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洗澡,就是单单纯纯字面上的“洗澡”,没有遐想空间,连泡沫都是自己打自己的。
初次“坦诚相见”,他们都分不清哗哗啦啦的水声和砰砰咚咚的失速心跳,哪一个更吵闹一点?
洗着洗着,面红耳赤的两个人变成了背对背的姿势。
一个坐在洗澡座椅上低着头,抓头上堆成山的泡沫,落枕似的目不斜视,另一个盯着墙面数瓷砖的格子,瞎搓身上挤多了的沐浴露,边搓边掉,四肢紧得像被冻住了……
俨然一副熟人在公共澡堂撞见了的既视感。
冲水环节,林柏楠和袁晴遥还谦让了起来。
他盯着地面,向后伸手,把淋浴蓬头塞给她,声色氤氲令人迷眩的水汽:“你先冲吧,别着凉了。”
淋浴头挨上了她的后腰,冰得她闪躲了一下,一不留意看见了他白皙笔挺的后背,有漂亮的肌肉线条,他的背肌和臂肌跟他清秀的长相完全不符……
好诱人。
……啊,羞耻!
她猛地又转了回去。
她理应不局促的,她都看光光了啊!但实话实说,看局部,和看整体的感受截然不同……
她又盲摸着把淋浴头推回给他,比风干肉还干巴的笑声在淋浴间产生混响:“林柏楠,你、你先吧,你刚退烧,别着凉反倒病情加重了。哈——哈——”
“我没事,你先。”
“不不不,你先你先!”
“女士优先。”
“我头发长,冲水慢,还是你先吧!”
“……”
默了默,林柏楠提起淋浴蓬头快速冲了一遍头发和身体,将其递给了袁晴遥。
他依旧没抬头,匆忙在腰间系上毛巾,洗澡椅不带手推圈,但是自带四个小轮子,卫生间是干湿分离的结构,他双手扒拉着云雾纹玻璃隔断往外面移动。
她则赶紧闪一边,让开了路,双手交叠付在身前,与瓷砖大眼瞪小眼,面壁思过似的。
从淋浴间出来,他把自己挪到了家用轮椅停放处,在轮椅上铺一条大号的干浴巾。浴巾吸水,这样就不会弄湿坐垫,紧接着,他挪了上去……
太紧张了,手一滑险些跌地上!
她听到声响担心地出来查看……
他坐稳后不经意地抬起头来……
两人对望一眼,咻地同时错开视线。
“……”
“……”
空气静默了几秒。
“……走了。”而后,他撂下听起来很是洒脱的两个字,将轮椅旋转一百八十度,却连背影都是害羞的。
“……哦,好,好的,你慢走。”她客气得有些滑稽,把淋浴头挂在支架上,并没有立即打开水龙头,而是蹑手蹑脚地从淋浴间的门框探出头来。
她影影绰绰的身姿显影在不透明的玻璃上,水雾缭绕朦胧,跟此时的气氛一样。
她看向他的同时,背对着她的他蓦然回头——
两双含羞又带笑的眼睛精准地碰在了一起!
明晃晃的灯光渲染,热腾腾的水汽笼罩,好似两对五彩缤纷的弹珠在灿阳下骨碌碌地相对而行,柔柔地给了对方一次撞击,撞出流光溢彩。
“……”
“……”
双双再次发愣,没想到竟会如此默契。
下一秒,两人又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收起羞涩,林柏楠的语态从容了许多,他率先开口:“笨蛋,你慢慢洗,我去外面等你。”
袁晴遥满头满身的泡泡,说话吐泡泡,语气欢喜得冒泡泡:“林柏楠,我提议,等会儿我给你吹头发,你给我吹头发。都是第一次,我们比一比谁是更厉害的Tony老师!输的人是学徒,赢的人是发型总监。
“我不是第一次。”
“嗯?”
“我可不是第一次了。”
“你……哦!啊!我就说嘛!”
在她恍然大悟的神情中,他抿唇浅笑,逗弄她的话语中夹着宠溺之意:“虽然有经验加持,但胜负在谁手中不好说,毕竟,这次的‘顾客’活蹦乱跳的,还胜负欲旺盛,可没有上次半梦半醒、以为自己在做美梦那么听话了。”
她娇羞与气闷交织,软音软语地嗔怪道:“林柏楠大坏蛋,你以前怎么老唬我啊……那我这次也要穿你的衣服,T恤一件,给我备好了!”
他不禁失笑:“裤子不要?”
她的舌头像被烫到了:“随随随随……便!”
屋外又飘起淅淅沥沥的雨,天空褪去灰蓝,夜色向相拥的人儿慢慢靠拢,月亮爬上头顶。
卧室内,只穿了一件白色T恤的袁晴遥正在给林柏楠的腿脚做按摩,上衣很长,她当裙子穿。
她白天就发现了,他这些年疏于照顾自己——
双腿肌肉过度萎缩显得膝盖骨大得违和;没穿五指袜,足下垂加重了,脚趾向脚心蜷缩变形;关节犹如朽木般僵直又孱弱,她都不怎么敢碰,怕使点劲儿就给他拉骨折了。
她心疼地指责他:“你活腻了啊!”
他眸子黏着她娇俏的脸,乖乖地回了句“我以后会一天不落地锻炼的”。
将身体搞成这副破样子不是“苦肉计”,伤害过她的、对她不好的人他都加以报复了,他自小就不缺报复心,自然也不会放过他自己。
说罢,他关心起了他关心的,皱着鼻翼幽幽地问:“坞南飞不会也是这个待遇吧?”
“不是。文博哥怎么辅助你,我就怎么辅助南飞。医生和患者界限分明,论康复治疗,我可是专业的。”她眯眼笑得甜蜜又心满意得,哼哼鼻子,“吃醋了?”
“我是你的男朋友,不是你的病人,你对待我当然要和对待坞南飞完全不一样……”特意强调了“完全”二字,他环抱双臂,别过脸去,“袁晴遥,这种阴雨天对我好一点,我不舒服,你……多抱抱我。”
他决定往后余生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不舒服?哪里不舒服?”
“腰、背、脊椎,都不舒服。”
“什么症状?痛?麻?酸胀?”她坐到他的身边,抱住他,梗着脖子像个小护士问东问西。
“什么感觉都有,就是没有舒服的感觉。”想了想,他觉得这样形容比较准确。
脊髓损伤,一千个患者,一千个状况,下雨天会感到不适还是无关痛痒这都因人而异。林柏楠从未提起过此事,也从没表现得半死不活,所以袁晴遥并不知情。
“一直都这样吗?”她问。
“差不多。”他答。
“今天也不舒服吗?”
“有点。”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洗澡时袁晴遥有意无意地瞥见,林柏楠的浑身上下遍布了大小不一的伤疤。有脚上的碰伤、有大腿的刺伤、有压疮植皮瓣手术愈后的一圈瘢痕。
以及,他后背匍匐着肉色“蜈蚣”,那是手术刀切开皮肉留下的疤痕和缝合伤口刺出的针眼,具体几条她不太确定,因为有些部分重叠了。
她的林柏楠,一路以来吃了许多苦。
如此想着,思绪飘回了很久之前的那个雨天:他深夜冒雨跑来街心公园找她不说,还带她去“有间老店”给她弹琴唱歌,甚至把雨伞多分她一半而淋湿了自己……
啊,袁晴遥!
你真是个迟钝的蠢蛋!
暗暗骂着自己,她自责得愁眉不展。
“干嘛这个表情?”他稍稍和她拉开距离,捏住她弹润的脸蛋,往两边轻轻地拉。
他不慌不忙地说:“医学上存在安慰剂,不对症,不治病,但有效果,能够起到镇痛、催眠或缓解症状的作用。我的安慰剂不是丸剂、不是针剂、不是片剂,是个活生生的笨蛋。我以前就做过许多次实验了,结果和今天一样,结论就是——”
他看进她的眼睛:“你在我身边我就好多了,不管你信不信,这是事实。所以……”
用两根食指向两侧挑起她下垂的嘴角,他先松松地撩唇笑,给她打个样:“袁晴遥,笑一笑,你闷闷不乐的,病号还怎么鼓励自己快点好起来?”
“噗嗤——”袁晴遥破颜一笑,年岁渐长,但她还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性格,笑吟吟地凑到林柏楠眼前,“好啦,我笑了。你看我笑得好看吗?”
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没亲她:“……牙挺白的。”
两人一同躺在又弹又软的大床上,无比自然,毫无芥蒂,好像根本不曾分开。
林柏楠拥袁晴遥入怀,像顺小白兔的毛捋顺她的头发,每一根发都由他这个“学徒”吹干。“美发比赛”他输了,反正也没想赢,对手是她,他通常没什么好胜心。
他细嗅她身上清新的味道,甜甜的花果香,很适合她。
袁晴遥则两条腿扭成“麻花状”,缠上林柏楠的腿,正值初夏,室内没开空调,温度颇高,他的腿和脚却是冰凉的。她又蹭了蹭他的肌肤,摩擦生热,想快点暖和他。
他只感受到无名的晃动,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没多想,便手伸进被子摸下去……
鸡蛋般滑滑嫩嫩的触感,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没有痛感,但他身心颤栗,随后,把手拿出被窝,状似淡定,可又被怀中咯咯笑的她给搞破功了。
“……笑什么?”
“痒痒啊!开心啊!”说着,她曲起腿,抓住他的手覆在她小腿的伤疤处。被花盆碎片割伤后,尽管涂顶级药膏了,但还是留下了一道痕迹。
她仰头瞅他,问:“林柏楠,再问你一遍,这次必须说实话。你真的介意吗?”
“笨蛋,怎么可能……”
“对嘛!你这个谎话连你自己都不信!”
“嘁,这样靠着我不凉吗?”
“就是凉才要靠在一起呀。”她的嘴角荡着冲天秋千,身子往前顶了一下,想要和他像吸盘吸墙上一样,空不出一个气孔,“你的暖宝宝上线……”
突然,有样东西苏醒了。
然后,她的表情懵掉了。
接着,他的瞳孔地震了。
“天啊!你你你……那里能用?!”
“我不能用你还和我在一起?”
“我和你在一起又不是因为你那里能用啊!”
“哦。”
“真的假的?这科学吗?你真是该保留的一样没差啊!”亲身亲眼见证的“奇迹”,让袁晴遥觉得她袁某人还是见识短了,她掀开被子,大声感叹,“嚯——”
“大惊小怪。”他啧了一声,用揶揄掩饰难为情,“人体就是这么神奇又不可思议。干嘛?你要试试?”
愣了一下,她脱口而出:“择、择日不如撞日?”
换他呆若木鸡了,难得嘴比脑子快:“你会吗?”
她头摇如摇拨浪鼓,用手比划:“不会啊。但是,这种事不是无师自通的吗?不就这样……那样……再这样这样……然后那样那样……最后这样那样……”
圆圆的眼睛里有火苗窜动。
叽叽咕咕……
呜哩哇啦……
果然,夜晚很适合“飙车”。
看来,他依然是她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速度二百迈,她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他犹如坐在狂飙的车里还开着窗户,就要吹傻了。
大概……
林某人才是最纯情的那一个。
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遍,此时的袁晴遥,集“奔放”与“忸怩”于一体。
她戳戳林柏楠的脸颊,娇滴滴地讲话:“林柏楠,你的学习能力那么强,虽然有困难,或许还得创新,但我们想想办法总归可以体验的。有很多脊髓损伤患者生孩子的例子,对吧?所以……要不要看个视频教程?”
“咳咳……”他被口水呛了一下。
“没事吧?要不要喝水?”她关切道。
分泌物要是进入气管可就难受了,她扶他坐起,结果,没给她缓冲的机会,他两只手拎起被子猛地裹住了她!
在声声溢出蜜意的惊叫中,袁晴遥好似一个紫菜包饭被卷了起来,林柏楠修长有力的双臂束紧她的腰,旋即,他向后倒去,这力道带着她一并躺回床垫。
她无法动弹,乖乖束手就擒,上半张脸裸露在外,碎钻般的眸子眨巴眨巴,定定地与他对视,静候雨点般的吻落下来,想必是深度生理科普前的预热。
他深呼吸几次,终了,却闭上眼睛摇摇头,放她解放。
“不行……”
“为什么?”
“今天不行。”
“也对。你发了烧,体力跟不上。”
“……不是!我的意思是,目前还不行。”
林柏楠精确了“目前”这个时间点。
在爱护袁晴遥这一方面,纵使欲望之火已经烧到嗓子眼,他也会尽量冷静下来,作出对她更有利的选择。
搂搂抱抱摸摸亲亲和那个,都属于亲密行为,但是两码性质。
她对他来说很宝贵,那个对她来说很宝贵,所以,那个对他来说也很宝贵。既然宝贵,拆开的时候就要格外谨慎,她相信他才把自己交给他,因此,他更要慎重才行。
这点始终如一,林柏楠的爱是隐忍且利她的。
“抱歉,扫了兴。”他带着歉意开口,“结婚之前我不会碰你,你随便说我老古板,无所谓。”
“那结婚吧。”她缓缓坐起,披着被单,“我们二十五岁了,到了适婚年龄。我毕业了、工作了,你虽然博士在读但也能结婚,又不影响你拿学位。”
“袁晴遥。”轻唤她的名字,他没说行还是不行,小鹿眼中涤荡复杂的光芒,开启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话题,“你有没有想过,叔叔阿姨也许……不接受我?”
现实的问题摆在林柏楠和袁晴遥面前。
即, 无论其他条件多么优秀,残疾人在婚恋市场上的竞争力明显低于健全人,这方面, 男性还要比女性更劣势一些。
许多残障人士到了中年讨不到健康的媳妇, 或是嫁不到健康的丈夫, 便残疾人和残疾人将就着搭伙过日子。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残酷地诠释了什么叫作“啥样的锅配啥样的盖”。
而他林柏楠, 爱慕的女孩又是个挑不出短板的人,把袁晴遥的条件像筹码一样摆在桌上——
优秀的人品性格、富足的物质基础、幸福的原生家庭、留洋的教育背景、高薪的工作、健康的身体、出众的长相、善于交际、多才多艺……
她看过最美的风景, 吃过最棒的食物,见识丰富,但不骄傲、不娇纵、不浮躁, 内心从容自洽且坚定平和, 温柔地对待自己、对待别人、对待整个世界。
换言之,她称得上“公主”。
非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
她个矮干瘦、饭量巨大、厨艺一言难尽、爱哭鼻子、唱歌数一数二的难听,还有点迟钝。
但这些在林柏楠心中扣不了分——
他喜欢她小巧玲珑的,一抱一个满怀,坐他腿上没有把他压骨折的风险;他偏爱她这个“碗碟清扫机”, 让他跟着胃口大开;他不用她下厨, 交给他就好;他乐意看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常常哭得又惨又可爱, 只有他有这个特权做她的“庇护所”;他享受听她“曲折离奇”的歌声,那是她自信自爱的表现,她若是自卑, 也不可能把自己欠缺的大大方方展露给别人;她的钝感来源于信任与不质疑。
不算缺点, 算“萌点”。
他也有众多闪光点,但正如蒋玲所言——
倘若不出那场意外, 他和她是门当户对的。
一阵不谋而合的沉默。
林柏楠在等袁晴遥回答,没再追问。
袁晴遥盯着床单点了点头:“想过。我妈妈教书几十年了,少男少女的那点小情愫看得明明白白,虽然我没明说,但她一定看出来了我对你的喜欢后来不仅仅停留在了友情这一层,而你对我怀着相同的心意。”
抬头望他,她的神色添上一丝暗淡:“林柏楠,我不清楚我妈妈有没有跟你说过‘远离我’之类的话,但是,我知道,你在她心目中不是首选。”
“那会儿,我刚升入曼大的本科,生活稳定了下来,我妈妈就旁敲侧击,让我多接触接触学校里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男生。她说我成年了,长大了,到了能谈朋友的年纪,有看对眼的男孩子就试着深入了解一下。”她露出为难,“我了解我妈妈,她说这些话的目的不是让我早早钓个‘金龟婿’,而是让我尽快从对你的感情中淡出来。”
“你答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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