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温柔摸了把孩子的小脸,小家伙不知梦到了什么,甜甜地笑了一下,贺兰香也跟着笑了下,待等笑容敛去,她眼中的光芒亦跟着孤寂下来,沉默过后启唇吩咐:“备马套车。”
细辛狐疑:“主子要去哪里?”
贺兰香顺手扯起一块毡毯裹在谢光身上,道:“谢家。”
细辛这下懂了贺兰香的意思,着急道:“主子不可啊!为何不再等等呢?宫里还没有消息传出来,再说有将军在,咱们就算抗旨不遵有有何不可,横竖有他护着……”
“你还没看出来吗?”
贺兰香道:“丞相已死,百官群龙无首,正是混乱之时,谢折能为了我和孩子冲冠一怒,陛下却不见得便如往常一样对他的话唯命是从。收回圣旨可大可小,可兔子逼急了都能咬人,何况帝王。”
此事若有转圜余地,早在谢折入宫不久便该传出好消息,如今一天下来毫无眉目,便已说明一切。
怕是夏侯瑞反将一军,故意困住谢折,逼她做出选择。
李萼和萧怀信都死了,宫里虽未传出什么大动静,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贺兰香其实挺害怕此时的夏侯瑞。
“可是主子……”细辛看着谢光玉雪可爱的睡颜,一脸的于心不忍。
贺兰香低头,看着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眼底泛红,口吻却决然,“不必可是,去备马。”
王氏自谢姝离家出走后便未笑过,此刻端详着谢光的小脸,竟难得流露喜色,满脸慈爱道:“生得真好,像你,仔细看眉宇间,又有几分晖儿幼时的影子。”
贺兰香呷了口茶,低头只是微笑,余光落在细辛怀中的孩儿身上,眼底满是苦涩。
王氏对身后乳母使了个眼色,对方便款步上前,将谢光从细辛身上抱过。小谢光被动作所惊,迷迷糊糊便醒了来,醒来便哭,朝贺兰香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咿呀呀地口齿不清道:“娘,娘亲……”
贺兰香再控制不住,两眼通红,手要抓住椅子的扶手才不使自己站起来。
王氏道:“你只管放心,你以后随时能够上门看他,你叔父也定会好好教导他的,既是身为长辈的职责,也是对晖儿的一个交代。”
贺兰香点头,强颜欢笑,眼睛自始至终都在孩子身上。她并不担心谢光的安危,相反,除了在她身边,没有比把他养在康乐谢氏安全的的地方,加上有圣旨在,孩子但凡有些差错都是牵连整个家族的大罪,王氏和谢寒松也不是傻子,只要有谢折一日在,谢光都是不可或缺的筹码。谢寒松性情孤高了些,品性却无可挑剔之处,贺兰香并不担心他会把谢光教坏。
可……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啊,她怎能割舍得下。
谢光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哭得越发厉害,脸颊红通通一团,拼命将手伸向贺兰香,咿呀叫娘。
贺兰香实在坚持不住,生怕不顾后果夺过孩子,遂起身朝王氏告辞,“天色不早,侄媳回去了,从此以后,光儿便托付给婶母照料了。”
王氏点头,“既如此,你路上当心。”
贺兰香迈出步伐,谢光的哭声传入她耳朵,她两眼通红,一路强忍眼泪头也不敢回,直到出了谢府,方泪如雨下,无论细辛如何安慰都无法平复。
夜晚,房中酒气弥漫,贺兰香摸着孩子未带走的衣物,嗅着上面的奶香气,仰头不停饮酒,泪珠一颗颗从眼角滑落。
一道高大的身影踏入房中,看到她的样子,步伐凝滞一二,紧接着上前,夺过她手里的酒壶,略有些愠怒道:“别喝了。”
贺兰香抬眸,眼神坠入一双深不见底的幽深黑瞳中,不由得轻嗤一声,“兰姨死了,我娘死了,贵妃娘娘死了,现在连我自己的孩子也要假手于他人抚养,谢折,我发现我留不住人,我什么人都留不住。”
谢折看着她的样子,克制不住心疼似的,手落在她的肩上,手掌包住圆润肩头,口吻郑重,“有我在你身边。”
贺兰香笑了一下,对他摇头说:“我不要你,我要我的儿子。”
她昏睡过去,身体倒入谢折怀中,再无力气。
三年后,腊月三十。
冰雪未融,毡帘阻隔了外界寒气,房内温暖如春,榻上小案摆满了各式糕点果脯,散发清甜诱人的香气。
贺兰香坐不住,望着毡帘来回走动着,时不时整理衣衽和袖口,焦急地问细辛:“我穿这身可显得温柔慈爱?发髻可有不对之处?我昨夜辗转难眠,眼下脸可显得憔悴难看?”
正说着,外面便传来窸窣的走动声,毡帘从外挑开,风雪涌入,雪花打着旋儿飞落,融化在男孩白皙透红的鼻尖。
谢光身着宝蓝色鹿同春纹绸袄,外罩金桂色白兔毛斗篷,小小的一个,仙童似的粉雕玉琢,进门便双手拱起,小大人似的恭恭敬敬朝贺兰香行礼:“儿子见过母亲。”
贺兰香喜笑颜开,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扶起他,将他抱到怀中好一顿亲,亲完握住他的手,竟皱了下眉头说:“手怎么冷成这样,出门时婆子连个手炉都不知道给你备吗?”
谢光摇头,胖嘟嘟的一张小脸,却学成人一样扳住五官,认真道:“母亲休要气恼,是儿子自己不喜揣手炉,与他人无关。”
贺兰香知道这定是婆子疏忽,可怜这小小的孩子还要帮忙开拓,顿时更加心疼,眼眶便要发红。
细辛见状忙提醒贺兰香将谢光抱到榻上暖和,贺兰香这才没有失态。
房中太过暖和,小谢光靠在母亲怀中,没多久便打起瞌睡,却还坚持着,不愿将眼合上。
贺兰香轻声道:“困了睡便是,离太阳落山还早着,年夜饭要等天黑才能备好。”
谢光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礼数”,“规矩”,贺兰香没听清,问他在说什么,他下意识往她怀抱里又缩了缩,有些苦恼地道:“我想再多看看母亲。”
贺兰香听到这话,心都快化没了,忙笑着说:“娘抱着你睡,一步也不离开,等你醒了,想看多久,娘都在。”
谢光这才安心,窝在贺兰香怀里慢慢合眼。
待等他睡着,贺兰香轻轻地捏了捏儿子的脸颊,又摸着他的小手,叹息道:“我总觉得光儿比他去年生辰时瘦多了,可见身边伺候的人有多怠慢。”
细辛听出她的顾虑,道:“孩子总要抽条的,主子莫要多想了,这三年以来,世子在谢府的吃穿用度您是知道的,谢夫人对待自己的亲孙儿也不过如此了,下人的不周到说两嘴便是了,不要伤了表面和气才好。”
贺兰香想想也是,低头看到谢光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将他送走的那日,三年时光弹指挥间,她的孩子忽然便这般大了,还是如此乖巧懂事,既欣慰,又有些怅然。
这时,门外丫鬟传道:“夫人,将军来了。”
贺兰香有些意外, 看了眼孩子,正迟疑,谢折便已进门。
想必是从军营而来, 他身上的冷甲未卸,寒冬泠冽之气充斥全身, 威严不可逼视,与房中温暖柔软格格不入。
贺兰香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随后轻轻拍着谢光的后背,周身宛若柔光环绕, 恬静动人, 宛若画卷。
谢折便放慢脚步, 等走到她身边, 他顿住步伐,静静看着那熟睡中的小小孩童,五官轮廓分明极肖贺兰香, 细看下,唇角眉梢却又与他如出一辙。
不过这点细微的巧合,大抵从未有人多心过。
在意的, 只有他一人而已。
谢折收回视线, 只看了这一眼, 作势便要转身离开。
贺兰香叫住他,语气顿了顿, 略有怅然道:“今夜早些回来,一起吃顿年夜饭吧,这么多年了, 还从没有一起吃过饭,光儿都快不认识你是谁了。”
谢折未答, 离开。
夜晚,玲琅美味铺设满满一桌,贺兰香不停给谢光夹菜,温柔道:“光儿尝尝这道珍珠鱼丸,娘记得你先前最爱吃了。”
谢光乖巧道:“多谢母亲。”
这时,只听外面传来丫鬟们的一声“见过将军”,紧接着房门便被打开,脚步声入内,谢光抬头,对上谢折的脸,咀嚼的动作顿时停下,睁着两只忽闪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谢折瞥了眼他,径直上前落座,身躯伟岸,幼小的孩童在他面前如同参天巨树旁的柔嫩小草。
谢光鹌鹑似的,大气不敢出,直到贺兰香提醒,“光儿,叫大伯。”他才连忙跳下凳子端起手道:“侄儿见过大伯,未等大伯驾到便擅自开席,侄儿向大伯请罪。”
贺兰香将他扶起来,嗔道:“光儿说什么呢,都是一家人,他是你亲大伯啊,怎会在意这些。”
谢折听着“大伯”二字,怎么听怎么不顺耳,一时分不清贺兰香是有意还是无意膈应他,沉着神情,未置一词。
谢光便更不自在了,碗里的鱼丸都不再往嘴里送。
贺兰香白了谢折一眼,有些不悦。
谢折便启唇,不冷不热道:“小小年纪如此懂礼数,谢御史倒很会教你。”
谢光道:“叔公说过,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侄儿身为晚辈,在家更该牢记教导。”
谢折点头,“吃饭吧。”
谢光嘴上称是,却迟迟不敢动筷,身体也下意识朝贺兰香倾斜,十分需要母亲保护的样子。
贺兰香只当孩子小被保护太好,害怕谢折这样一身杀气的人也是正常,小声安慰了几句,未将谢光的表现太放心上。
夜晚,贺兰香唱着童谣哄谢光入睡,谢光被母亲抱在怀中,很快便被困意席卷,却还强撑着不肯睡,嘴里喃喃背着“其为人也孝弟,而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
贺兰香忍俊不禁,问道:“头头是道的,背的什么?”
谢光:“回母亲,是论语。明日回到叔公身边,他要抽查我的。”
贺兰香讶异道:“你才四岁他便教你论语了,如此深刻的学问,你能懂么?”
谢光道:“母亲放心,儿子能背便是能懂的。何况叔公说过,当下所学虽现在不懂,长大便懂了,可若现在不记,长大便也记不住了。”
贺兰香笑了,点头附和,又逗他,“似乎是这个道理。那你跟娘说说,你刚刚背的那些都是什么意思?”
谢光便端正神情,小大人似的娓娓道来,“一个人若孝顺父母敬爱兄长,便很难去以下犯上,人不喜欢以下犯上,便永远也不会造反。君子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便是所谓的道。所以孝顺双亲,爱护兄弟,便是仁道的意义和根本。”
贺兰香由衷赞叹:“我光儿真是厉害,这些道理娘都不知道,你现在便知晓了,日后长大了定会前途无量,大有出息。”
谢光害羞起来,埋脸躲入贺兰香怀里。
贺兰香轻轻拍着他的背,“好了,怎么被夸两句就成这样了,接着背你的,娘爱听你说话。”
谢光便继续背道:“……五常者,父子之慈孝也,君臣之敬忠也,夫妇之爱亲也,兄弟之悌怀也,朋友之诚信也,父慈于子,子孝于父,君敬于臣,臣忠于君,夫爱于妇,妇亲于夫,兄悌于弟,弟怀手兄……”
许是困了,谢光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安静下来。
贺兰香只当他是睡着了,怀抱便放松了些,想将被子再掖一掖。
这时,这四岁孩童用稚嫩的声音发出突兀一句,“母亲,大伯日后会杀了我么?”
贺兰香惊了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反问:“你在说什么,你大伯他为何要杀你?”
小谢光垂了眼眸,纤长的眼睫覆盖住瞳光,沉默一二道:“大伯杀了我父亲,自然也会杀了我。”
一瞬间,贺兰香几乎魂飞魄散。
“这些……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贺兰香克制住发抖的声音,极力维持平静。
谢光不说话了,眼睛垂得更往下了,不足四岁的孩子,表情里竟有怀揣心事的沉重。
贺兰香抱紧他郑重道:“我不管这些浑话都是谁告诉你的,但是光儿你要相信,在这个世上,除了娘以外,任何人都有可能会害你,只有你大伯不会,因为你可是他的——”
谢光抬起小脸,狐疑地看着贺兰香,“母亲想要说什么?”
贺兰香咬了咬牙,将呼之欲出的真相强压下去,佯装镇定道:“你可是他的亲侄儿,血浓于水,他怎会对你起伤害之心?”
谢光低下了脸,没说话,将信将疑的样子。
贺兰香摸着他的头,柔声道:“好了,不要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快些睡吧,你不是说明日你叔公要考你论语吗,睡不好觉脑子可是会变迟钝的。”
谢光总算闭上眼睛,过了没有多久,呼吸便变得绵长均匀。
贺兰香见儿子睡熟,自己也躺好酝酿睡意,可两炷香过去,无论她如何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觉,睁眼看见儿子雪白可爱的小脸,更是五味杂陈。
她干脆坐起身,吩咐细辛看好孩子,问出谢折此时在军营,便毅然决然道:“备马,我要去找谢折。”
篝火连天,众多无家可归的将士留营庆祝除夕,谢折陪同庆贺,神情却在欢声笑语中有些寂寥,仿佛在思念什么人。
有部下留意到,遂道:“将军在想什么?竟这般走神。”
谢折未语,举起酒坛将剩余酒水一饮而尽,喝完道:“你们继续,我回帐。”众人挽留无果,只好遵命。
他回到军帐中,本想清空思绪不再去想贺兰香,结果一只脚迈入,抬眼便是那张熟悉的容颜。
贺兰香身穿黑色披衣,脖颈处露出寝衣的雪白薄纱,乌发垂腰,未施粉黛,眉眼间带有焦虑,显然是在床榻上着急赶来。
还未等谢折开口,她便慌张道:“你必须想办法让光儿回到我身边!你知道他今日对我说了什么吗?他说你把他的父亲杀了,所以你以后也会杀了他!这种话是谁教给他的?谢寒松还是王氏?还是那些碎嘴的下人婆子?谢折你听着,我不能再容忍我的孩子不在我身边长大了,我要他回来!”
贺兰香说到后面已泣不成声,眼泪布满脸颊,打红肌肤,带雨梨花般不胜柔弱。
鬼使神差的,谢折回忆起第一次在这帐中见到贺兰香的场面。
也是这么一身披衣,却浓妆艳抹,笑眼盈盈,借着量体的由头逼近他的身边,香气抵得过天罗地网,笼罩了他一身。面对他的杀意,她也只是扯唇讥讽一笑,轻飘飘地说:“因为我只是需要生下一个孩子,而非一定是我夫君的孩子,不是吗。”
而此刻在他眼前的她,满面泪容,双肩颤栗。
谢折走过去,伸手抚上她的脸颊,道:“好,我答应你。”
未料到他如此干脆,倒让贺兰香愣了一愣,后知后觉地蹙起眉道:“不会困难么?”
谢折看着她的眼道:“只要你开口。”
贺兰香哑然,不禁与他对视。
他抹去贺兰香脸上的泪痕,指腹上还有残余的酒香,融在粉腻的肌肤上,擦完脸,指腹向下,落在她的脖子上,轻轻拭去滑落至锁骨的泪珠。
烛火摇晃,两个人的呼吸逐渐都有些烫。
这时,帐外响起声音:“将军可否歇下,弟兄们正在举行角抵,想请将军过去评判公正。”
二人间短暂的旖旎被打破,贺兰香低下头,谢折亦自觉收手,朝帐外道:“知道了,你先退下。”
“是。”
贺兰香自己将眼角细微泪珠拭尽,“你答应了我,便要做到,不可出尔反尔。夜已深,光儿醒来看不见我会哭闹,我回去了。”
谢折嗯了声,未留她。
贺兰香走到毡门前,步伐犹豫一二,转脸看向谢折道:“虽说是过节,你也少饮些酒,伤身。”
谢折点了下头, 在贺兰香走后,他垂眸看着指尖,仿佛上面沾染的潮湿香气还未消散, 沿着指间缝隙缠绕,漫至心梢。
“我教给你的话, 都记住了吗?”
寒风凛冽,拍打在厚重的毡帘上, 本该通往谢府的马车此刻却前往皇宫,车厢内, 小谢光坐姿端正, 却连脸都不敢抬一下, 小声回应道:“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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