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前,再前,不能停,不能回头。
风声猎猎,雪原漫长,足跑了有万里之距,雪色尽头赫然裂开一道偌大深涧,漆黑幽深,坠入则死,他头脑发麻,极致的畅快充斥脑中,怒吼一声加快马蹄,精力集中于一线,想要一举跃过。
“将军!”猛然一声呼唤灌入他耳中。
牢固如山,重达千斤的檀木高榻险些乍然崩塌,谢折粗喘怒喝:“何事!”
门外声音又响,透着恐惧:“陛下遇刺,紧急召您入宫,说是……不得耽误。”
谢折从鼻子里呼出一大口闷气,平生头次将不悦显露于色,嗓音沙哑粗粝至极,“知道了,我这就去。”
他下榻,捡起地上的衣物,三两下套在身上,革带紧束,一丝不苟,张腿便要离开。
衣袖却被拽住。
皎白月光下,榻上女子玉肌生温,遍体绯红昳丽之色,乌发揉乱,喘息点点,抬脸仰视着他,眸中湿润迷离,纤细的腰肢不由自主抽搐着,连带整个身躯也跟着微微颤抖,如若雨夜经雨珠拍打过后的梢头梨花。
“再救救李萼。”贺兰香声若游丝,每咬一个字都要蹙一下眉头,却还努力抬起脸,恳切地看着面前男人,“就当是看在我的面上。”
谢折冷瞥着她,“理由。”
贺兰香轻嗤,歪头瞧着谢折,活似一只意识初萌的小兽,瞧着古怪的人类。
“你们男人互相为对方出生入死不要理由,我们女人想帮女人,便非要拿出个理由了?”
她倾去身子,用脸颊蹭了下他的手背,唇瓣浅浅擦过跳跃滚烫的青筋,嗓音软到能捏出水,“好谢折,求你了。”
谢折呼吸骤然发沉,一把抽回手转身便走,生怕再待一刻便会重新上榻,决绝的狠话抵达唇边,变为模糊动摇的三个字:“我尽力。”
脚步声消失在霜白月光里, 似乎沾了主人的秉性,冰冷又干脆,不带留恋。
房中余味未消, 玫瑰香气浓郁靡丽,是盛开到极致才会有的馥郁。
贺兰香的腰肢还在微微抽搐, 抓紧被褥的指尖不自禁痉挛,因喘了太久, 双唇干燥,柔软舌尖便自口中探出, 舔舐干燥的唇瓣。
她撑起身体, 艰难张腿下榻, 两腿一步一哆嗦, 仿佛再多走两步,她整个人便会碎了似的。
好不容易走到几案,她端起那盅早已凉透的玫瑰茶汤, 仰面一饮而尽。
嘴角溢出的汤水顺着她的下巴脖颈滑落,带起冰凉连串的颤栗,她抖了下身躯, 汤水汇聚脚踝, 宛若六月絮雨。
喝完水, 丢掉茶盅,她伏在案上, 大口呼吸喘息,耳朵里是谢折方才不清不楚的三个字:我尽力。
尽力就好,他的三分力, 足以抵旁的十分力。
贺兰香如今别的不清楚,对谢折的力气是大有领悟。
睁眼日上三竿, 王氏在花厅等候多时。
贺兰香匆忙赶去,着了身杏花白的衣裙,粉黛未施,髻上只簪了根素簪,一派素雅清淡,格外惹人生怜。
她为王氏斟茶,眉间懊恼:“怪侄媳贪睡,害得婶母多等,往后绝无下次了,细辛春燕两个蠢钝的丫头,竟也不知将我叫醒,好接待婶母。”
王氏笑道:“是我不许她们搅你清梦的,我都听她们说了,你这两日夜间害喜厉害,常常被折腾的一夜难眠,真是苦了你了。”
贺兰香略怔了神,耳边浮现昨夜木榻咯吱闷响和男子粗沉喘息,斟完茶水,手不由抚上酸痛的小腹,轻轻按揉着道:“婶母说的没错,是很能折腾呢。”
王氏宽慰:“初为人母便是如此,尤其刚上身时,最是难捱,我当年初怀忠儿便是这样,前两个月,清晨没有一日不曾干呕,还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后来再怀姝儿便好过许多,不曾害喜,身子也健朗。身边人有说是一回生两回熟的,也有说,是因孩子男女而定的。”
王氏声音低了许多,附耳过去:“若按后者的说法,我瞧你这样子,想必腹中定是个男胎。”
贺兰香便笑:“婶母言之过早,不到临盆,这些哪能说得准。”
王氏点头:“这倒也是,瞧我,单说这些没影儿的,险将正事给忘了。”
贺兰香眼带诧异,看向王氏。
王氏抬了下手,随行婆子便将一名盘髻布衣的妇人领上前。
妇人看年纪大约三十上下,衣着整洁,容貌端正,气度还透着股子恬静,不同于寻常人等。
“这位是我特地为你请来的吴娘子,”王氏道,“吴娘子精通医术,尤善妇人内症,郎中们再是高明,到底不如咱们女人最懂女人,有她在你身边帮衬,我自是放一万个心。”
贺兰香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暗自发紧,面上笑道:“还是婶母想得周到。话说起来,前两日侄媳历来用惯的府医告假还乡,侄媳正愁到哪再寻个牢靠的,不想今日婶母便替我了结这桩心事,想来也是缘分所在,多亏有婶母替我打算,侄媳多谢婶母。”
说着便已起身行礼。
王氏忙搀住她:“瞧瞧客气的,能帮到你,婶母也高兴,正好我也想知道你腹中孩儿如何,不如现在便有劳吴娘子上前,给你——”
贺兰香一把握住了王氏的手,转脸扫了一圈道:“怪了,我道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姝儿妹妹今日怎没同婶母一同前来?”
说到谢姝,王氏脸色立刻便沉了下去,“快别提她了,正忙着在祠堂抄书呢,女诫不抄完一百遍,别想再出家门一步。”
贺兰香面露疑惑,眼带询问。
王氏叹气:“要她抄书都是便宜她了,好大个姑娘,不知给爹娘分忧,整日惯会添乱,翠玉山那是什么地方,是她能擅自闯入的吗?还呼朋引伴带上一大堆的闺秀,但凡其中一个有点闪失,她该如何给人家中交代?还搬出她舅舅当过路符,一个不好,两家都要被她牵连。”
贺兰香讶异一声,随即道:“婶母有所不知,那日我也在场,起因是我觉得天热烦闷,便问妹妹可有什么凉快的好去处,妹妹由此说到了翠玉山。我初来乍到,不知翠玉山乃为皇室别宫所在,遂提议去那。妹妹是为了我才铤而走险,理应由我担责才对,婶母到家切莫再要罚她,剩下多少遍女诫,我来替她抄写便是。”
贺兰香越说越是哽咽,说到后面,竟滚下一行泪来。
王氏忙用帕子给她擦泪,笑道:“幸亏姝儿不在,否则啊,里里外外,你们姊妹情深,坏人都让我给当了。快别哭了,当心伤着身子,放心,你都亲自求情了,婶母我还好意思再罚她吗?”
贺兰香破涕为笑:“多谢婶母。”
场面祥和,一派安然。
无人想起,方才王氏,本是打算让吴娘子给贺兰香当场诊脉的。
亥时,夜色深沉,灯火摇晃,夜空乌云游走不停,月色忽暗忽明。
贺兰香在房中来回踱步,没心思烹茶制香,更没心思上榻睡觉,神情在灯影中显得焦躁异常,潋滟生媚的眼眸也盛满慌张。
忽然,门被推开。
贺兰香连忙转身,抬眼见是细辛,表情立马失望下去。
细辛关好门,走向她,“奴婢打听过了,行刺之人至今还未俘获,将军今晚应当不会回来了。”
贺兰香怒极生笑,艳绝的容颜因神情扭曲而更妩媚近妖,“今晚不能俘获今晚便不回来,若是一辈子不俘获,他谢折便永远不出皇宫的大门了吗?真是新帝养的一条好狗,我都要为之动容流泪了。”
细辛少见她如此失控模样,也跟着发起慌,只好强作安慰:“主子冷静,兴许,兴许咱们还能想到其他遮掩的办法呢?”
“还能怎么遮掩!”
贺兰香指着墙壁,强行压低声音,“那吴娘子此刻便住在离我不过三丈远的隔壁,明日开始便是早晚两次请脉,我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她三根手指头一搭上来,我这么久以来所有的机关算尽,全都成了无用之功!”
谢折兴许能有办法,实在不行,让他随便找个理由把吴娘子赶回王氏那里未尝不可,反正坏人都能要他当,她贺兰香在明面上摘的干干净净,谁也怀疑不到她头上。
可偏偏的,谢折就是不在。
这时,叩门声传来,房中倏然静下,贺兰香望向房门,口吻警惕,“什么人?”
“妾身吴氏见过夫人,听闻夫人夜间难眠,妾身特地为夫人炖了盅安神养胎的补汤,望夫人趁热服下。”
贺兰香阖眼长舒口气,启唇吩咐:“开门。”
门开瞬间,她睁开眼眸,面上便已是一副温和可亲的神态。
吴娘子进门,将补汤放下,福身便要告退。
贺兰香道声且慢,步伐柔款,走到吴娘子跟前,柔荑轻抬,往对方手里塞了把金瓜子,温声道:“三更半夜,辛苦姐姐为我操劳,以后日子漫长,有劳姐姐对我多加照拂。”
吴娘子却不动声色地将金瓜子又反掖回她手中,道:“夫人言重,妾身受命而来,本就将夫人安康视为重任,保重夫人贵体,是妾身分内的职责。”
贺兰香噙笑点头,没再动作。
待门合上,她将金瓜子随手扔了满地,响声清冽,脆如珠玉落地。
她走到镜前,顺手摸起根金簪挽发,看着镜中的自己,冷冷吩咐:“命人套车,我要进宫,就现在。”
两个丫鬟惊诧不已,但不敢多言,便按照吩咐去做,让底下人赶紧套车。
未过三炷香,马车驶出聚贤坊,沿御街一路前行,披星戴月,直奔皇宫。
朱雀门下,内外把守森严,火把缭绕通明,照见盔甲上的森冷兽纹。
马蹄声至,众守卫行礼齐呼:“见过将军!”
谢折眸光锐利,扫向周遭,“怎么样了。”
宫门校尉摇头,愁眉苦脸,“回将军,未见异样。”
整整一天一夜下来,京城都快被翻出个底朝天,但就是不见可疑贼影,谢折怀疑刺客根本就没有跑出皇城,便命手下严守各道城门,不信抓不到人。
偏事情还真就这么古怪,一天一夜下来,连只往外飞的苍蝇都没能发现一只。
“继续严守,没我命令,任何人不准进出皇城。”谢折拧眉吩咐。
“是,属下遵命!”
谢折调动马头,准备再去巡看玄武门,刚要甩缰,身后车毂声便至,一道高声赫然响起:“护国公夫人听闻陛下抱恙,自请入宫侍疾,恳请放行!”
谢折冷硬的脸上顷刻出现一丝裂痕,他眸色一暗,毫不犹豫地驾马迎去,到了马车前纵身跃下马背,扯开随行护卫,上车一把掀开锦帘,口吻不善:“你来这干什么?”
车厢里,烛火晕出灯罩,光线柔美,水波般起伏在美人的脸上,映出一张含情带媚的芙蓉玉面。
贺兰香巧笑倩兮,当着车外无数守卫的面,略倾上身,看着谢折的眼,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黏软缠绵地说:“想你想得睡不着,来看看你,不允许么。”
第36章 侍疾
咫尺之间, 呼吸混合,女子身上的甜媚体香与森冷寒甲散发的阴凉杀气碰撞交融,如烈火燃冰, 既冷又热。
贺兰香就这么笑盈盈地看着谢折,眼波流转间, 眼神像带了柔软的钩子,一点点将人往眼里拖拽。
四目相对, 谢折闻着她身上的甜香气味,心神瞬间被勾到了昨日夜里。
神魂颠倒, 欲生, 欲死。
那是只有她能给他的滋味。
谢折呼吸蓦然开始粗沉, 眼神暗到可怖, 死盯贺兰香,声音更加冰冷不近人情:“回答我,来这干什么。”
灯火轻晃, 贺兰香轻嗤,温言媚语自口中飘出,“都说了想你想得睡不着, 所以来看看你, 不相信啊。”
谢折的脸直接沉了。
贺兰香软哼一声, 像被折了兴致似的,眼神渐渐冷了下去, 无聊扶了下发髻,“王氏往我身边安插了个医女,明日开始早晚两次平安脉, 我害怕了,所以来找你拿拿主意。”
谢折的神情缓和不少, 但面上的冷漠未曾削减,瞥着眼前千娇百媚的女子,毫不在意的样子,“我会解决,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回去?”贺兰香不以为然,看着他,“回去了,若隔三差五再出些状况,我再如今晚这般,现想法子找你么?”
谢折眉心一跳,不耐之色已显,“那你想怎样?”
贺兰香面带无辜,眼里是含有童稚气的委屈,“方才将军没听见么?妾身担忧陛下龙体,专程来给陛下侍疾,有劳将军通融,放妾身入宫。”
谢折冷哼,“想都别想。”
他扭头欲要离开,腰前革带却冷不丁被一根软白的纤细玉指勾住。
谢折垂眸,看向那根手指。
就在昨晚,这只手还紧攀在他后背,鲜红的指甲掐入他的肌肉中,力度时重时轻,时缓时急,给他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痕。
他视线上移,对视上贺兰香。
贺兰香也不言语,看着他的眼睛,泫然欲泣的可怜神情,娇嫩指腹摩挲革带上的粗糙纹路,顺着一点点往上探寻,在他胸膛前的冷甲上缓慢游走,若即若离。
她在撒娇。
谢折一把抓住她的手,粗糙掌心贴上羊脂玉肌的瞬间,他的喉结滚动了下,口吻冷淡,“皇宫里面有多危险,难道还用我提醒你吗。”
“可,不是有你在我身边吗?”贺兰香顺势反握住他的手,指甲轻轻剐蹭着他手上的青筋,如若蜻蜓点水,鸟羽轻拂。
谢折视若无物:“那又如何。”
贺兰香一脸坦诚,理所应当地道:“有你谢将军在,我能有什么危险,谁敢对我下手?”
她的眼波一圈圈在他眼角眉梢上绕着,忽然轻嗤一声,眯了眼眸,探究的目光围上谢折,“我知道了,谢折,你是不是——”
“怕我借侍疾的名头,勾引小皇帝,傍上更大的靠山,然后一脚把你踹了?”
谢折额上青筋一震,猛地甩开她的手,抽身下车,面朝宫门大喝一声:“传我命令!放行!”
锦帘垂下,车厢中灯火依旧,葳蕤祥和。
贺兰香控制不住地想笑。
她发现激将法这套,对年轻男人永远格外好用。
什么恶狼凶犬,说白了,不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愣头青。
车外,伴随一声巨响,朱雀门侧门大开,车毂声滚滚响起。
长明宫。
鲛绡浮动,隔绝殿中内外,外殿宫灯通明,内殿幽暗寂静,明暗泾渭分明。
鲛绡两边,鹤形御炉引颈吐烟,烟气上升成雾,盘绕在藻井之中,散播在细密的龙形斗拱间,最终汇聚于最中心顶心明镜的二十八星宿图上。
一声咳嗽乍然响起,震碎烟气,响彻殿宇。
宦官俯首入殿,跪在帐外伏地叩首:“回陛下,护国公夫人贺兰氏,自请侍疾,在外觐见。”
咳嗽声响亮震耳,过了许久方缓下,沙哑虚弱的少年声音伴随喘息,缓慢自帐后流出:“让她进来。”
宦官退下传唤,少顷过去,殿门便出现一道袅娜窈窕的身姿。
贺兰香身着一袭雅致的山水青,发髻未有过多珠玉点缀,只用简单一套点翠头面,衬托出不少端庄气韵。
她缓慢步入殿门,进外殿,面朝绡帐福身行礼:“妾身贺兰香,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此时已近子时,夏侯瑞身上负伤,又被咳嗽折磨得彻夜难眠,声音虚弱至极,倦气难掩,“平身罢,难为你身怀有孕还牵挂于朕,特地入宫侍疾。”
贺兰香不着急起身,口吻恳切充满关怀,“陛下言重,妾身出身卑微,若非陛下垂怜,恐早已处境艰难,陛下于妾身与妾身腹中孩儿而言,皆有再造之恩,如今陛下龙体微为抱恙,妾身能为陛下侍疾,是妾身与孩子的福气。”
夏侯瑞轻嗤一声,听不出个喜乐,动作勾起咳嗽,一阵咳嗽完,气若游丝地道:“说得好,来人,赐座。”
金口一开,立刻有宫人搬来一把红漆描金卐字纹团花靠背椅,送到贺兰香身侧。
贺兰香叩谢圣恩,起身正欲落座,宦官便又小跑而来,通禀道:“回陛下,大将军谢折在外觐见。”
夏侯瑞的语气顷刻开怀不少,“哦?长源来见朕,那想必是抓到刺客了,快快让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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