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谢光又该如此自处。
贺兰香想到儿子那张看似乖巧的脸,感到头疼无比,叹息道:“父子相残不够,怕是日后还要兄弟相残。”
细辛欲言又止片刻,终道:“那这个孩子,主子到底要是不要。”
贺兰香凝住了神,怔愣许久,闭上眼缓缓道:“再说吧,我今日太累了。”
细辛道了声是,不再多言,将帐幔松开垂下,侍候贺兰香入睡。
月影荡漾,满室清辉。
贺兰香睡的并不好。
梦中她又回到了宣平侯府的祠堂外,一切都很熟悉,只不过主角从谢折谢晖变成了谢折与谢光。
梦中的少年清瘦冷峻,没有半分童年时的模样,但只是站在那里,贺兰香便知道,他就是自己的儿子。她张口想要叫一声光儿,却见对方突然拔剑,一剑捅入了对面人的胸膛。
站在他对面的人,是谢折。
贺兰香被生生惊醒,冷汗浸透后背,气喘吁吁。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在短瞬之中似乎下了一个无比坚决的决定。
她要留下这个孩子。
不仅要留下,还要把这个孩子,真的养成自己的孩子。
贺兰香混沌半日,如今主意已定,头脑空前的清明,她扬声叫来细辛,待细辛走到跟前,又压低声音道:“把皇后生前赠与我的秘匣拿来。”
细辛怔了下子,道了声是,转身便取了来。
贺兰香打开秘匣,取出里面一支荷花形状,银质镂空,花瓣重叠含苞的鸣镝,脑海中轰然响起李萼对她说的话——“你我相识一场,虽各取所需,我却自觉情非泛泛,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这个鸣镝,乃是萧丞相所赠,鸣镝一响,可号召千里之内的江湖人士前来相助,你拿去吧,算是给自己多一条后路。”
贺兰香掌心被冰冷的鸣镝所贴,微微发白,正如她此刻的脸色。
可她的心,却从未在此刻般感到解脱。
谢折出征那日,贺兰香特地起了大早去演武场外送他,算是多年来的头一次。
风颇大,贺兰香帷帽上的薄纱经风吹皱,谢折按捺住替她抚平的手,抬眼望她道:“等我回来,你我便成亲。”
贺兰香笑了声,笑容在纱后模糊,声音动人冷清,“谢大将军,人言可畏啊。”
谢折:“你只管在我身后,我不会让你听到任何只言片语。”
贺兰香心头忽然涌上许多肺腑之言,她想告诉谢折自己受够了当前的生活,她不想站在他身后或与她站在一起,她想去看看别处的风景,再也不去担忧梦中的画面重现。
可她知道,很多事情她阻止不了,她能做的,唯有远离。
贺兰香启唇,温柔道:“好。”
谢折以为是错觉。
他面上头次流露出唯有年轻毛头小子才有的彷徨不确信,急切道:“你说的什么,再跟我说一遍。”
贺兰香便将那个“好”字又重复了一遍。
当着将士们的面,谢折不能将贺兰香拥入怀中,他的眼角被风蛰到泛红,目不转睛地看着贺兰香,开口只有简短二字,“等我。”
贺兰香点头。
大风起,天际翻起一缕晨曦,明晃晃的刺眼至极,照在贺兰香的身上。
贺兰香看着谢折转身上马,身影伴随大军远去而消逝成乌黑玄甲中的一员,眼角径直滑落出一颗泪珠。
她抬手轻拭干净这颗泪珠,转身对细辛道:“走吧。”
晨光如墨,天色阴沉厚重,里外充斥满大雨前的寂静。
贺兰香到放光房中时,乳母正在给他梳头,察觉到贺兰香的到来,谢光欲要起身行礼,“儿子见过母亲。”
贺兰香过去将他按了回去,道:“娘何时要你与我这般客气了。”
谢光便没了声音,眼观鼻鼻观心,等乳母为自己将头梳好。
贺兰香端详片刻,示意乳母将梳子给自己。乳母照做,贺兰香接过梳子,耐心为谢光梳发。
谢光抬起头,看向镜中。
贺兰香笑:“看什么呢。”
谢光:“这是母亲第一次为儿子梳头,儿子想记住。”
贺兰香:“来日方长,光儿若喜欢为娘为你梳头,娘便天天给你梳。”
谢光神情缓和许多,却还是试探道:“母亲来找儿子,不是为了兴师问罪吗。”
贺兰香:“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到底年幼不懂事,以后的路还长着,能够及时改正便是了,一家人最忌讳的就是互相残杀,在一起平安和睦,比什么都强。”
谢光听懂了贺兰香话中意思,眼底一暗道:“母亲若还是为说服儿子而来,那您还是回去吧。”
贺兰香手上动作一顿,低声道:“可他毕竟是你的亲爹。”
她以为说出这句话会很难很难,可没想道,真等说出来,竟会感到如此轻松。
谢光猛然起身,转头定定盯着贺兰香,一字一咬牙道:“儿子不需要一个屠戮手足兄弟的父亲,亦不需要一个伤风败俗的母亲。”
“母亲若今生执意与他为伍,休怪儿子日后会对您不客气。”
门外凭空一声轰雷,贺兰香瞬间心如死灰,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消失殆尽。
出了门,细辛安慰她,“主子莫要伤心,无论怎么说,世子再是大逆不道,都断不会做出有损您的事情,您毕竟是他的亲娘,”
贺兰香轻嗤,“娘?你何时听他叫过我娘?”
贺兰香眼中含泪,苦涩难以言喻,“他叫的,一直都是母亲。”
细辛哑然失语,不知如何再说。
贺兰香呼出一口长气,强撑精神道:“春燕已被我送回临安妥善安顿,从临安到京城,这一路你二人与我相伴并不容易,说吧,你想要我如何安顿你。”
细辛决然道:“奴婢身无所长,又早与家中断了联系,无牵无挂。今生今世,奴婢只想陪伴主子所有。”
贺兰香转头最后望了眼谢光的房门,道:“好。”
傍晚,大雨倾盆。谢光冒雨回到府中,先去跟贺兰香请安,却不见人,便问留守的丫鬟,“母亲去了何处。”
丫鬟道:“夫人去金光寺礼佛去了,眼下雨大,只怕要留宿在那了。”
谢光眼中飞闪过一丝失落,嗯了声,回到自己房中歇息。
翌日,天色熹微。谢光自梦中醒来,心跳极快,满身是汗,却无论如何都记不得梦中见到了什么。
正试图回忆,他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许多嘈杂的声音,有喊有叫,群龙无首。他下榻,开门走到外面,随便拦住个面色惶恐的婆子问:“如此混乱,发生何事了?”
婆子欲言又止不想回答,偏被谢光死死拦着也脱不开身,便丢下含糊一句:“昨夜雨大,夫人礼佛归来遇到滑山,连人带马车都坠入山崖了。”
164 章
春末夏初, 早上墨蓝色的天刚翻起一丝鱼肚白,牛背山下的稻香村便已开始热闹,勤劳的村民已起床开始忙碌, 家家户户冒起早饭的炊烟,摊贩陆续出街叫卖, 吆喝声悠扬绵长,与炊烟一同飘在村落上空。
热闹里, 一名年轻女子带着小小女童自村西步行至村东,女童约只有三岁上下的年纪, 白白胖胖, 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 眼睛大而圆, 因没睡醒,走着的同时总伸手去揉,头上乌黑头发分成两股扎成双丫小髻, 各彩丝线绑紧垂挂,走动时摇摇晃晃,灵动可爱。
路上遇到不少熟人, 女子顺口便笑着打了招呼, 言语甚是温和, 一直到了集市旁,朗朗读书声传入耳中, 她的步伐才渐渐慢了下来,拉着小女孩的手,换上一副愁容, 苦口婆心道:“幺儿乖,这次旁听可不能再偷偷溜走了, 你娘把你送到这来是让你闻书味儿的,不是让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你乖一点听课,放了学回家,姨娘给你买糖吃。”
小桃花重重点头,胖嘟嘟的两颊都跟着颤了颤,脆生生的保证道:“晓得啦晓得啦,姨娘你放心回去吧,我会听先生话的。”
细辛舒口气,捏了捏她的脸怪道:“你前两次都是这么说的,哪次没偷跑出去玩捉迷藏?弄得一身脏兮兮回家,是个人都知道你干什么去了。反正事不过三,你要是再不听话,你娘再打你屁股我可就不拦着了。”
“你走嘛,我真的会听话噻。”
细辛将信将疑地送她到了学堂门口,叮嘱她:“那就说好了啊,一定乖乖听先生的话,不准逃学。”
小桃花点头如捣蒜,转身蹦蹦跳跳跑入学堂。
细辛站了片刻,听到读书声仍在继续,便放心转身离开。
结果刚刚走远,门后便探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悄悄看了许久,确信细辛已经走远,便又偷偷溜了出去,大摇大摆往集市走去。
卖豆芽的阿桂婶儿瞧见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笑道:“妹崽又偷跑出来玩了,当心我这就去找你娘告状让她揍你。”
小桃花也不急,大眼睛忽闪忽闪瞧着对方道:“嬢嬢今天好好看哦!像画上的观音娘娘。”
信佛的阿桂婶儿的心瞬间便化了,掰下一块豆腐便塞到小桃花手里,“妹崽的小嘴就是甜,先吃着,吃完再来找嬢嬢要。”
“嬢嬢真好,我最喜欢嬢嬢了!”
这边蹭了豆腐,再往前便是卖江米糖的阿伯,卖蒸糕的阿姐。
“伯伯今天好精神啊。”
“菊儿姐姐的新发簪很安逸!”
不到一会儿工夫,这小不点就抱了满怀糕点,兴致冲冲朝小村边走去,打算去和小伙伴们集合。
未料刚出集市,小桃花便迎面撞上一个人。
这人太高,小桃花要很努力的抬起头才能看到这人的头脸在哪。她打量了两眼,看到这人的满头白发,下意识狐疑道:“老伯,你是哪个?”
日出朝霞,山间莺飞花香。一身布衣的谢折看着眼前小小的人儿,那张和谢光幼时如出一辙的脸,熟悉的桃花眼,掌心忍不住发烫,全身的血都在此刻沸腾起来。
谢折强忍住颤栗,一开口声音却仍有些不稳,“你叫什么名字。”
小桃花下意识捂紧了吃食,凶巴巴道:“你管我叫撒子名字。”
和她娘生气时一个样,只不过是满口巴蜀腔。
谢折想,如果是作为摄政王的女儿出生在京城,她会自小养成一口雅言,外出时仆人成群,车马随行,所到之处众星捧月。
而不是出现在这乡野之处,连自己的亲爹都没见过。
“你走开,”小桃花怒气冲冲的,“我还要去摆龙门阵子,你莫要挡我,不然我打你勒。”
谢折暂时稳住心情,旋即皱眉道:“你还这么小,贺兰香竟敢让你一人外出?”
“我不小,我今年三岁了,有三个笋子那么高了,”小桃花不懂这怪大伯是哪里来的,怕当然有点怕,但小孩子的好奇心使然,使她又问,“贺兰香又是哪个?”
谢折明白了,那女人连名字都改了。
这三年来他快将整个大周翻个底朝天,想过她会假死离开,但没想到她会隐姓埋名,走得如此决绝。
谢折垂眸的工夫,小桃花便已经转过身,等她再抬眼,小家伙便已一溜烟跑了,只留个肉墩墩的背影。
“一,二,三,四,五——”
村头菜畦边上,小桃花将脸埋在老槐树上数数,数完十个数,她转身睁眼,兴致冲冲,“都藏好了吗,我来捉你们了哦。”
她一鼓作气找了半天,菜地里,石头后面,草丛中,别说人了,毛都没有一分。
如此找了一遍没找到,她就知道是这群人故技重施,把她丢下去别处玩儿了。
小桃花又气又委屈,干脆不再找了,就地一坐往嘴里塞满零嘴儿,边嚼边嘟囔“哼,都嫌我年纪小,都不带我玩,有什么大不了,那我就自己跟自己玩,我才不稀罕呢。”
她气鼓鼓,两腮也被食物撑鼓,像秋日里往嘴里塞满松果的小松鼠。
谢折在她身后问:“吃的什么。”
“粘粘糖。”小桃花不假思索地说。
她感到不对劲,一回头发现是谢折,立马吓得跳了起来,仰着头凶谢折,“你咋个跟我到这里了!你走开,你再不走,我就叫我娘来打你!”
“你娘很凶?”谢折故意问,眉梢略挑,饶有兴致。
小桃花:“我娘当然很凶……凶不凶的跟你有撒子关系!你走开,莫挨我!”
谢折:“她平时有打你吗。”
小桃花更委屈了,“咋个不打。”
谢折:“打的疼吗。”
小桃花:“有时候疼,有时候不疼……不过这关你球事,你好奇怪!”
谢折不依不饶,继续问:“你疼的时候哭不哭?”
小桃花哼了声别过脸,十分牛气,“才不哭,我坚强。”
之后谢折便不再多问了,只找个离她远些的地方站着,静静看着她。
小桃花想一跑了之,又忍不住对这个白发“伯伯”心生好奇,见谢折盯着自己,只当他是在盯自己手里的糖,就伸手,“你吃不吃?”
谢折点了下头。
小桃花小心翼翼走过去,把糖放到谢折掌心便跑出好几步,生怕自己也被吃了似的。
谢折品着舌尖上的甜味,看着这古灵精怪的小娃娃,生平头一次生出想拐走一个人的想法。
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各式糕点零嘴,她应该会很喜欢。
“你吃不吃榛子酥?”谢折忽然问。
小桃花不想理他的话,又忍不住好奇,“撒子是榛子酥。”
谢折一怔,想到此地位处西南,榛子是北方一带才有的东西,南方能食用的人非富即贵,不是寻常食材。
谢折内心泛起酸涩,不自禁道:“既没吃过,下次我给你带来。”
小桃花一双大眼睛瞪着谢折,似乎在判断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她其实还是很警惕,毕竟她娘平日没少跟她说天底下没有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她又盯了半天这白头发怪大伯,总觉得对方古古怪怪的,不再逗留,转过身便跑远了。
村口,贺兰香正在四处找女儿,撞上迎面跑来的小桃花,气得逮住就打屁股,“行啊你!长本事了啊,连着几次撒谎骗你姨娘,真当老娘我舍不得揍哭你是吗,你看我今天能不能轻易饶你!”
小桃花双手捂住屁股哀嚎:“莫打莫打,我错了娘亲,我下次一定改!我不敢了!”
贺兰香:“不敢?我要再信你这小崽子的才真是猪油蒙了心!你这都是第几次了!再说玩也就算了,你也不知道多叫几个人,自己一个人在这山脚地下,你就不怕你被狼叼走吃了!”
贺兰香越想越后怕,下手更重了。
小桃花嗷嗷叫着,边躲边反驳:“谁说就我一个人,我跟一个白头发的伯伯一起的,娘不信我就带你去找他!”
贺兰香往她的来处瞥了一眼,见菜畦边上碧树青杨,空无一人,更加火冒三丈,接着招呼巴掌,“哪有什么白头发的伯伯,我看你是挨揍埃少了,现在张口就是谎话,这些到底是谁教你的!”
“是真的娘!我真的没有说谎,你别打了呜呜呜!”
树后,一双幽深的黑眸正悄然看着她母女俩。
三年了,他终于见到她了。
一切都没有变,她还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只不过金钗绸缎换成了荆钗布衣,分明粉黛未施,脸色却比以往还要红润,看她打孩子的力度,似乎力气都比以前大了不少。
看得出来,这三年里她过得并不算差。
谢折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日夜煎熬的思念已经使他麻木,终于见到贺兰香,他第一个的念头不是冲出去质问她当年为何如此绝情一走了之,也不使抱住她倾诉相思之苦。
他就只有一个念头,他觉得,他不能打扰她。
哪怕心如刀割。
次月, 暑气蒸腾,蝉鸣起伏。
小桃花自从挨打以后便收敛许多,但夏日坐在学堂一坐一整日, 又热又困,实在太折磨人, 哪比得树底下凉爽自在。她的心很快便不安分,趁着晌午时分先生在打瞌睡, 她让几个同窗帮打掩护,鸟悄儿的便溜出去了, 半点动静没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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