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过脸, 赫峥勤快的帮她拧干巾帕,然后主动给她擦脸。
她父母都还在院子里, 云映抬手拦了一下道:“我自己来。”
话音才落, 石桌对面便被重重放了个木盆发出不小的声音,少年一看就是刚起身, 头发乱糟糟的,眼底青黑,一脸的疲惫。
他动作带着怒气, 打水的姿势都比往日利落,嘴里念叨着不停。
赫峥看都没看他一眼, 半点不在意。
但云映以为他是对赫峥不满意, 脸色冷了冷道:“你在念叨什么?”
阮乔脑子麻麻的,看见云映就想起昨日响了很久的床榻晃动声。
他起初还不明白, 想着要不来问问云映是不是不舒服。都已经下床推开房门了,才听见静寂夜色中传来轻柔的女子低吟声。
他年纪轻, 未经人事,起初还有些迷茫, 直到他听见她模糊的两句难堪入耳的话, 然后小床响的更起劲了。
那一瞬间他耳根爆红, 连忙回了房间躲在被子里,可是越在意,那小床吱呀声就在他耳边越明显。
总之他一夜都没睡好!
但他到底还是害怕赫峥, 只憋着口气道:“没什么。”
云映看了他一眼, 没有多问, 洗完脸后就拉着赫峥去了堂屋。
徐芳已经盛好了饭菜,她招呼着道:“来小映,这是你喜欢的番薯稀饭,我今儿特地多削了几块进去,你多吃点。虽然不值钱,但我敢肯定你们京城的肯定没有这个甜。”
阮贵也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坐在对门的位置上,力图和蔼的同赫峥道:“你头回进门,我们什么也没准备,我跟她娘都没想过你们会一起回来。”
赫峥道:“无妨。”
“是我初次登门空手而来,两位不在意就好。”
阮贵笑了起来,脸上皱纹挤在一起,他道:“说来也是快,没想到小映都成婚了,我之前跟她娘还愁小映的婚事呢。”
“她能找个好夫婿我跟她娘也放心了,那时她这个不喜欢那个也不喜欢,眼光好着呢,只有住前头的那个书生,我一直以为小映跟他——”
话才说一半,被徐芳在桌下碰了一下腿,他才突然想起现在说这好似有些不太合适,话音戛然而止。
云映端着碗,默默看了赫峥一眼。
他一定猜出来那人是宁遇了,不知道会不会多想。
她不由捏紧筷子,这个事始终是她理亏,每每在他面前提起都有点心虚。
但是解释又不知怎么解释,她没办法扼杀她的过去。
阮贵说完,又忽而想起什么,轻吸一口气盯着赫峥的脸。
“不过你还别说,我怎么觉得你长的……”
赫峥眉目沉静,徐徐开口道:“我跟宁遇确实有点血缘关系,多亏了他我与小映才认识。”
云映:“……”
阮贵诧异道:“竟然还有这层渊源?”
赫峥放下筷子,沉吟道:“此事说来话长,总之宁遇之前帮我照顾小映,我已经谢过他了。”
阮贵啊了一声,心中疑问诸多。
怪不得宁遇那么照顾云映,难道是受赫峥嘱托,可是这也不对,之前云映跟赫峥应该不认识才对。
但他未曾细问,而是点了点头叹息道:“宁遇确实是个好孩子,就是英年早逝,太可惜了。”
云映没什么心思吃饭,筷子戳在香甜软烂番薯上,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紧接着只听赫峥应道:“他会一路走好的。”
“……”
云映轻声咳了咳,然后道:“爹,你们待会要上集吗?”
阮贵这才道:“得去,这几天正是莴笋成熟的时候,集上卖十文一斤呢,昨天我跟你娘挖了不少。”
他们手上不缺钱,但是劳苦了大半辈子也闲不下来。
徐芳笑道:“你们两口子就好好休息,今天中午我来逮只鸡杀。”
“晒得菇子正好还剩点,到时一起炖了。”
她起身收拾碗筷,云映在赫峥起身之前按住了他的手,然后自己去帮徐芳收拾,她动作熟练,一边收拾一边道:“娘,你还是休息吧。”
“才过两个月,你的伤应该还好透吧。”
徐芳放下碗筷,道:“……嗐,早没感觉了,小映你放着吧,我来。”
两人一起出了门,云映把碗筷放在石桌上,然后轻声道:“怎么好那么快,我记得当时信里说的很严重。”
“是不是大夫没看出来?”
徐芳摆了下手,道:“没那么多事,我说好了就是好了,你们年轻人就是爱多想,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待几天。”
她低声道:“你弟弟天天念叨你,总算把你念叨回来了,你弟弟现在读书可厉害了,到时候去考个状元,就能去京城陪你了。”
云映忍不住道:“状元哪有那么好考。”
徐芳回头看了看房内正跟阮贵说话的赫峥,然后压低声音跟云映道:
“你跟你那爷爷说说不就好了呀,他可是京城大官,给你弟一个状元不还是动动手指的事。”
“我跟你爹都老了,不指望什么,只希望你们姐弟可以互相帮扶,今日你帮了他,明日他也是你的倚仗呀。”
“娘家没个男人会让人看不起的,你爷爷虽然是大官,但是你从小不跟他们一起长大,人哪能真心对你……”
云映就着凉水洗碗,面目沉静道:“我帮不了他,他想考只能靠自己。”
这个回答显然令徐芳很意外,若是以前,她会斥责云映两句,但是眼下是她求人时,说不出过分的话。
她见识不多,只知当时那么大阵仗,那个老头肯定有办法,就算不是状元,举人进士也是有可能的。
而且哪有姐姐不帮衬弟弟的理?这十里八乡都是这样,她动动嘴的事罢了。
她轻声道:“……小映,你是不是对我们有怨念?”
云映道:“没有。”
没过一会,她便将碗洗刷干净堆在石桌上,日光下碗璧泛出光泽,她如实道:
“娘,我可以给你们很多钱,让阮乔毫无压力的去考试,但是其他只能看他自己,谁也帮不了。”
徐芳道:“那…那当官呢?”
“再不济你问问赫峥愿不愿意带他,让他带带乔乔。”
什么叫再不济,阮乔是祖坟冒青烟了吗,还指望赫峥带他。
一碰到阮乔,徐芳就会变得不可理喻。
云映轻呼出口气,然后道:“赫峥做的事很危险,阮乔当天去当天就没命了。”
徐芳果真吓了一跳,她道:“这么夸张吗?”
云映嗯了一声。
徐芳又回头看了一眼赫峥,念叨了一句:“怪不得生的这么高大。”
她又把话题绕回了阮乔,道:“不过小映,他做的事那么危险,娘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哪天你成寡妇了该怎么办。”
“依我说还是得让你弟弟……”
云映终于冷下脸来,瓷碗碰到石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道:“娘,能别说了吗。”
徐芳愣了一下,然后道:“好好好,娘不说,娘真没别的意思,就是为了你们姐弟两个着想。”
“你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我就想着好话歹话我得说给你听听,省的你不懂,到时候被瞧不起了去。”
云映擦了擦手,冷声道:“我不需要谁看得起我或者看不起我。”
“娘,我是因为你才回来的,不是因为阮乔,你能不能别总是提他。”
徐芳道:“我就是随口说说……”
云映心里烦,从她手里拿回了抹布,把石面擦干净,然后看着徐芳的额头,突然道:“你当时不是磕到头了吗,我看看伤口长的怎么样。”
徐芳往后退了一步,道:“都长好了。”
她抱着碗回厨屋,很快掠过了这个问题,扬声道:“你们看看是逮个公鸡还是母鸡,小映你之前不是说喜欢喝鸡汤吗,就逮那个最肥的。”
“算了算了,公鸡母鸡各杀一只吧,一个中午吃一个晚上吃。”
赫峥这时候已经从房内走了出来,他见云映神色不悦,问:“怎么了。”
云映摇了摇头,看着徐芳忙活的身影。
一而再的对伤处避而不谈,云映就算再傻也能瞧出不对劲了。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问赫峥:“你方才在和我爹说什么?”
赫峥指了指那堆木头,道:“在给我传授木工经验。”
他摸了摸下巴,又沉吟道:“我受益匪浅,下午勤快些,咱俩今晚床就不晃了。”
云映不由莞尔,她道:“你又没做过,万一失败了呢?”
“没有这种可能。”
跟他说了两句话,云映心情好了不少,她心血来潮道:“你这么自信,那我们赌一下。”
赫峥眉心紧蹙,不高兴道:“赌?区区一张床,你已经不信任我到这种地步了?”
云映思忖片刻,然后柔声道:“你做出来我可以带你上山。”
上次云映跟他确定心意以后,他几乎没有主动提过宁遇,铁了心想把这事翻篇。
但是他知道裕颊山是宁遇和云映长大的地方,他们之前一定也一起上过山。
“可我对你们这的山不感兴趣。”
云映道:“我们晚上可以一起去山顶看星星。”
赫峥有点心动,但他想到她跟宁遇可能也看过,于是又道:“谁要看那么无聊的东西。”
云映也不意外,她踮起脚尖,然后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话音清晰入耳。
男人眼眸立即暗了几分,他倏然握住了云映的手腕道:“你认真的?”
云映挣脱开他的手,道:“开玩笑的。”
她去拿扫帚扫地,一边扫一边道:“反正你对我们的山不感兴趣,就当我没说好啦。”
赫峥跟上她,接过她手里的扫帚道:“我什么时候说的?我可当真了啊。”
他说做就做,一下午都没怎么闲过,一会锤子一会锯,云映想去帮忙,但又被按回了房里。
反而是阮乔,在旁边看个热闹而已就被赫峥抓着当苦力,一会拿这个一会干那个,一下午腿都跑细了还一句不敢吭。
坐在院子里歇息时,云映停在他身边,手里是一碗凉茶。
阮乔伸手去接,道:“姐你真好。”
云映没递给他,忙活了一下午,天色已经有些暗淡,昏红霞光落在山,赫峥仍在院子里跟那几块木头较劲。
他已经脱了外衫,长腿窄腰,黑靴上沾了灰尘。
阮贵从地里回来后,也蹲在赫峥面前,两人皆眉头紧锁,对着一张半成品的床榻交流意见。
阮乔不高兴:“姐,你都看一下午了,有什么好看的。”
云映瞥他一眼,她睡了一觉,还帮徐芳摘了莴笋,哪里看了一下午。
阮乔拍着膝盖道:“我就说吧,又没人学过,怎么可能做的成?依我看拿几块木头一钉就好了,非要搞那么细致干什么?”
云映:“闭嘴。”
阮乔不闭,他又想起了昨晚上,趁赫峥不在忍不住道:“姐,你们今晚睡早点行不,吵我睡觉。”
其实不算吵,但他就是不想让他们晃床。
云映终于正眼看向了他,“你能听见?”
阮乔累的脸庞通红,他点头道:“姐,就算成婚了你也得注意一些,你这样会被人说闲话的。”
这招对云映完全没用,她面无表情道:“你把你的床给我们俩睡不就没声音了。”
“……姐,你太过分了!”
她到底知不知道他喜欢她。
云映终于从赫峥身上收回目光,她还端着那碗凉茶,阮乔道:“姐,我好渴,你给我。”
云映道:“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给你。”
阮乔正襟危坐道:“你说。”
云映:“你骗我了是吗,娘亲的病根本不重。”
阮乔原本红润的脸色一下变白几分,他急声道:“是…是他告诉你的?”
云映眉心动了一下,没有否认,她道:“是还是不是?”
阮乔捏紧衣摆,在云映沉寂的目光中安静了半天,想起赫峥今天下午轻而易举折断树干的模样,然后道:“我只是试一试……”
“我又不知道你会回来,我以为你不会回来的。”
其实既然认定她不会回来,那他就不会有这个尝试了。
摸准了她的性子,知晓她看了信以后在百般纠结下,很可能会亲自回来看看,所以才把病夸大。
她确实回来了。
但赫峥帮她省去了纠结的过程,所以她没有很生气。
“爹娘知道吗?”
阮乔低声道:“他们知道的时候信已经寄出去了,姐你不想我们吗。”
“我和爹娘都很想你,但是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你回来一趟,我错了姐,我下次不骗你了。”
“我只是真的好想见你。”
所以他们知道但选择帮阮乔隐瞒。
这也不意外,不过想让她回来其实很简单,只要爹娘传一封信进京说想她,她会开开心心的带赫峥回来。
炊烟袅袅升上天幕,疱屋里传来玉米的香味,是鸡汤里被放了玉米,专门为她放的。不远处赫峥还跟阮贵在夕阳下摆弄那几块厚重的木板,他跟她父母相处一直都还算融洽,但其实云映知道,他不是一个善于跟长辈打交道的人,
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但他没有说。
可能是想让父母弟弟给她留个好印象。
但其实没有这个必要,她跟赫峥是一样的人,她早就接受有杂质的亲情了。
当然,也可能她要求太高。
仅仅作为养父母,他们已经很好了。
“姐,可以给我了吧。”
云映没理他,站直身子朝赫峥走了过去,把石桌上另外一碗凉茶也带了过去。
“爹,喝点茶休息休息吧。”
阮贵接过以后,云映又把手里这碗递给赫峥,男人额发微湿,鼻梁挺拔眼眸深邃,站起身子从她手里接过。
看他仰头一口喝完,云映道:“做不好也没关系的。”
赫峥:“不可能做不好。”
徐芳已经端了一大盆鸡汤走进堂屋,招呼着道:“别弄了来吃饭!”
“明天去找隔壁那老匠工过来瞧瞧,你俩别白费功夫了。”
赫峥从小到大没受过这打击,他拉着云映的手,义正言辞道:“我已经知道怎么解决了。”
“你再给我两个时辰。”
云映道:“那太晚了,不要。”
赫峥:“一个时辰可以了吧。”
云映碰了碰赫峥额前被汗湿的发,道:“不给,去吃饭。”
赫峥不走,他挑了下云映的下巴,然后垂眸问道:“你直说吧,你是不是后悔了?”
云映从他手里接过空碗,然后道:“不后悔。”
她用袖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汗,直言道:“我只是心疼你,你做不好我也会陪你的。”
晚风迎面吹来,气氛无声沸腾。
赫峥喉结滚动, 目光情不自禁掠向云映的唇,然后又侧眸看了眼正对着榫卯结构琢磨的阮贵。
没人看见, 亲一口不过分吧。
但云映没有看懂他的意思, 她已经站稳身子,并且拉着他的衣袖催促道:“走吧。”
赫峥仍然心口躁动, 云映不说倒好,这么一说他反而更有动力了。
他不由分说拉着云映的手腕同她一起走进院子,低声道:“说一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
鸡汤的浓郁香味已经从堂屋里飘进来, 云映其实早就饿了,徐芳做的菜比不上京城, 还最喜欢一锅炖, 但是她每次都吃的很满足。
阮乔摆了凳子,云映坐在赫峥身边, 五个人围着一方圆桌,桌上摆了有三四道菜。
阮贵拿来了酒, 对赫峥遗憾道:“小映成婚我们也没去,现在好不容易聚在一起, 来一起喝点儿。”
赫峥替阮贵斟满, 应道:“当时是我考虑不周, 应该把二位接到京城的。”
阮贵双手接过酒,连忙道:“我跟她娘在山里待惯了,出去还不习惯呢。”
他跟徐芳一辈子没走出过裕颊山, 云映的身世已经是他们难以企及的高度, 真去了京城恐怕也只有丢人的份, 还不如在山里自在。
“反正你跟小映好好过日子就行。”
徐芳也接话道:“当时小映问过我们,我们俩年纪大了不想跑来跑去的,日后只要乔乔有出息,他能进京城陪小映就好。”
阮贵点了点头,颇为认同。
徐芳说着,从盆里捞出个鸡腿,放在了云映碗里:“小映,你看你瘦的,多吃点。”
云映愣了一下。
碗里的鸡腿上挂着金黄的汤汁,肉质细嫩,皮薄又紧实,她的小碗要放不下了。
后来她在京城吃过各种各样的精致吃食,都没有记忆中阮乔碗里的肉看起来诱人,就算现在,她偶尔想起还是会偏执的自怨自艾。
为什么不给她,为什么忽略她。
年少的遗憾就这么在不经意时圆满了。
但她突然觉得这根鸡腿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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