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接一通地拨通电话, 却没有得到一个明确肯定的答复:
“很抱歉,我校目前不招收残疾学生,你问问其他学校吧。”
“是这样的, 我们学校没有先例, 不确定过两年规则会不会转变……同学,你才高一, 等高三再来咨询吧。”
“同学,呃……这个……你可以填我校的志愿,但不排除学校会退档,这个我们招生办不好说。”
“同学,你知道的,招收残障学生,校方在校园、教学楼、学生宿舍、食堂、图书馆等等地方都需要增设无障碍设施,我校现阶段还没有相应的条件。我这边会试着帮你向校领导反应,但是能不能收到反馈我无法作出保证。”
悉数是诸如此类的囫囵话。
在一声声的打击之下,终于有某高校的招生办点燃了代表希望的小火苗。
彼端的人礼貌响应:“同学你好,我校招收过肢体残疾的学生,方便详细了解一下你的身体情况吗?”
林柏楠喉咙发紧,揭开不愿诉之于人的伤口:“胸椎第12节 脊髓损伤,双下肢……瘫痪。”
“这样啊……”缄默片刻,那人变得愈加客气,“我们招收的那个学生是单侧小腿截肢,平时穿戴假肢,基本不影响生活出行。同学,我很理解你的不易,请问你……”
林柏楠了然于胸,回答:“我能自理。”
“你的自理指的是基本自理还是……”
“完全自理。生活学习出行不需要人照看,学校不用为我提供任何便利,住宿伙食我自己解决,教学楼没有电梯也无所谓,我可以自己上下楼梯,不麻烦别人背我。”
“……”
那头许久不做声。
就在林柏楠以为电话断线了之即,比直截了当的拒绝更戳人心窝的话从听筒里溢出:“同学,你不能为了被学校录取就撒谎,隐瞒真实情况。”
“……撒谎什么?隐瞒什么?”
“你这种伤情应属于一级伤残。司法鉴定写得很清楚,一级伤残的评定标准是日常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全靠别人帮助或采用专门设施,否则生命无法维持。”那端传出敲击键盘的声响,似乎正在电脑上查找相关讯息,旋即,那人抛出结论,“所以,你上述描述是不合理的。”
“……”
林柏楠失声。
那一刻,他觉得可笑又可悲。
试问他该怎么自证,他可以做到生活完全自理,就同健全人一样?
出于礼节,那人又象征性地询问:“我这边会备注你的情况,到时候跟学院和校领导反映一下。你有意向专业吗?”
“机械工程。”
“哦……”那人长叹一口气,好心地提醒,“同学,据我所知机会渺茫,机械相关专业通常不会录取肢体障碍的学生,一方面,毕业要到工厂实习,你不方便下车间,另一方面,企业老板大概率也不会雇佣你。”
换了口气,那人语重心长地给出建议:“同学,你应该试试计算机类、财务类、语言类的专业,还有希望,也利于你就业,或是学一门手艺也能谋生。”
“谢谢。”
“不客气。”那人表示惋惜,“我感到很遗憾,残障人士除非特别特别优秀才可能被社会普遍接受。目前是这样并不代表未来也是这样,我相信过些年你们的境遇会有所好转的。”
“好,再见。”
“再见,祝你求学成功。”
“好。”林柏楠声带发涩,嗓子里传来捎着血腥味的痛感,没多么哀思如潮,他多少猜到了结果会是如此。
挂断电话前,他叫住了招生办的那个人:“老师——”
“还有什么事吗?”
会议室的玻璃窗倒映出少年影影绰绰的俊美脸庞,种种情绪呼啸而至,他绷紧下颌线,问道:“要有多优秀才算得上优秀?要有多优秀才能被接受?”
那日往后,林柏楠想被认可“优秀”。
升高二的暑假,数学和物理竞赛都下了通告,白天,他全心全意地陪袁晴遥备战英语大赛,晚上,他先完成两个小时的复健,再专心致志地写奥赛题。
他是个学习能力极强的人,但不意味着他能“裸考”,至少要了解考察范围和题目类型,不打无准备之仗,而且,既然决定要做一件事了,就投身认真去做。
这期间,袁晴遥在进入夏令营的第四天的晚上,情绪失控,抱着手机痛哭流涕。
她哭着对他说,拿不到二十强就享受不了高考优待了,害怕不能和他一起去S市的重点大学……
那时,蝉鸣声遮蔽了他沉重的呼吸音,他无法启齿,他有可能根本上不了大学……
最终,他把坏消息吞进肚子,只是给予她安慰和鼓励,弹琴唱歌给她舒缓神经。
她在努力,她在往好的方向进步,他不可以浇灭她的斗志。
再然后,林柏楠作为学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发言;被评选为省级优秀学生;获得了数学和物理竞赛省奖;参加社会实践活动,充当志愿者,还上了新闻报纸……
自受伤后,他很反感被外界过度关注,因为人们在看见他光环的同时,无可避免地会给他冠上“身残志坚”、“惋惜可惜可怜”之类的帽子,这些词汇在他的字典里全是贬义词。
他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和评价,不等同于他情愿将自己推进公众视野之中,去接受不知轻重的评头论足。
但这一系列抛头露面、显山露水的举动他全部咬着牙做了,因为他需要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据来佐证——
他或许是优秀的。
他或许优秀到能被大众接受。
然而,竹篮打水一场空。
当林柏楠把这些荣誉摆在招生办老师的耳边时,获得的答复不过是被美化了的拒绝:“同学,你确实很优秀,百分之九十的健康学生都达不到你的高度,但我们必须考虑现实问题……实在抱歉,我校暂且不予考虑。”
“……”
他哑然。
林柏楠自知大学求学不会像中学时期那般顺遂,特别是他又不愿意学医,没了家人的庇护会比一般人辛苦。
他们走平坦宽阔的康庄大道,他走荆棘丛生的羊肠小径,未尝不可,但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
他面前根本无路可走。
尤其是通话后的第三天,他接连收到了数学竞赛组和物理竞赛组以他身体为由,婉拒了他加入“决赛冬令营”的邮件……字里行间透露出歉疚,结果倒是给的一点儿也不手软。
彼时彼刻,少年怔怔地望着电脑屏幕,指间麻木得犹如在冰水里泡了一宿。
有顷,他叉掉邮件,退出邮箱,拉起轮椅手刹,面无表情地划着轮椅回了卧室。
无所谓。
不用跑去B市折腾一趟也挺好。
反正拿不拿全国奖项于他而言意义不大,又不能帮助他去S市读重点大学的机械相关专业。
那时是2012年年底,高二上学期画上句号。
一年过去,林柏楠没收到S市任何一所大学乐意接受他入学的回复。
2013年春节前夕,林家三口在餐桌前吃饭。
蒋玲剥了一只虾放进林柏楠的碗里,掀起眼皮看了眼林柏楠,试探性地问:“S市的大学有什么最新进展吗?你收到你想听的答复了吗?”
闻声,林柏楠停下了吃饭的动作,咽下嘴里的食物,淡淡地如实作答:“暂时没有。”
“暂时”一词,在蒋玲听来就是无用的倔强。
她又捏起一只大虾利落地剥虾壳,直呼大名:“林柏楠,别白费力气了,你打多少通电话、问多少遍,招生老师给出的答复都不会改变。老师们说得很明白了,不会考虑你,机械相关专业更是几率为零……”
蒋玲正色打量林柏楠,只见林柏楠低着头像刨土一样刨动碗里的米饭,显然食欲不佳,她的口气软和了一些:“楠楠,不是妈妈打击你,妈妈也是老师,实话跟你说,和你相同情况的很多学生在九年义务制教育阶段就被学校拒之门外了。家里没让你感受过求学的不容易,不代表这份不容易就不存在了。”
把虾再次递到林柏楠碗里,蒋玲的眼神和言辞一样犀利:“你现在亲身体会到了吧?现实就是这么不近人情,你再努力再聪明再有天赋没用的!没有家里人给你保驾护航,给你扫清障碍,你在其他领域限制重重,连大学的录取门槛都够不到。”
“……”林柏楠不回应,蒋玲剥的虾还搁在他的碗边边,他避开虾肉,默默地挖了一口白米饭。
“吃饭的时候不说不开心的事。”林平尧觉得蒋玲言重了,他给林柏楠夹了一筷子炒白菜,又给蒋玲加了一筷子焖笋尖,“来,多吃点菜,补充维生素,提高免疫力。冬季患流感的人多,排号都排到年后了,病痊愈了医生没见到……”
吧啦吧啦……
林平尧岔开话题,三人继续吃饭。
近期,餐桌上时常上演母子二人都挂脸色的局面,林平尧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用餐一会儿,林平尧关心起了儿子的假期实习:“楠楠,实习做的还顺利吗?”
林柏楠点点头,面对林平尧时,他的话多了些:“挺顺利的,同事们都很愿意教我。项目组和清华合作展开了外骨骼机器人的相关研究,顺利的话15年就能投入商用了。”
林平尧笑了笑,叮咛道:“上班族手里的活都不少,愿意分出些时间教你是很难得的,请教完了别忘记谢谢人家。”
“嗯,我知道。”
“快放假了吧?”
“后天。”
“明后天下雪,路上当心别滑倒了。手套记得戴防水御寒的,生冻疮可就麻烦了,后遗症很顽固。”说着,林平尧用余光不露声色地观察蒋玲的表情,见她还算正常,才接着问,“楠楠,年后还继续实习吗?”
林柏楠微微颔首,刚想说“继续”,一道严厉的声音霸道地抢占了先机:“别去了。大冷天的天天折腾来折腾去的没必要,过完年医院要举行义诊活动,不如去看看那个。”
蒋玲发话了。
“……”话语噎在了喉管半道,堵得林柏楠胸口发闷,半晌,他果断地拒绝,“不去,没兴趣。”
“你去那个什么医疗器械的实习有什么意义!”蒋玲的火气蹭地冒上来,“啪叽”一下,她摔下筷子,厉声教训,“实习能帮你进入大学吗?能助你学习机械专业吗?你为什么不听劝?老老实实考个医学院,读个你能胜任的专业,毕业后家里给你安排一份医院的工作,不用听拒绝的话,不会被劝退、被看轻,这样不好吗?你非要碰钉子碰个头破血流?”
“是钉子还是敲门砖要碰了才知道。”林柏楠抬起头用眼神与蒋玲对峙,声色没太大的波荡,却出奇得坚毅。
“林柏楠,机械不是你平时做几个机器人过家家那么简单,招生办的老师都否定你就说明了你不合适!”
“妈,我比你懂机械,我知道自己合不合适。”
“呵,你吃了秤砣了是吧?!”
“是,我有我自己的选择。”
“好啊,你翅膀长硬了!年后不许去实习!”
“随便,反正我不会去义诊活动。”
“……你!”
新一轮的争锋相对愈演愈烈。
林平尧万般无奈 ,短叹一声,试图平衡二人:“义诊活动在周末举办,和实习时间不冲突,两个都不落下,你俩各退一步,行吗?”
“林平尧,你少在这里和稀泥!”蒋玲怒目圆睁,高声责备,“你是林家人,你的立场应该比我坚定才对!你们林家父子俩不在乎家族的荣誉,我在乎,我反倒成恶人了?林平尧,你扮好人,你两头不得罪,这像话吗?”
“……”林平尧鲜少与谁争吵,这次同样以和气相让,他是个极其果敢的人,的确不该拖了这么久还不表态。
摘下眼镜,他捏眉心:“玲玲,你说得对,我考虑一下。”
话题暂时休眠。
三人都默不作声地吃着碗里的饭。
那天晚上,林平尧敲开了林柏楠卧室的门。
林平尧一只胳膊夹着笔记本电脑,一只手关上了房门,他款款走来,坐在了床沿,招呼林柏楠过来:“楠楠,过来一下,爸爸有话跟你说。”
白天的争执林柏楠仍言犹在耳,他估摸着,是林平尧要劝说他肩负起家族的使命了。
孤立无援的彷徨感瞬时在心头弥漫开来,他慢慢地摇着轮椅驶去,问:“爸,什么事?”
林平尧把笔记本电脑搁在床上,说道:“楠楠,妈妈她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她期望你子承父业有她自己的考量和判断,不能说她是错的。而且,你一次次被大学拒绝,不单单是你受挫,爸爸妈妈的心里也不好受,尤其是你妈妈,无论心灵还是身体她都想保护你不受到伤害,我希望你理解她。”
“我知道,我理解。”林柏楠的两只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拇指指腹相互触碰着,垂下眸子静静沉思。
他知晓蒋玲对他关心则乱,所以数学和物理冬令营被拒的消息,他没对任何人坦白,对外的话术一致是“我不想去”。
林平尧露出欣慰的笑容,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你妈妈还说了让我不要和稀泥,催我站边选立场……”
话语戛然而止。
林柏楠投去了稍显忐忑的眼神,却望见林平尧唇畔的笑意愈发浓厚,下一秒,令人安心的声音响起:“楠楠,所以爸爸选择站在你这一边。”
“……真的?”须臾间,少年的小鹿眼被点亮,话尾音随着心情一同扬了起来。
“当然是真的。”林平尧拍拍林柏楠的肩膀,循循道来,“你追寻梦想是件好事儿,我没有理由制止你。至于林家人的荣誉,我认为不该是桎梏你的枷锁。而且,我思考了一个下午,楠楠,你学机械和延续林家的使命其实并行不悖。”
在林柏楠些微困惑的目光中,林平尧接续说:“想了很久,我反应过来,林家人的使命不是当医生,而是救死扶伤,是不遗余力地去提高病人的生命质量。医生是冲在最前线的战士,但医药药品、医疗器械等等都是治病救人整个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爸爸知道你学机械也是想在医疗领域创新,去发明各式各样的代步工具,去制造外骨骼机器人,去改良康复治疗仪器,所以,我更加没道理不支持你去学机械。”
末了,林平尧给予鼓励:“你和林家其他的人看似不处于同一个赛道,但实则在同一个场地并肩前行。楠楠,你就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吧,爸爸做你的后盾。”
温柔,豁达,理性且强大,林平尧就是这样一个人。
林柏楠满怀感激地凝望林平尧,温流涌入心房,他汲取到了向阳而生的力量。
默了默,林柏楠的脸上闪过一丝腼腆,低声坦露:“爸,谢谢你,你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
“你就快超越我了。”林平尧唇畔上扬,眼神慈爱柔和,他自上而下细致地端量林柏楠。
时间果真如流水飞逝,刚受伤那年,躺在病床上哭天喊地的稚嫩小男孩,已然显出了几分成熟稳重的模样。
“我还……差得远。”
“小时候一点儿也不懂得谦虚,现在学会谦虚了。”抓了抓林柏楠的头发,林平尧郑重其事地说起了正事,他打开笔记本电脑示意林柏楠看过来,“我了解了一下,每年的全国机器人大赛都有上百所高校参赛,S市的重点大学基本包含其中。各个工科学院的系主任带队参加,涵盖机械系,还有媒体采访和报道。楠楠,这是一个你展现自己的好机会,你联系赵老师,让赵老师引荐你去参赛。”
林柏楠望着屏幕若有所思。
指尖在官网上的公告贴打圈,林平尧说:“楠楠,爸爸很喜欢你吃饭时候说的那句‘是钉子还是敲门砖要碰了才知道’,不尝试是不会知道结果的,试遍所有方法之后再放弃也不迟。既然申请屡次遭拒,那么这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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