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涤荡起绵长的悲伤,林柏楠讥笑道:“代价?对!代价就是吉他让我暂时忘记了沉重的现实,代价就是机器人让我明确了理想并对未来多了一丝期待。”
“可笑的美化!”
“随你怎么想。”
“林柏楠,好好跟妈妈说话!”
“……”极具压迫性的一句话,用身份绑架并且压他一头,林柏楠深深地闭眼,发问,“妈,到底是我的兴趣爱好一文不值,还是你认为我除了学医以外的一切一文不值?你现在秋后算账,搬出我学吉他的事,不就是想让我妥协去学医吗?你想明天起把我关进医院,不也是为了阻止我去参赛?”
“……”
一语中的。
被揭穿了,蒋玲的脸色有些难堪,却嘴硬不肯承认:“不许恶意揣测妈妈的想法。”
她起身,拿上手机,话语中掺着命令的味道:“回房间收拾住院所需用品,褥疮发展到后期很难根治,你没必要因小失大,弄坏了身子。参赛的事免谈,反正你也不会被机械专业录取,趁早死了这条心,学医才是你的归宿。”
“……”
窒息感彷如潮水漫了上来,逐渐没过林柏楠的口鼻,吞没他如履薄冰的理性。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对着蒋玲的背影质问:“你为什么不能像爸一样支持我?”
蒋玲头也不回地说道:“因为你们没有家族荣誉感,但我有;因为你们不撞南墙不回头,但我不是;因为你们过于理想化,但我知道现实的残酷;因为……”
“强人所难。”
没等蒋玲说完,林柏楠冷冷地截断。
蒋玲脚步一顿,扭回头来,愤怒在眸子中喷涌而出:“……你说我强人所难?林柏楠,我给你的自由还不够吗?你去医疗器械企业实习,我哪一次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老早就知道你偷学吉他的事,我阻止过你吗?”
“你不干预这些小事,好像给了我什么恩惠似的,不就是想让我在最后关头听你的?”
“林柏楠!”蒋玲怒气填胸,“我看我就是对你太纵容了,才惯得你在这里对我大呼小叫!”
“……”
那一刻,少年不再对内心深藏的痛苦装聋作哑,这些年埋藏的负面情绪全然倾巢而出。
他冲蒋玲口不择言:“你打着爱护我的旗号限制我的自由,让我受限的到底是轮椅还是你?小时候,你教育我,说儿时交朋友没有意义,所以我才瞧不上家属院里那些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你说玩玩具不如背单词,不如读唐诗,你也只在我七岁生日那年给我买过一个高达机器人,我连个玩具都没有,所以才想骑别人家的自行车……”
“别说了!!!”蒋玲带着哭腔尖叫。
千禧年那个雪天的惨痛记忆朝蒋玲伸出了利爪,在她的心口划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第85章 自私
林柏楠喘息声深浅不一, 小鹿眼潮湿,却始终没有眼泪落下,他呢喃:“妈, 我不止一次说过我不想学医, 我讨厌医院, 可你一次也没问过我为什么?”
“……”蒋玲不敢碰触这个话题。
“因为我讨厌硬邦邦的医用床,因为我讨厌能在我鼻腔里残留好久的消毒水的味道, 因为我讨厌住院部走廊整晚亮起的灯让我无法熟睡,因为我讨厌每次进医院就能想起过去……”稍作停息, 再次开口,林柏楠的声音颤抖地失了音调,“妈, 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一整天盯着天花板看的人是我, 打吊瓶打到浑身水肿的人是我,从头到脚扎针扎几十根的人是我,被医生用刀子划开身体的人是我……”
“胡说!你根本不是那么脆弱的孩子!”
“我那时才五六岁,我会害怕,会留下心理阴影, 这是我讨厌医院的真正原因……”没想到蒋玲的第一反应是驳斥他, 林柏楠苦涩地笑了,“与其说讨厌, 不如说恐惧。这些我从来没跟你透露过,我不想你更操心,不愿你更不好受。我考虑了你的感受, 可你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你只在乎你想要的……”
“……”
一席话直击蒋玲的灵魂,她说不出话来。
她倍感自己作为一名母亲是失职的:当年, 没有保护好儿子,让儿子受到了不可逆的伤害,如今,没有透彻了解过儿子内心的所思所想,也没有察觉儿子生了褥疮。
负罪感即将要将她撕裂,然而,林柏楠一句冷冽的“补刀”像一发子弹击穿她的心脏——
“妈,你好自私。”
“……你就不自私?”
“我猜到你会这么说。”
“……我不自私!”
闻言,林柏楠脸上没显露出太多的失望,他拉起轮椅手刹,往自己的卧室驶去:“请尊重我。三天后我会去H市参赛,十八岁生日过完再住院治疗,这一个月我会定期去医院清创消炎,选学校和专业的事等爸回来再……”
蒋玲大步跟来,厉声打断:“林柏楠,你是不是想等你爸回来给你撑腰?你们两个联合起来对付我?”
“早点休息。”
说着,林柏楠想关上房门。
蒋玲却狠狠地扒开门缝,神色狼狈又脸红筋暴,她大声诘问:“你坚持学机械就不自私吗?你坚持不看病不住院就不自私吗?”
那句话似乎戳中了蒋玲的痛处,她耿耿于怀,身体缓缓下滑,蹲在地上:“最自私的分明是你和你爸啊……当年要不是你……要不是你说不想要弟弟妹妹,那个孩子……那也是个男孩……我现在也有一个健康的小孩啊!”
“……”
无异于一声惊雷平地响起。
林柏楠霎那间呆若木鸡。
良久,他用干涸的喉咙问:“……什么孩子?什么男孩?”
蒋玲哭着自说自话:“都怪你们……要不是你们让我……让我把那个孩子打掉,我们就是个四口之家,你学你的机械,那个孩子学医……呜呜……现在我们三个人都不好过就是你害的……就是你们害的……”
“……”
呆呆地凝望悲泣中的蒋玲,忽而,一个念头如磐石般占据了林柏楠的脑海。
他在忆起了什么的同时,也了悟了什么……
水汽迷蒙了小鹿眼,他嗫嚅:“妈,你只想培养一个身体健康又能继承林家医脉的孩子,你曾经觉得我是,可是我废了,身体废了,连意志也偏离了医学……”
悲伤杀得他片甲不留,他如死水般丧失了生机:“既然我背离了你所有的寄望,那为什么不让我死在千禧年的春节?”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林柏楠的左脸。
掌起掌落,蒋玲的右手举在半空中,抖得像抖筛子。
她后悔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扇这一巴掌,是林柏楠口无遮拦惹她寒心了,还是林柏楠洞悉了她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想法,那个连她自己都无法直面的想法……
而少年也后悔了,不该讲出那么没良心的话……
火烧烧的一阵疼痛向四周扩散开,林柏楠白皙的脸颊烙下了红色的掌印。
他用舌头顶被打那边的脸,活了十七年了,快十八年,头一次被家长打。
“……”
“……”
两人都没再开口。
末了,林柏楠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累了。”
他真的累了。
他关上了卧室的门。
门外,蒋玲驻立在门口悄声落泪。
门内,林柏楠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一条短信跃入眼帘:【阿楠,对不起!哥哥先给你道歉!我把你生褥疮的事告诉嫂子了,其他事我都能帮你瞒着,但性命攸关的事原谅我不能守口如瓶。早点治早点好,你又那么爱发烧,我真怕出点什么岔子……】
林柏楠编辑:【没事,我理解。】
卢文博秒回:【家里还好吗?嫂子怎么说?】
林柏楠发去:【让我明天办住院,放弃参加比赛。】
卢文博传来:【对不起,我是不是闯祸了啊……】
林柏楠回答:【没有,给我点时间考虑。】
退出短信,五个未接来电纳入眼底,全都是林平尧打来的,林柏楠回拨过去,“哔”了没几秒,电话接通:“喂,楠楠?”
亲切的嗓音暖红了林柏楠的眼眶:“爸……”
难得听见儿子以一种近似“求关怀”的口吻喊自己,林平尧心里不是滋味,他没有指责林柏楠为何隐瞒病情,而是柔声安慰:“妈妈都跟我说了,照片也发我看了,不算太严重,别太担心。但是需要做清创手术,具体做几次视情况而定,得住院住个十天半个月,再慢慢养一段时间。”
林柏楠“嗯”了一声。
林平尧接着关切:“和妈妈吵架了?”
叹了口气,林柏楠的语气无比低落:“爸,能不能说服妈让我去参赛,我去不了现场,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好,我想想办法。”
“谢谢爸。”
“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发烧吗?椎骨有没有痛感?”
“都没有。”
“最近多吃些蛋白质,穿面料柔软的裤子,移动时注意不要刮擦到伤口,不要久坐,尽量趴着睡。”
“我知道,这几个月我一直趴着睡。”
“……”林平尧轻叹,疼惜之情溢于言表。
“爸……”林柏楠低声轻唤,然后紧闭双唇。
一番激烈的自我斗争后,他问出了那个难以启齿的问题:“我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弟弟?在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听筒里溢出林平尧的叹息,短暂的无言过后,他如实相告:“严格来说不算弟弟,那个孩子当时才四个月大,还不算一个完整的生命,我和你妈妈商议后,决定打胎。”
听闻,罪恶感好似一条毒蛇死死地缠绕住了林柏楠,他艰难地问:“是因为我……那时的所作所为吗?”
记忆匣子由此启封,他翻出了陈旧的过往——
四年级那年,袁晴遥由于被小霸王们叫作“林瘸子的新娘子”而生气地不理睬林柏楠了,这期间,某次下午放学,蒋玲送突然摔倒的林姥姥去医院,而耽误了接林柏楠回家,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教室从天明等到了天黑。
这两件伤心事冲击着小男孩幼小的心灵,从那时起,林柏楠深谙一个道理,即:残疾不只会被同情、被嘲笑、被视为异类,还会被抛弃。
外加小学班长哭丧着脸讲的那句:“爸爸妈妈整天围着我刚出生的妹妹转,他们好像已经不爱我了……”
林柏楠方寸大乱。
很长一段时间,他天天晚上缠着林平尧,说要和爸爸一起睡。
从小蝌蚪到大变活人的过程他不懂得,但他听家属院门口一边嗑瓜子一边唠嗑的大婶说:“你们知道那谁的事吗?明明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还在外面乱搞!睡了一觉,结果就有孩子了!那女的抱着孩子去单位闹事呢!”
男人和女人睡觉就会生孩子。
十岁的林柏楠是这样理解的,所以,他不要爸爸妈妈一起睡觉。
但林柏楠从来不是个缠人的孩子,他自五岁起就独自关灯、独自睡觉,没几天,心思细腻的林平尧察觉到了端倪。
其实,除了睡觉以外,那段日子林柏楠表现得异常乖巧。用右手吃饭时不小心撒了汤出来,他怯生生地看一眼蒋玲,再看一眼林平尧,赶紧用纸将桌面擦干净,越发谨慎地喝汤;蒋玲让他每天背50个单词,他就背100个;蒋玲和林平尧在厨房关着门做饭洗碗,他会偷偷地躲在门口听……
讨好又小心翼翼。
某天晚上,林平尧将林柏楠从轮椅抱到床上,把儿子冰凉的腿脚捂热,盖好被子,塞好被角,他理着林柏楠的头发,询问:“我家的小男子汉有心事了?”
林柏楠嘴角下垂:“没有……”
林平尧笑出了声,打趣道:“我家儿子会做初中物理题,会画人体结构图,好像不怎么会骗人。”
林柏楠没吱声,只是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望林平尧,林平尧笑了笑:“那让爸爸猜一猜……”
故意停顿了一下,林平尧说道:“楠楠不想要个弟弟或妹妹,爸爸猜对了没?”
被猜中了,林柏楠将头缩进了被子里。
至于原因,林平尧猜到了八成,但他十分愿意倾听儿子的心声,好声好气地追问:“为什么呢?”
沉默了好一阵子,闷闷的童声才从被窝传出来:“因为大家都喜欢健康的小孩,可是我坏掉了。”
思绪拉回到当下。
原来,那句:“楠楠,你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
其实应该是:“楠楠,妈妈的肚子里有宝宝了,你希望宝宝是弟弟还是妹妹?”
如若这样,算不算他谋杀了一条生命?
林柏楠的衣服后背被冷汗浸透,手心也湿了一大片,他罕见地语无伦次:“妈怀孕了,我没看出来……我不知道……我以为她问我的时候还没有……”
“怀孕四个月肚子本来就不明显,再加上你妈妈怀你的时候也不显怀,你看不出来很正常。”林平尧耐心地宽慰道,“楠楠,你不必自责,这个决定是我们大人深思熟虑后才做的,你是我们的考量因素,但不只限于你。”
“还有什么考量?”
“还有那个未出生的孩子。”林平尧娓娓道来,“这件事上我比较强硬,你妈妈还是希望留下那个孩子的。做流产之前,我问过她许多遍,为什么想生下这个孩子?她给我的答复从始至终都是需要一个孩子来继承林家的医脉,去拿起手术刀从事外科行业,需要这个孩子日后照顾你的衣食起居,等我和她老了,不在了,TA就是你的依靠。”
“那为什么……”
“或许是我太过自私。”林平尧苦笑,“我认为,如果不是满心欢喜地期望一个新生命到来,如果只是为了给TA拷上家族使命的枷锁,为了让TA一出生就背负上照顾他人的使命,对那个孩子也不公平。在不违法犯罪的前提之上,每个个体都应该是自由的,特别是当我得知那是个男孩时,我想,你妈妈一定会对他比对你更加严格,他就是你妈妈的精神寄托了,在你身上无法实现的事情务必要在他身上实现。而你妈妈这些年对你的教育,我已经觉得过犹不及了,我也没信心再生出一个比你更上进、更抗压、更配合父母意愿的孩子,所以就……”
“……”林柏楠无言应答。
“而且,教会你怎么在能力范围内照顾好自己才是我和你妈妈应该操心的事。如果实在不行,你是我们的孩子,也理当由我和你妈妈来照顾你。”
“……”林柏楠脑子里一团乱麻。
“当然,还有其他因素,比如,你那时右手不能抓握,没有自理能力,我和你妈妈分不出时间精力照顾你,请保姆她不放心,她希望亲力亲为;比如,你姥姥那段时间身体也不好,我和她需要去养老院照看;再比如,我在忙着评职称。”林平尧又复述了一遍,“总而言之,我和你妈妈无论在思想上还是生活上都没有做好再要一个孩子的准备。所以,楠楠,决定是我们大人做的,由我们大人负责,你并没有伤害谁。”
“……”
头脑发涨,林柏楠有如一个被灌了太多信息进去的硬盘,快要亮起红色显示条了。
默了默,他哑着嗓子说:“爸,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你还有工作要做,你忙吧,我想睡了。”
“好,别想太多,好好睡一觉。”
“嗯。”
挂断电话,林柏楠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腰部逐渐失去支撑力使得他的身体往下滑。
他费劲地摇着轮椅来到床边,没有按照他一贯的流程将自己妥帖地挪上床,而是把轮椅侧位停下,往右边猛地倾倒身体,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睁着无神的双眼,他回顾今晚的一切。
林平尧抚慰的话他听进去了,但是,蒋玲的话如震耳欲聋的广播一样,一遍一遍地在他的耳畔循环播放——
“你坚持学机械就不自私吗?”
“当年要不是你,我现在也有一个健康的小孩啊!”
“现在我们三个人都不好过就是你害的!”
少年将脸埋进臂弯。
受伤十二年,他第一次知道,蒋玲想拥有一个健康的小孩,想让这个小孩取代他来完成他完成不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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