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大事不好了。”细辛扑跪到贺兰香身前,浑身抖若筛糠,“张,张德满不见了,他跑了。”
贺兰香怔愣一下,两眼不可思议地瞪大瞪圆,抓住细辛的肩膀问:“你再说一遍,你说谁跑了?”
“张德满跑了!”细辛泪如雨下,“奴婢收完鸟笼,途经他的屋子,见他的房门被风吹开,便过去想帮他关上,结果灯笼一照,房里分明是空的,他跑了!”
贺兰香根本不愿相信,不死心,起身便跑出了房门,迎风抵雨到了张德满的屋子,当她迈进门,看到里面空荡无人的刹那,她险些昏死过去。
为了看结实这老头子,她特地将他的住处安在自己院中,没想到防不胜防,他当真好魄力,那么大的岁数,就算冒着瓢泼大雨也要回临安。
若真能回去也就算了,可为何,偏偏要被谢折给撞上!
联系到谢折对她说的话,贺兰香终于接受了这个不愿面对的现实,她痛苦闭眼,简直都能在脑海重现当时的画面。
张德满偷摸出城,路上被回城的谢折发现,谢折问他去干什么,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谢折觉得奇怪,便想将他带回府邸,老头知道这次若被带回将再不会有下一次机会,便将她假孕之事全盘托出,以此为条件,求谢折放他回临安。
那个蠢货。
贺兰香万念俱灰,崩溃至极之下连哭都哭不出来,满脑子就一个念头——天要亡我。
第30章 坦白
雨过天晴, 沙场潮湿,一番训练结束,饭点未至, 士卒们难得有点闲暇时光,干脆比起角抵摔跤。
角抵在以往本就是军队操练的主要科目, 自然被许多人追捧,在场初时只有四五个人, 后来伴随围观人多,便无论职位高低, 纷纷加入进去, 迫不及待大展身手。
谢折被众多部下催促几次, 也跟着上场, 连着撂倒几个人,最后轮到压轴的严崖。
严崖光着臂膀,满头大汗, 整张脸连带脖子都是红的,对谢折拱手:“将军承让。”
谢折拱手:“承让。”
二人躬身对峙,眼睛盯紧了对方。
忽然, 严崖率先出手, 想将谢折侧面抱单臂向后摔。
谢折下腰躲过, 顺势将他抱腰后摔,严崖重心不稳, 径直摔翻在地。
“漂亮!”
“将军胜!”
三局两胜,还差两局。
谢折朝严崖伸出手,严崖起身, 二人很快调整状态,继续对峙。
这回严崖吸取了教训, 不再急于求成,找准时机,猛然抱住谢折躯干向后摔,谢折未有躲闪,照地摔去。
“严副将可以啊!”
“一比一,平!”
严崖焦躁的脸色缓和不少,朝谢折伸出手,“多谢将军手下留情。”
谢折起身,二人开始定胜负的一局。
这一回,连气氛都比前两局紧张许多,两方助威声响彻沙场,旗鼓相当。
严崖盯紧谢折,因迟迟未能等来进攻,便猛然前扑,左脚跪立,用锁握法抱抬起了谢折的右腿,想将他悬空撂翻。
谢折未乱阵脚,稳住重心,抬其背后,看样是打算直接来个身前摔。
胜负在此一举,两方助威震耳欲聋。
眼见谢折要将严崖整个掀翻,电光火石间,严崖松开谢折右腿,改为反手勒住谢折肩膀,借着谢折的力,将谢折摔了个过身后翻。
“严副将胜!”
“严副将可以啊,居然把将军给赢了。”
“不对不对,严副将手里是什么?”
严崖才刚沉浸在喜悦中,闻言张开手,手心里正好落下两片衣料,看料子颜色,正是从谢折身上出来的。
将士们不由调侃:“角抵禁撕衣扯发,严副将胜之不武啊。”
严崖面红耳赤,这回不是热的,是臊的,转头询求谢折:“将军,咱们可否再来一局?”
这时有士卒上前通传,说府上遣人过来,如今已至主帅营帐等候。
谢折便对严崖道“改日”,先行回了帐中忙碌。
崔懿扬声打圆场,“什么胜之不武胜之不文的,我可看的清清楚楚,你们严崖副将根本就不是故意的,你们也不想想,咱将军一身衣裳穿多少年,料子早脆的不成样子了,压根禁不得碰。”
众人一想,发现也是,话茬便从严崖舞弊变成了谢折的那身破衣。
“你们说,咱们将军怎么也不找个女人呢,若让他自己过日子,他十年八年也想不起来添一身衣。”
“将军这些年什么时候也没有过女人啊,我早怀疑他是不是那块不行了。”
“去去去,将军哪不行了,以往在辽北洗冰澡的时候你们又不是没见过,将军那公狗腰,野驴……”
好好的话,越说越不堪入耳起来,崔懿黑着张老脸将人驱散,怒斥各回各队训练,以后不到饭点不得聚集鬼扯。
暴雨过后,天气没能凉快,反而更加潮闷。
谢折顶着一身大汗回到帐中,未将眼神往来者身上看,径直走到盆架前捧水洗脸,随口问道:“贺兰香又要去哪?”
熟悉软媚的声音传入他耳中:“贺兰香要来找谢大将军呀。”
谢折动作一滞,抬头望去,正见身穿白色披衣的女子将头上帷帽摘下,露出一张娇艳无双的容颜。
谢折的心跳在看到那张脸时快了下子,神情却随即沉下,顺手捞起布巾擦着脸上水珠,冷声道:“你来这干什么。”
贺兰香走向他,抬手将颈前披衣的系带解开,理所当然地道:“来找你,给你量尺寸,做衣服。”
谢折别开脸,不去看她那活似褪衣上榻的奇怪动作,声线冷硬,“我有衣服穿,不需要你操心。”
贺兰香将沾满馨香的披衣顺手一扔,扔到谢折堆满军务的公案上,瞧着他肩上那两块,笑道:“带窟窿的也算衣服啊?”
谢折停了擦脸,重新看她,浓眉皱紧,“说吧,这次又要多少钱。”
贺兰香轻哼一声,面上流露宛若受了委屈的童稚感,“我真的只是想给你做身衣服而已。”她将软尺从袖中掏出,“你看,量衣尺我都带来了。”
谢折未言语,静静看她。
抛却那层给外人看的素白,披衣下,贺兰香今日穿的依旧是艳色。
她喜欢艳丽,喜欢珠光宝气,爱跟人娇声软语,爱撒娇,爱往人嘴里喂糖。
那些是她的本性,她连装都不需要装。
所以不知曾几何时起,谢折发现,当贺兰香站在他面前时,他居然分不清她究竟是真情实感,还是别有用心。
盛夏潮热的气息里,两道眼神汇聚相撞,一试探,一坦然。
谢折将手中布巾扔到盆中,看着她,慢慢展开了双臂,下巴微微抬起。
贺兰香眉眼噙笑,像得到糖吃的小孩子,走到谢折身前,展开软尺,量起了他身上的各处尺寸。
谢折的臂围很长,当真猿臂一样,贺兰香量时需贴在他的身前,对比之下,在女子里骨肉匀称的她,竟娇小到有些可怜,像能被他一口吞入腹中。
量完臂围,量腰围,这个量法需要她将软尺从谢折的背后展开,绕至腰前。
像投怀送抱。
贺兰香明显感觉到有道灼热喷洒在她的眉宇间,但她无动于衷,眼睫未抬,继续自己的动作。
量完腰,量胸,依旧是重复将软尺从后绕到前后的姿势,只不过,这一次贴的更近。
“我案上有纸笔。”谢折开口说话,嗓音平静。
贺兰香扯了下唇,认真注视软尺上的字,柔声道:“不必,我记性很好。”
气氛由此静下。
压抑的寂静里,一滴细汗从她的鬓边滑落,沿着雪白脖颈向下,顺着锁骨蜿蜒,浸入拥雪粉腻当中。
谢折又道:“外面有的是人,我可以让他们量。”
贺兰香抬眼,似笑非笑地嗔看他,“将军嫌我啊?”
谢折喉结微动,眼中是一如寻常的漠然,口吻更冷了些,“你若不嫌热,那就继续。”
贺兰香笑,绕到他身后,为他量肩围。
“都已经开始了,骑虎难下,当然要继续。”她慢声细语。
“反正夏日就是如此,既然怎样都热,还不如做点什么,不至于让心太慌。”
她的声音淡淡的,掺杂在灼热的空气里,似烟气幽袅,又如雾里看花,让人琢磨不透。
“昨晚上下那一场雨倒凉快,可是雷声太大了,吵得我睡不着,还让我很害怕。”
“怕什么?”谢折问。
贺兰香笑,指腹隔着衣料,将软尺定在他坚硬的肩骨上。
“怕我的夫君想我了,回来看我啊。”
她指腹下,硬如磐石的筋骨明显僵住。
肩围量完,软尺上移,出现在了谢折的脖子上。
贺兰香绕到谢折身前,指尖捏住软尺,在他的喉结下逐渐拉紧,看着他的眼睛发笑,“好在回来的不是他,是将军你。”
谢折垂眸冷瞥她,“你很失望?”
他个子太高,颈围量起来颇为艰难,贺兰香只好踮起脚,看完软尺上的字,长睫轻抬,顺便看向他眼中的漆黑瞳仁,说:“妾身庆幸。”
“因为,他是死的,将军是活的,死人回答不了问题,只有活人能。所以,将军——”
贺兰香攥住软尺的手略微发紧,弯着眉目,神情温软,“告诉我,张德满现在在哪。”
空气倏然一凉,两股隐在暗中翻涌许久的力量,总算崭露头角,针锋相对。
谢折看着她眼里的笑意,咫尺间呼吸交融,清甜的口脂香气已经侵入他的肺腑。
“去临安的路上。”他道。
软尺上的手倏然一抖,贺兰香维持笑意,接着问:“看来你昨晚果真碰到他了,那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谢折看着她的眼,抓住她的手,连带那根软尺,从自己颈间一点点挪下抽走,一本正经道:“他对我说,他得了你的准允,要回临安老家伺候孙媳生产,待看到重孙生下,便回京城找你。”
贺兰香睁大了那双精致的眸子,恍然大悟一般,步伐后退着,掩唇嗤笑:“原来是这样么!我当他会跟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呢,他一个老糊涂的老头子,最是容易胡说八道的,听了便要上他的当了,还好还好,他没有胡言乱语,没有胡言乱语就好。”
“哦?”谢折尾音上扬,略眯了眼眸,“他都会胡言乱语什么?”
贺兰香说不出话,摇头只是笑,险些将眼泪笑出来。
渐渐的,笑声停下,她手一松,将软尺扔在了地上。
“我没有怀孕。”
贺兰香看着谢折,神情平静,字句清晰,“我肚子里没有孩子,这所谓的孩子,是我先前固宠的手段,从头到尾,都不存在。”
来的路上她想了许多,在想怎么开这个口,开这个口后会面临什么,会不会直接没命。甚至她生出不少退堂鼓,觉得反正谢折都没主动问,她为何主动坦白,见过找人的没见过找死的,她好不容易才保下这条命,不能白白浪费。
可她确实装不下去了。
张德满不在,暴露只是时间问题,她一个“孕妇”,不能永远不让人把脉。
所以她在赌。
赌谢折是个聪明人。
毕竟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孩子生不下来,她与谢折一同玩完。
无声之中,暗涛涌动。
男人的反应出奇镇定,走向她时,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注视着她的那双桃花眼,本该生来多情,长在冰冷的脸上,却唯有审视。
“你为什么觉得, 你告诉了我这一切,我就不会杀了你?”
谢折说到后面,瞳仁伴随杀字一紧, 里面清晰倒映出贺兰香的模样。
贺兰香方才装的有多冷静,现在心跳的就有多快, 可她知道,这个时候她若乱了阵脚, 兴许便真的只有等死的份了。
她直面谢折冰冷的注视,扯唇笑道:“因为我只是需要生下一个孩子, 而非一定是我夫君的孩子, 不是吗。”
看不见的热浪猛然袭人, 谢折额上青筋大跳一下, 盯着面前鬼魅似的女子,浓眉紧皱,“贺兰香,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兰香朝他迈出一大步,几乎整个身躯贴在了他的胸膛前,中间又隔着若即若离的间隙。
“我当然知道。”她敛笑抬眼, 冷静的眼神与谢折对峙, “而且我说的是事实, 反正名头已经占上了,只要生下来, 人人皆知那是护国公的遗腹子,实际究竟是谁的种,重要么?”
重要的是她能因此而活命, 谢折也能因此而与新帝周旋,百利而无害。
“我算过了, ”贺兰香目光炯亮,“只要能在两旬之内怀上,日子差的便还不算远,这世上多的是产辰延迟的妇人,早点晚点算不得什么,大不了,大不了我到时候再喝点催产的汤药,总之,隆起来的肚子不会骗人,那才是最保险,也是最简单的法子。”
谢折看着她充满求生欲-望的眼底,声沉如闷雷,“简单?”
见他还不动摇,贺兰香有些着急,克制不住激动,咬了下嫣红的唇道:“这还不算简单什么算简单?我只是需要一个男人而已,你身边那么多亲信,挑一个给我怎么了!”
谢折的脸瞬间黑了下去,周身气势冷冽异常。
贺兰香沉浸在急于说服他的心情里,即便看出他的不悦,依旧停不下来声音。
“军营里到处是年轻力壮的男人,挑个品貌端正的,对你谢大将军来说很难吗?”
她话语一顿,干脆自己做出选择:“我看严崖就很不错。”
强大的气场倾然压下,二人躯体之间最后那点间隙也无,谢折逼近了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凶狠威胁:“贺兰香,我警告你,不得牵连无关人等。”
贺兰香也急,抬脸反斥回去:“那你说,应该选谁!”
四目相对,鼻尖相抵。
灼热的狭窄中,二人的呼吸乱在一起,浑厚的雄性气息与清甜香气结合,缠绵交融。
时光静下,帐内无声。
贺兰香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盯看过谢折的眼睛。
她以前觉得他的眼仁太黑,像浓墨,里面没有丁点属于人的感情。
现在看,她发现他的眼睛更像是深渊,盯久了,身躯便要情不自禁地坠落,沉入其中。
有种致命的蛊惑。
她下巴微抬,雪白的颈线因此拉长,眼里是咄咄逼人的艳媚,再启唇,柔软的声线却已沾染泪意,“你说啊,应该选谁。”
犹如一束光照入深渊,谢折冰冷的瞳中似有一丝波动出现。
眼前的女子,让他想到了辽北的鹿。
生长在冰天雪地里的精灵,性情高傲敏感,不肯亲近人类,但若真的相信上谁,便会伸长头颅,用脖颈去蹭对方的手。
他的目光从那双湿润噙泪的眼眸,点点下移,落到雪白纤细的颈项上。
脖子,是动物身上最柔软脆弱的部位,只能示友,不能示敌。
他收起视线,压住呼吸里的粗沉,丢下简短淡漠的四个字:“我会安排。”
贺兰香蓦然怔住,好像懂了他的意思,但还没等她开口确定,堵在身前的高大身躯便已转身,大步离开营帐。
她凝视着那背影离开的方向,看着看着,忽然破涕为笑,抬手擦着眼泪道:“果然还是这套管用。”
她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捞起案上披衣,重新穿好,戴上帷帽,款步出了营帐。
傍晚,军中训练正紧,沙场喝喊如雷。
崔懿步入帅帐,满头热汗淋漓,举起小案上的茶壶,斟水便饮,“大郎找我何事。”
谢折坐于主案之后,看着手中待批军务,头也不抬,“大事。”
崔懿不以为然,仰头继续饮水,“再大能有多大。”
谢折:“贺兰香没有怀孕。”
崔懿一口水喷了出来。
半个时辰后,崔懿顶着一脸死了老太爷的表情,将一纸名单拍到谢折面前,叹气道:“可用的都在这上面了,只要你一句话,我立马安排人今晚秘密入府。”
谢折定睛浏览,从第一个名字,到最后一个名字,中间未有丝毫停顿。
崔懿:“我觉得孙虎那小子就不错,人老实忠厚,嘴上也有个把门的,对你还忠心耿耿,谁起二心我都信,他绝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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