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她身边的嬷嬷笑道:“瞧瞧,夫人又不记事了,皇家前日才下聘礼,婚期待拟,事务繁多,夫人自有得忙,何处寻空去做女红。”
郑文君的神情黯然下去,“这倒也是,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腾不出手了。”
贺兰香直道无妨,她品着郑文君的神情,犹豫一二,道:“三姑娘得封皇后,夫人该容光焕发才是,何故愁容满面。”
郑文君苦笑一声,缓缓转头,看向晴空亮白云彩,“从云儿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我便不求她此生富贵泼天,我只愿她这一生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婚嫁自由,不必为家族所累,若能觅得如意郎君最好,若无良人所托,便留在我身边,永远当个无忧无虑的女儿家。”
“只可惜,事与愿违。”
剩下的,一切便在不言中。
贺兰香听着,眼眶渐红,眼泪滚落了下来,顺着脸颊流淌,晶莹剔透的珠子一样。
郑文君抬脸看到她这副模样,惊道:“怎么哭了?这冰天雪地的最忌讳流泪,赶紧收了,否则热气一失,得了风寒该如何是好。”
贺兰香忙抬手抹去泪珠,强颜欢笑,“没什么,我只是很羡慕,羡慕三姑娘能有您这样的母亲。”
她声音弱了下去,压抑着住了颤然的哽咽,小声道:“我都不敢想,如果您是我的母亲,那该有多好。”
郑文君笑了,用自己的帕子给她将残泪抹去,温声道:“我也很希望你是我的女儿,能有这么美丽的女儿,是上天降下的恩赐,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贺兰香从小到大习惯了听“狐狸精”,“小娼妇”诸如此类的恶词,生怕头次得到如此赞美,激动到咬紧唇瓣,拼了命忍耐才没将真相宣之于口。
她真的好想叫眼前女子一声娘。
明明她才是她的女儿啊。
“我要进去为我云儿祈福了,天冷路滑,你一定小心行走。”郑文君细细交代。
贺兰香点头应声,待等郑文君转身前往殿中,她猛然呼唤出声:“王夫人!”
郑文君停下脚步,转头看她。
贺兰香扯出抹笑,千言万语凝结于喉,最后只出来一句,“后会有期,您多保重。”
“好,后会有期。”
回到府中,贺兰香一腔苦闷无处发泄,便踢地上的雪沫出气。
细辛吓得不轻,赶紧扶稳了她,苦口婆心,“主子何苦跟这笨雪过不去,当心滑了脚。”
贺兰香一心只有怨愤,根本听不进去话。
她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
凭什么王朝云抢了她的一切她还要装不知情,父母的疼爱,兄弟的帮扶,皇后之位,她什么都有了,而这一切,原本便该是属于她贺兰香的,她才是真正的王朝云!
让她眼睁睁看着郑文君拿那个冒牌货当一辈子的亲女儿,不如现在就杀了她!
“主子息怒!别再拿雪撒气了,仔细伤了孩子!”细辛欲哭无泪。
“孩子……”贺兰香喃喃念着,低下头,手落到隆起的肚子上,面上浮现讥讽的笑意,笑中带泪,“孩子?我卑贱到要靠怀上孩子才能保全性命,而她,什么苦都不必去吃,只因顶替了我的身份,便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做梦都想要的母亲,她触手可得。”
“凭什么,凭什么!”贺兰香使劲踢着雪沫,无穷尽的怒火要将她的理智吞噬。
日沉月升,夜深人静。
贺兰香茶饭不思,躺在榻上直直望着帐上灯影,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谢折回来,得知她今日经历,端起碗走到榻前坐下,舀起一勺补汤亲自喂她,“张嘴。”
贺兰香无动于衷,当没听见。
谢折眸色一沉,仰面喝了一口补汤,将贺兰香强拽起来,薄唇覆上檀口,嘴对嘴喂给了她。
贺兰香被迫饮下许多,挣脱开后擦着嘴道:“恶心死了。”
谢折指腹拭过唇上汤渍,“吃我口水的时候倒不嫌恶心。”
贺兰香瞪着谢折,似乎讨厌他在她如此难受的时刻吐出如此露骨的词。
谢折迎上她的目光,静静看着她,等着她发火。
贺兰香却眼睫一眨,扑入谢折怀中,受委屈的小孩一样,抱紧了他道:“我好难受。”
谢折手落在她肩头,指腹贴上柔软的衣料,“跟我到王家,把真相说出去就不难受了。”
贺兰香抬脸瞧他,认真端详着谢折的眼角眉梢,漆黑眼底冰冷的淡漠,忽然道:“谢折,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珍视过什么东西?”
谢折未回答,昏暗的房中寂静冷清,答案显而易见。
贺兰香脸埋他怀中,轻笑道:“或许,这就是我与你最大的不同之处。”
他从不在乎,从不动心,所以他可以凭着一腔怨恨从辽北杀到临安,屠戮整个宣平侯府,有罪的没罪的,全部都要亡于他的刀下,他也不在乎如此凶残行径是否会招来天下人的口诛笔伐,是否令新帝忌惮。
无欲则刚,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可贺兰香不是。
她需要爱,重视爱,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郑文君便成了她最重要的人。她对这一切怨恨,委屈,不甘心,每时每刻都想冲到郑文君面前说她才是她的女儿,可如果得到的代价是毁灭,她又怎能对珍视之人下得去那个手。
“你不懂我,我也不懂你,”贺兰香在他怀中蹭了蹭,亲昵无比的动作,说出的话却意味深长,“咱们两个,互相理解便好了。”
谢折未语,过了片刻道:“可你如果现在不说,日后便没有机会了。”
贺兰香抬脸看他,“你什么意思?”
谢折面无波澜,烛点在他眼中跳跃,分不清燃烧的是野心还是汹涌的情感。
“辽北告急,京城局势于我不利,我要尽快回去。”
贺兰香怔住,呆呆看着谢折,眼睛都忘了眨了。
她知道,谢折回辽北,便是回了天空的鹰,再难回来了。
可除却情绪失控时的以死相逼,冷静下来,她能用什么把他留住。
一身妖娆无用的皮囊,还是腹中来历不齿的孩子。
贺兰香从谢折的怀抱出来,眼神渐渐冷下,看着他道:“出去。”
谢折起身,走向房门。
触及到门的那刻,他开口,历来冷硬无情的人,嗓音里竟破天荒夹杂了三分委屈,“你刚刚还说我们两个要互相理解的。”
贺兰香:“我要你给我出去!”
谢折开门离开。
关门声落,贺兰香怅然若失,只好锤枕撒气。
半夜,后罩房。
寂静安谧中,传来咯吱一声开门响。
谢折假装没听到声音,直到那香软之物上榻钻入被窝,娇躯主动贴上他的身体,他才沉声道:“你来干什么。”
贺兰香软着嗓子,可怜兮兮地道:“我那边太冷了,早知道不挖那个破池子了,夜晚一到,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燃再多炭火也没用。”
谢折没说话。
贺兰香感觉到他的敌意,识趣没再往跟前凑,默默缩到了床榻最里面,应是不小心碰到墙面,冷得倒嘶一口凉气。
谢折冷不丁道:“过来些。”
贺兰香:“嗯?”
没等贺兰香有所反应,谢折便已伸出长臂,将她捞到了怀中,包个严实。
她在来路上穿得颇厚,但天实在太冷,此刻手脚都是冰凉的。
谢折与她足抵足,手握手,足暖了半晌,才将那双冰冷的玉足暖出热气。
两个人谁都没提上半夜的不愉快,似乎并不重要。
贺兰香舒适下来,脸贴谢折怀中,不由便抬起面孔,亲了下他的下巴。
谢折低头,看着她。
他睡觉从来不留灯,黑暗中,所能看到也只有女子潋滟一点眼波。
贺兰香将吻点上移,顺着下巴,落在那张薄唇上。
谢折手臂立刻缠上她的腰,用力反吻回去,不像宣泄情-欲,倒像发泄怒火。
换气时分,贺兰香喘息着问:“何时启程?”
谢折咬她耳珠,指腹落在精巧锁骨,粗粝的指腹在细腻玉肌上划过,带起轻微颤栗。他道:“未定。”
贺兰香被肌肤上的颤栗勾起了心中的痒,抬起雪藕般的手臂,搂紧谢折的脖子,在他耳边吹着气道:“临走前,喂饱我……”
声音尚没落下,尾音便被谢折吞入腹中,朱唇不见,唯留闷哼。
床榻咯吱响,贺兰香泪水涟涟。
谢折:“疼?”
贺兰香:“不是,我忽然想我娘了。”
谢折:“……”
谢折:“你有病?”
挨着……说想娘,够煞风景。
贺兰香哭更凶了,“我真的想她,我后悔白日里没和她多说上几句话。”
谢折捂上她的嘴,防止她说出更煞风景的话,塌腰继续。
一直到临门一脚,贺兰香还是满脸清泪。
谢折喘着粗气,不耐烦道::“还想她?”
“不是……”贺兰香声音软得不像话,媚到没边儿,柔荑往他尾骨上摁,欲拒还迎地啜泣,“你,你再……”
谢折懂了。
这是馋的。
他摆正了贺兰香的腰,扶好孕肚——
一番云消雨散,简单擦洗,谢折抱着贺兰香睡觉。
他没尽兴,底下梆硬,贺兰香却筋疲力尽,阖眼便入梦乡。睡熟,又说起了梦话,哭哭啼啼的,胡乱叫着“谢”字。
谢折以为她又叫谢晖,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对她的要求其实并不高,别每次在和他办完事后都想着别的男人就好。
这时,熟睡中的贺兰香抽泣越发厉害,嗓音黏软,娇若莺啼,殷殷切切地哀求着:“谢折……别走,留下陪我。”
谢折一怔,顿时五味杂陈,手臂力气收紧,揉贺兰香入怀。
在金光寺拜完佛的第二天,郑文君特地去看了谢姝,指望佛祖显灵,将她那个活泼正常的外甥女还回来。
可谢姝还是疯疯癫癫,见谁都躲,嘴里仍是喊着那句恒古不变的:“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不要来找我!”
“姝儿当真一点都认不得我了?我是舅母啊。”郑文君泪若雨下,直将话重复到双唇发干,谢姝才稍有神智,盯着郑文君的脸仔细辨别道,“舅母?你真的是我舅母?”
郑文君重重点头。
正当她与王氏喜极而泣,觉得谢姝终于有所好转之时,谢姝便如受到什么刺激一般,猛地尖叫一声,冲到郑文君面前,瞪大双目道:“舅母!舅母你快跑!三姐姐很危险,她是个杀人犯,她把周氏给杀了!”
犹如一记惊雷轰顶, 郑文君双眉紧皱,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姝,道:“姝儿你说什么?周氏是被谁杀了?”
谢姝浑身颤抖, 泪水蓄聚眸中,两眼闪着惊恐的光, 她一把抓住郑文君的手,咬字颤栗, 郑重其事地道:“周氏,周氏被我三姐姐杀了!她被我三姐姐杀了!”
一日日过去, 她始终忘不掉, 那夜王朝云站在池水边是如何用簪子捅进了周氏的心口, 又是如何将她推入池中, 那些画面萦绕到她的脑海中,梦魇一样怎么挥之不去,誓不将她逼疯不罢休。
谢姝受够了, 她觉得自己再不说一定会憋死的,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王朝云的真面目!
王氏被谢姝的胡言乱语吓愣了神,反应过来赶忙将谢姝的手从郑文君的手上扯开, 她挡在郑文君身前, 怒斥谢姝道:“你这孩子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周氏早就回她老家伺候儿子去了!什么死啊活啊的, 再说了,即便她真出事了, 和你三姐姐又有什么关系!”
谢姝拼命摇头,抓住王氏的肩膀喊道:“娘你错了!周氏她没有回老家!那是王朝云骗你们的!周氏已经被她杀了!尸体就沉在提督府池子里面,你们不信去挖啊, 现在就去挖!”
王氏看着女儿这副疯癫样子,多日以来心力交瘁的疲劳无奈, 终于化为此刻铺天盖地的恼怒,她怒瞪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扬起声音厉声呵斥道:“还挖什么挖!就是因为你中邪发疯,提督府的池子早被填平了!你自己疯便疯了,要是再对你舅母胡言乱语,我现在便命人将你捆起来!”
“我没有胡言乱语!我说的都是真的!”谢姝大哭出声,开始胡乱摔起东西,模样看着便更癫狂了,如同神鬼附体一般,全无素日俏丽模样。
王氏彻底忍受不了,泪如雨下道:“我的老天啊,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怎就让好端端的孩子遭了这样的报应……疯了疯了!我也要被逼疯了!我不管了,来人!取绳子来!现在便将她给我捆绑起来!”
一伙粗使婆子很快上前,拿着麻绳围紧谢姝。
谢姝绕着桌子边跑边喊救命,谁若敢将手落她身上,她低头就是一口,顿时,房中惨叫连连,哀嚎连天。
王氏既心疼又无奈,转过脸,抹着泪对郑文君道:“这孩子疯言疯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嫂嫂切莫往心里去,你且先回去,等她好了,你再来看她。”
郑文君恍惚难以回神,见到王氏满面泪痕,便已顾不得去回想谢姝的话,点头将王氏好声宽慰了一通,正要离开,谢姝的声音便又传来,撕心裂肺地道:“舅母你信我,周氏真的是被王朝云杀了,而且她王朝云根本不是你的女儿,她是周氏的女儿,是冒牌货!贺兰香才是你的亲生女儿!贺兰香是你女儿!”
“我的老天爷啊,你嘴里到底还有多少疯话!”王氏捶胸顿足,险些当场气昏过去,捂着心口强逼着婆子上前把谢姝捆绑起来。
谢姝被几个不怕咬的婆子摁个结实,再也逃跑不动,只好一边挣扎一边呼喊:“我没疯!我没疯!你们快点放了我!我没疯!”
“舅母你信我!王朝云真的不是你的女儿!贺兰香才是——唔唔!唔!”
谢姝嘴被帕子堵住,再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哭泣。
郑文君听着外甥女可怜无助的动静,双目发直,久久未能眨上一下,满脑子都是那句“贺兰香才是你的女儿。”
她是很喜欢贺兰香的,也曾无数次生出过如果是自己的女儿该有多好的感慨。
可,如果贺兰香是她的女儿,她的云儿又算作什么?
夜晚,老宅冷清依旧,消融的雪水如同雨滴,沿着屋脊流淌,滴答发响,扣人心弦。
谢折回到府中,照例询问贺兰香三餐所用,听闻她胃口泛泛,晚间还早早歇下,觉得反常,便没急着去后罩房,先去寻她。
温暖如春的香闺里,贺兰香半梦半醒,精致的眉头蹙紧,贝齿咬住唇瓣,一副不适难耐的模样。
听到门开声,她睁眼,正见谢折从外间进入,便虚弱道:“你怎么来了。”
谢折未语,一身冷气未消,走到榻前,看着她道:“不舒服?”
贺兰香摇了摇头,缓慢坐起来道:“也没什么,只是这小家伙今日踢我踢得实在太过厉害,五脏六腑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吃不下也睡不好,有些难捱罢了。”
谢折坐下,伟岸身躯投下的阴影覆在贺兰香的身上,灯影瞬时便暗了下去。他先将手放到被窝中暖热,然后贴在了贺兰香的肚子上,正巧赶上腹中小儿飞来一脚,力度之大,竟使得他掌心微跳。
“这孩子手脚力气有些过于大了。”贺兰香无奈道,“不过也不出奇,毕竟是你的孩子。”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这个孩子只要出生,便与谢折没有丝毫关系,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孩子,她必须记住:谢晖才是这孩子的生父,谢折,永远都只能是孩子的大伯而已。
贺兰香不适整日尚且觉得不算难捱,此刻竟满心苦水起伏,说不出的酸涩苦闷。
她不再去看谢折,有意将话岔开,问:“启程之日可定下了?”
谢折覆在她小腹上的手未曾移走,力度极轻,若有若无地摩挲着,道:“大后日。”
贺兰香惊了,重新抬眼看他,惊诧道:“那岂不是只剩两日了?”
昏暗中,盈盈美目里灼热的情感如潮水汹涌,对上谢折毫无波澜的黑瞳,便如冰火交融,发出滋滋冰融火熄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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