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许让全然看不出往日的青春活力,他面颊凹陷,气息游离,形同枯槁,整张脸渗白如纸,气管被切开,一呼一吸依靠呼吸机,还有吸痰机稀稀拉拉的声响。
林柏楠在床边唤了声:“许让哥。”
许让像是睡着了,却更像是永眠般无声无息。
绝望慢慢地淹没了林柏楠的眼睛,那是一种眼睁睁看着并肩战斗的战友奄奄一息,自己却束手无策的哀痛。
他还记得,许让曾经笑着对他说:“阿楠,咱俩互相监督,好好努力呗,等以后康复了,我想考大学,想周游世界,想教你打篮球。你呢?你想干些什么?”
畅想总归是畅想。
畅想只能是畅想。
掀起被角,林柏楠用微微颤抖的手握住了许让的手,那是一双瘦到病态又畸形的手——
许让是锁骨以下丧失知觉的高位截瘫,双手功能受到了影响,掌心肌肉萎缩,关节僵硬变形,十根手指朝手掌挛缩,虚虚地蜷缩在一起,几乎看不出人形。
以及,被子掀开的同时,一股异味窜出,是深入骨头的褥疮散发出来的腐臭,连浓重的消毒水味都无法将其掩盖。
许让的病因是“肺部感染导致的呼吸衰竭”,褥疮则是久躺不动造成的。
尽管许爸许妈已经尽心尽力去照顾了,但病人在弥留之际,身体几近报废,各项机能坍塌瓦解,随便一个小小的擦碰、一个淡淡的压痕,都可能生出溃疡,最后烂成一个褥疮洞……
病痛就是这么无情又爱钻空子。
怕林柏楠承受不住,没待多久,卢文博就同许让父母道了别,推着轮椅带林柏楠出了病房。
卢文博俯下身子,搂着林柏楠的肩膀,关切地问询:“阿楠,你还好吗?我知道这一切很残忍,但我怕再不通知你,连个告别的机会都没了……”
“……”
仿佛沉入深海任凭怎么挣扎就是浮不出水面的无力感将林柏楠紧紧包围,他浑身脱力,快要从轮椅上滑下来,双手扶着两侧的手推圈才得以稳住身体。
许久,他抬起迷蒙的双眼望向卢文博,低声嗫嚅:“文博哥,许让哥才二十四岁。”
一句话,让卢文博的眼眶顷刻间灼烧,他背过身子,取下眼镜,用手掌狠狠地搓了搓脸,又捶打了一下墙壁,无能又无力地发泄着对上天不公的愤怒。
但卢文博天生是个擅长寻找正向情绪出口的人,他很快平复好心情,把手搭在了林柏楠的肩头,说道:“阎王爷要带你走才不管你几岁,才不管你的想法,才不管你家人朋友的心情,才不管你决没决定好下一顿是吃米饭还是面条……这么蛮横不讲理,那咱们就正面硬刚呗,咱们也蛮横不讲理地好好活着。”
“……”
见林柏楠不为所动,那番话貌似没起作用,卢文博心疼这个从小就与“死亡”靠得很近的弟弟。
他搜肠刮肚想着安慰的说辞,却忽然听见了一声询问,语调没太强烈的起伏变化。
声音是林柏楠发出的,他问:“文博哥,我最终的结局,或许和许让哥一样吧?”
回家前,林柏楠独自在小区楼下消化今早的所见所感。
如果把人生比喻为一盘棋,那么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就快要被将死了。
这一年多来遭受过的种种挫折在他的脑海中掠过,有一瞬间,他产生了错觉,幻视自己穿越回了七岁那年,在面对生活给他的暴击时,无计可施,无能为力。
于是麻木地麻木着,麻木够了,也就不想再下棋了……
带着触底的情绪,林柏楠回到了家,一开门,饭菜的香气夹杂着熟悉的对话声从里屋飘来——
“蒋阿姨,煮牛肉为什么要放茶叶进去呀?”
“为了让牛肉煮得更烂。阿姨一般用纱布包裹一小撮茶叶,放入锅中和肉一起煮,肉熟得更快,而且味道更鲜美。”
“学到了!我回家告诉我妈妈,让我妈妈下次做牛肉的时候也试一试……咦?蒋阿姨,你这么晚才放盐吗?”
“对呢,无论荤菜还是素菜,我都出锅前才放盐。”
“蒋阿姨,你待会儿给我煎个溏心蛋吃好不好?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第一天,要吃个圆圆满满的溏心蛋。”
“还有这种说法吗?阿姨没太听过。”
“没有,我瞎编的!我就是想吃溏心蛋了,嘿嘿。”
“行,遥遥想吃什么都行。”
“嘿嘿,蒋阿姨给林柏楠也煎个蛋吧?他喜欢吃全熟的,再加一点儿黑胡椒。”
“他呀,小时候吃煎蛋还喜欢再加点儿番茄酱。”
少年轻悄悄地关上防盗门,换上家用轮椅。
他思绪纷乱,缄默不言地朝客厅行驶,路过洗衣间,晾衣架上挂着他昨晚弄脏的那条裤子,洗得干干净净,裤子旁边晾着他运动轮椅坐垫的防滑套……
裤子沾上土不可避免会把座套染脏,他都没发现,蒋玲什么时候拆下了脏的座套又换上了洁净的。
第83章 晚安
那天, 蒋玲做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土豆炖牛腩,油焖大虾、清蒸鲈鱼、地三鲜、清炒芥蓝、白菜豆腐鲜汤……都是两个孩子爱吃的。
袁晴遥真的以为林柏楠喜欢吃茄子, 地三鲜里的茄子她几乎全部夹给了他, 还有那一大盘油焖大虾, 这次换她吃到一半开始剥虾壳。
她剥一只递给蒋玲,剥一只放进林柏楠的碗里, 再剥一只给林柏楠,最后剥一只给自己。
与林柏楠四目相对之时, 她举起油乎乎的双手,展开十指:“我洗手了哦!洗了好多遍,你放心吃。”
洗虾、剪虾头、挑虾线、冲洗, 几只生命力顽强的虾子还溅她一围裙水。一系列操作下来, 满手腥气,她用洗洁精、洗手液轮番交替洗了四五遍手,指甲缝都扣干净了。
林柏楠收起深沉的目光,默默地吃她剥的虾。
午饭后,蒋玲担心昨晚的余火又燃起来, 她不愿当着袁晴遥的面和林柏楠吵架, 洗完碗筷便出门了。
阳台上,袁晴遥拿着个小喷壶浇花, 林平尧去了美国之后,她时不时过来帮忙照看林平尧养的几盆吊兰、文竹和橡皮树,都是耐旱好养活的植物。
林柏楠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她偶然向他投来视线, 他匆忙地移开眼, 假装在看绿油油的叶子。
还剩最后一盆花了,浇完花她也许就回家了, 清了清嗓子,他盯着她姣好的侧脸,问:“袁晴遥,你下午干嘛?”
平静无波的语气,听上去就是随口一问,实则心里的密语是:你留下来陪陪我吧。
“我没什么打算。”袁晴遥回眸浅笑,“林柏楠你陪陪我吧?我家里没人,爸爸在单位,妈妈去打麻将了,回家孤孤单单的,下午就让我待在你家吧?或者,我们俩出去玩?”
她总能说出他想听到的话。
见林柏楠直愣愣地望着自己,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袁晴遥不知所以然,眨了眨眼睛:“……啊,你下午要制作参赛用的机器人是吗?我不打扰你,我就在你旁边安安静静地看会儿书,行吗?”
林柏楠却答非所问:“许让哥快不行了。”
袁晴遥一愣:“……不行了,是那个意思吗?”
“是,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
“许让哥怎么了?”
“肺部感染,呼吸衰竭。”
“……”
袁晴遥的小圆脸上笼罩上一层阴云。
她与许让有过一面之缘,那一次,她去医院侧门门口给林柏楠送卷子,正巧碰上了林柏楠和许让在一起。
印象中,许让哥是一位乐观又开朗的大男孩。他伤得很严重,手指都不能自如活动,但他没有怨天尤人,没有愁眉苦脸,而是笑盈盈地跟她打招呼,还说:“遥遥,抱歉,我不能和你握手,那咱俩就碰碰拳吧。”
思潮起伏,连带着眼眶也涌起一片潮湿,袁晴遥知道,许让是在林柏楠的康复之路上给予过莫大帮助的人。
想了想,她放下喷水壶,走到林柏楠的身边:“林柏楠,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我总觉得任何安慰人的话在死亡面前都显得过于苍白……但是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去做。你想倾诉,我愿意聆听,你想宣泄,我愿意奉陪,你想哭但却哭不出来,我愿意替你哭鼻子。”
从小到大,她都是他巨大的能量源。
同时,也是他勇往直前的最强动力。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身体和心灵都稍稍轻松了些,答道:“我想你晚上也在我家吃饭。”
“……这么朴素?”袁晴遥诧异地瞪大眼睛,哭笑不得,“我以为你至少会让我抱抱你呢!”
说着,她抬起了双臂。
他却乍然回想起,他掀开许让哥的被子时嗅到的那股腐烂味……
下一秒,林柏楠划着轮椅后退一大截,他垂眸,遮掩住眸子里的慌张:“我不要你抱我。”
袁晴遥把手背在身后,不晓得林柏楠是打心底排斥自己抱他,还是嫌弃自己手上有残留的腥味。
她绞着手指头,头顶飘过几朵看不见的乌云,细声嘀咕:“不抱就不抱嘛,躲那么远……不过林柏楠,你别生病啊,我特别害怕你生病,比见鬼还怕。”
那个暑假,林柏楠全力备战机器人大赛。
升入高三,各科老师发试卷像白雪纷飞似的,铺天盖地,林柏楠花在完成作业上的时间增长,与之相应的,可自由利用的时间缩短,而繁重的任务还在不远处等着他……
他只好破釜沉舟了。
9月,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尝试、调整、再尝试、再调整……机器人的外壳、各个部件、电路设计、组装图纸、控制器等等,都宣告完成,程序编写也到了打磨阶段。
千里之行,即将大功告成。
然而,林柏楠的褥疮复发。
第二轮褥疮来势凶猛,依旧是坐骨结节,没给林柏楠多少缓冲的时间,就从Ⅱ期发展到了Ⅲ期,涂药膏也不见太大的效果。
他依然对蒋玲隐瞒病情,9月底交项目简介、说明书和PPT,10月中旬参加展示赛,他没工夫趴在床上养伤了。
9月下旬的某个周六晚上。
林柏楠在书房的电脑前检查李家双胞胎发来的文档,PPT他只建了档,还没顾得上填充内容,打算就提炼项目简介和说明书,再附上照片和模型演示即可。
突然,袁晴遥发来一条消息:【林柏楠,阿耀的弟弟居然和你一起做机器人哎!你怎么都没跟我提起过?】
林柏楠思索一下,决定不提荣光半途跑路的事,显得他在告状,他发去:【忘记跟你说了。】
发送出去才霍然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什么,他赶忙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她回复:【阿耀刚刚说的。】
他一怔:【你们这么晚还聊天?】
她传来:【聊完了。】
他很想说上一句“聊完了才想起来找我”,但仅想想而已,他试探性地问:【你们还聊得挺多……】
她发来:【嗯,经常晚自习前一起吃饭,吃饭时就会聊天呀,偶尔也发消息聊一聊。】
“吃饭就你们俩还是还有别人”,这句话不经大脑就打出来了,却怕露出马脚而立马删掉,打了删,删了打,打了删,删了打,又怕过久不回复引她起疑……
在面对心爱的女孩时,天才时常智商不在线,最终,他只敲下了一个字:【哦。】
她接着分享:【阿耀有时候聊着聊着,把韵来给惹急了,韵来会喊他闭嘴,说“吃饭还塞不住你的嘴,要不要尝尝我的拳头,看看我的拳头能不能塞住你的嘴”,哈哈哈。】
他松了口气,很配合地发给她一个笑脸表情,忍不住探索:【你和他到底什么时候认识的?】
她作答:【就我们遇到小海的那次,阿耀在那些篮球生中。我和你去了医院,你先走了,我和阿耀在诊室门口碰见,然后顺路一起回学校,就这么认识了。】
“……”
一瞬间,林柏楠的情绪跌落谷底。
他嘲笑自己何必问呢?自讨苦吃。
大脑宕机了,他回想,那天若是荣耀再出现早一点,直接能英雄救美了。
就在他不知如何回应才能既体面又不露馅时,袁晴遥又发来了一条:【你是不是准备睡了呀?】
他毫无想法地回答:【没有,还有事要做。】
她追问:【是机器人比赛的事吗?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他正在输入“不用了,你忙你的吧”,她先一步发来:【有!】
暂停了敲键盘的动作,像是有心电感应一般,他知道她此时在飞快地码字,便耐心等待。
俄顷,他看见她传来一段话:【我想起来了!上次看到你的文件夹里有个PPT建档,是不是需要做PPT呀?我会做PPT,微机老师教过的,这一模块我得分很高,我有信心做好!你参加奥赛我当不了你的教练,你不会的题目我更不可能会了,做机器人我更是一窍不通,但我也想替你分担点什么,成全我吧!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
句尾的三个感叹号,表明了少女内心的迫切。
少年盯着那段文字出神,少时,被汇入心底的涓涓暖流给叫醒,他品了品此刻的心情……
犹如酸溜溜的柠檬汁里加了一勺糖。
他写下:【好吧,勉为其难答应你。明天来我家,我把要求告诉你,再发你项目简介和说明书,作为参考。】
她发来几个没她可爱的可爱动图和关心的话:【好嘞!我保证保质保量、按时按点完成任务!那你早点去睡吧,别熬太晚了,晚安晚安,明天见。】
对话结束,林柏楠把这段聊天记录截图,保存到相册。
相册里存储着上千张他和袁晴遥的聊天截图,这些年,她说过的那些动听的话,他都以图片的形式备份了。
又读了一遍,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晚安”二字上。
不知道她和别的男生聊天,会不会也道一声“晚安”……大概率会的,那个迟钝的笨蛋肯定想不到,“晚安”和“我喜欢你”都不能随便对人说。
退出软件,关闭电脑,他摇着轮椅回卧室睡觉去了。
10月初,距离动身前往“机器人大赛”仅有一周,各项工作大功告成,李仲麟兴致勃勃地提议给机器人取名为“白衣图灵”,致敬白衣天使和人工智能之父。
林柏楠还记得,袁晴遥发来PPT的那天,他点开文件查看时吃了一惊——
他让她排版样式自由发挥,原以为她的成果会和她的人一样可可爱爱的,没成想,画风竟是简洁大气又不乏现代科技感,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搞来了如此贴切的一套模板。
出发前三天,医院的康复中心内。
卢文博今天给林柏楠采用了低频脉冲电疗法,此种理疗法对感觉和运动神经有较强的刺激作用,兴奋神经肌肉组织,促进局部血液循环。
给林柏楠的左右腿各贴上了六个电极片,卢文博连通低频脉冲电疗仪,选择模式,按下启动钮,随后,林柏楠的双腿随着脉冲的输出而频频颤动。
卢文博拉来一把转椅坐下,看着正趴在康复床上写卷子的林柏楠,一边咋舌一边摇头:“啧啧,我要是你我早不写作业了,理直气壮地爱干嘛干嘛,我年级第一专业户还需要刷卷子吗?还有我林某人不会做的题吗?”
“……”林柏楠投来无语的眼神。
“哈哈——”卢文博被自己逗笑了,转而说道,“也对,咱虽然是全科全能的天才,但思想不能滑坡!身为一名学生,就应该好好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林柏楠笔起笔落,一心二用,问道:“文博哥,你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
“搁在办公室了,回去前给你。”
“是什么?”
“相机,许让给你的。”卢文博的声音弱了下去,单腿一蹬转了个圈,“他妈妈最近才敢整理遗物,特地拿来给我,说是许让一早就交代过要转交给你,预祝你比赛顺利,高考金榜题名,去更广阔的世界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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