上的当朝天子李旦一家。李贤的家眷,也被一起塞进了这处不大的宫院,只是被一道院墙隔开,他不曾见过这个已经忘记样貌的叔父。
他也不曾见过自己的母亲了。母亲再也不愿以李贤家眷的身份活着,竟然自请去掖庭,为奴为婢。
他留意母亲的一举一动,知道她能够如愿,是靠着与太后身边得宠的上官婉儿的交情。
上官婉儿……他记得父亲去世后她匆忙赶到的身影,也记得她不经意间看到自己时的惊诧,还记得母亲……不,如今该叫她张娘子……搂着她的肩膀时的柔声安慰。
如果张娘子可以借用上官婉儿,达成自己的心愿。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
这个模糊的念头在他的脑海还未成型,他就在安福殿见到了她。上官婉儿携宫婢来到这里,为他们添置了不少衣食,还向嫡母房氏劝慰,说自己会常来看望他们。
他整理好衣袍冠发,知道自己纵然落魄,也常被人夸相貌英俊。他故意等在她必经的路上,假装无意地撞倒了她,又满含歉意地伸手扶她起来,装作不知情地问:“该怎么称呼这位贵人?”
他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当她看着他的时候,透过他的眼睛,却像是在看另一个人,他的父亲。
她很快回过神来,笑说:“嗣雍王抬举了,我是上官才人。不过是太后身边的女官,并不是圣人身边的妃嫔。”
他佯装吃惊,急忙对着她躬身行礼,嘴里说出来的却是,“那才人日后会常来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浅浅一笑,便缓步离开了东宫。
他忘记了自己本应说出的话,只呆呆地盯着她的背影。
清丽柔婉,沁人心脾。不似母亲般貌美,却独有一股风流气韵。
上天并没有给他的聪明多少机会。自那之后,上官婉儿只是时常派人来送些东西,即使偶尔亲自来到安福殿,也是专挑郎君们练习骑马的时候。
他想,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可是三年之后,当他的弟弟死于一场平常的风寒,他就彻底明白了,他必须为自己的生存付出努力。哪怕仅仅是日常的寻医问药,也需要在太后那里有人依靠。
他又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十七岁的他,早已知晓如何拨弄一个女人的心弦,况且还是一个曾对他亲生父亲情根深种的女人。
尽管她历经世事,可她终究只有二十五岁。哪里有二十五岁的女人,就断情绝爱的?
他以为自己是个猎手,通过她这个猎物,得到更好的饭食,也可以有病就医。可是他没有想到,一个猎人越是洋洋得意,就越容易变成猎物。
从前听母亲说,上官婉儿是在掖庭长大的。他实在不明白,掖庭的泥泞,是如何长出这样的清贵之气的。
他从身后拥着她的身子,唇舌戏弄着她缀满绒毛的耳垂,可是一颗心不断向下跌落的,反而是他自己。
而她,就像他记忆中的一样,进退有度、悠然得体。
在她的引导下,十七岁的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在床笫之间的喘息中,她知道他在算计什么,他也知道她知道自己的算计。
可她独独不知道,在赤裸的自私包裹之下的,还有连他自己都后知后觉的爱意。
透过他的眼睛,她看到的是另一个人。可是透过她的眼睛,他看到的是她自己。
他们的关系结束在天授二年。那时已经改朝换代,祖母成了大周朝的皇帝,他又跟着皇嗣李旦一家搬到了幼时住过的东宫,只是仍不能与他们联络。
他只知道,东宫的宫人看到了他们亲昵的一幕。后来,她就没有出现在东宫了。
她再一次变成了他触不可及的从容和雅致,消失于他晦暗泥泞的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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