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眉头不禁拧紧,打断她,“这么多东西,四千两,倒算便宜你了。”
他在损她。
贺兰香手掌一拍,终于觅得知音似的,两眼亮晶晶,“是吧!我也觉得,兴许是那工匠瞧我长得美,给我算少了呢?”
谢折点头附和,然后抛出干脆二字:“没钱。”
贺兰香那张国色天香的脸瞬间便垮了下去。
不过也仅仅是那一瞬,她随即便又堆起笑容,不以为然道:“将军惯会说笑,您位高权重,又满身军功,怎会连区区四千两都拿不出来?”
谢折不说话,定定盯着她,眼波四平八稳。
贺兰香被他盯到笑不出来,阖眼又睁眼,不甘心不死心地道:“你真没钱?”
谢折仍是不语。
安静半晌,似是彻底死心,贺兰香白眼险些翻到天上,一甩袖子转身便走,“没钱跟你说个什么。”
她走了两步,又折返回去,将谢折手中漆盒一把夺走,离开时头都不带回一下。
夜色降临,天际暮色四合,金红色的余晖顺着云彩倾下最后一点光彩,沾染上美人的裙裾,轻纱披帛被微风吹扬,随霞光荡漾摇曳。
贺兰香的背影逐渐隐在霞色尽头,她像一缕辛香旖旎的烟气,渐飘渐远,消失在谢折的眼底。
谢折的手尚且维持端捧漆盒的动作,手指不由蜷起,指腹轻轻磨蹭了掌心一下。
在回味什么,他也不知道。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回住处的路上,贺兰香嚼着榛子酥,看什么都不顺眼,迈过门槛也要踹两脚才走。
“他一个大将军,今日还加封一品太保,他怎么会连四千两都拿不出来,我看他就是不想借给我!臭谢折!铁公鸡!”
两个丫鬟劝她宽心,她却更加恼火,指着周遭,“我长这么大就没住过这么破的地方,我该怎么宽心,我心都快堵死了。”
她迫切的需要歇下缓一缓火气,便挑了条园中近路,不想却在树荫下遇见了个熟面孔。
“张老?”贺兰香神情一怔,唇上扯出丝笑意,“这大晚上的,您不在住处好生歇着,怎么到这后园子里来了?”
她的余光往后门方向瞥了下子,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张德满下意识想跑,后路却被两个丫鬟堵个严实,遂哆哆嗦嗦地转过身道:“小老儿饭后积食,便想着,出来走走。”
贺兰香下巴往他怀中一扬,“带着包袱出来走走?您这走的可够远的,打算往哪儿走?”
张德满噗通便跪了下去,涕泪横流道:“姨娘您发发善心,看在我岁数大,没几天活头的份上,让我回临安去吧,起码,起码让我亲眼看见我重孙儿出世啊!”
贺兰香给细辛春燕使了记眼神,两个丫鬟立马会意,分散开守门望风。
吓也吓过了,威胁也威胁过了,贺兰香动作温柔,将张德满好生扶起,叹息一声,“张老,您不是不知道我的苦衷,但凡我能有丁点退路,又何苦让您一把年纪同我深陷囹圄。您家里子孙满堂,自然想尽早回去享天伦之乐,可我又有什么呢?除了薄命一条,什么也没了,我今年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八岁,同您孙子一个年纪。张老,您想想您孙子,再想想我。”
说着说着,潸然泪下。
张德满老脸苍白,明白贺兰香的意思,她是说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再想跑就想想他自己的孙子。
张德满老泪纵横,眼中满是不甘,“小老儿……谨记姨娘所言。”
目送走张德满,贺兰香抹了泪继续往住处去,低声同丫鬟道:“这两日看结实了他,有一就有二,难保不会有下一次,这次还好是咱们仨撞上他,若是别人,咱们可就要大难临头了。”
细辛春燕谨慎应下。
残阳似血,贺兰香抬首看向天际那最后一点灿光,方才还烦躁恼火的一颗心,此时一点点凉了下去,漫无边际地走在府中,绕了几个大圈才回到住处。
住处,灯火通明。
众多工匠汇聚于此,热火朝天翻院拆墙,工匠头目见贺兰香归来,忙上前谄笑:“小的们是奉将军之命,特地来给夫人修建院子的,夫人放心,梅州三道鳞,闽南紫檀木,嘉兴蝴蝶瓦——东西都是最好的,保准教您满意。”
贺兰香思绪早不在此,闻言也只淡淡应了一声,回到后房临时收拾出的香闺,沐浴歇息去了。
另一边,后罩房里。
谢折本在与崔懿等人商议对策,听完士卒回禀,浓墨般的眉梢略微扬起,嗓音淡漠,“她就只说了这个?”
“对,夫人听闻人是将军派去的,便道了声知道了。”
“没别的?”
“没。”
谢折鼻息发沉,烛火后,伟岸的影子投在墙上,连带他的人也暗了下去。
“退下吧。”
“是。”
崔懿呷了口茶,咂摸着茶香道:“正常,漂亮女人都这样,心思变的比六月的天还快,难讨好。”
烛火一震,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变阴森,谢折语气冰冷:“我没有讨好她。”
崔懿“哦”了声,未放在心上。
谢折继续道:“贺兰香诡计多端,不达目的难罢休,我只想让她老实下来,安生将孩子生下。”
崔懿还是哦了声,吹了下茶面浮沫,随意提起:“我发现一谈到贺兰氏,大郎的话便多了不少,这倒是好事。”
气氛乍然僵硬,谢折再未开口。
天光将明,清风浮动,窗外一棵老山茶花树摇曳花枝,晨光自枝叶间隙穿窗而过,满室光斑漂浮,如水波氤氲,浮云暗涌。
贺兰香睡正熟,一头乌发披散,绸缎似的搭在香肩,通体只着轻纱,雪白身躯于纱下若隐若现,全靠一条薄绫软被遮掩,左边手臂垂至榻下,腕上套了只轻巧的虾须金镯,更衬得手臂莹润娇嫩,吹弹可破。
她不知梦到了什么,精致的眉头蹙紧,朱唇轻启,黏黏糊糊地斥责:“我不喜欢,拿走。”
门被轻轻推开,细辛手持一条雕花长方漆匣,动作轻款地走入房中,犹豫一二,终是上前柔声道:“主子?主子醒醒,有客到访。”
贺兰香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软绵的闷哼,不耐地转过身去,“什么客不客的,不见。”
细辛为难:“可来的是康乐谢氏那边的人。”
贺兰香这才懒懒睁开眼睛,烦躁地舒出一口长气,慢腾腾支起软绵的身子,不情不愿的朝细辛伸出只手。
细辛打开拜匣,从里拿出一纸拜帖。
贺兰香接过拜帖,缓慢拆开,看了眼来者姓名,狐疑道:“谢寒松的夫人?她不在谢家待着,来找我做什么?”
细辛道:“主子若不想见,奴婢这去给您回拒。”
贺兰香素手掩唇,打了个妖娆娆的哈欠,“见,怎么不见,既来了京城,早晚都要和这帮人打上交道,若不见,倒显得我多害怕他们似的。”
她顺手将拜帖一丢,倦倦道:“去,将我那身寡妇装取来。”
穿戴完整,贺兰香没胃口进食,只用了盏凉丝丝的紫苏饮,往口中填了块饴糖,嚼着便往花厅去了。
谢氏祖宅共有五进大院,待客之堂位于二进仪门处,已破败的不成样子。贺兰香临时让人洒扫干净,换上一套她从临安带来的红木桌椅,正中挂上副吴道子的山水画,这才有点气派可言。
她让春燕去将王氏母女引到厅中,等待间隙烹茶点香,一派安然从容。
袅袅茶香中,贺兰香听到脚步声,抬眼望向厅外。
隔着轻烟,她望到一帮穿绮着罗的女眷,中间簇拥了名中年妇人,妇人保养得宜,容貌姣好,头顶高髻金簪,身着紫色点赤金缂丝裙,外罩雀金蓝大袖绸衫,绸衫未有明显花纹点缀,却暗纹流动,在光下流光溢彩,华美异常。
贺兰香一眼便知妇人乃是谢寒松之妻王氏,遂收起打量起身迎去,面上含喜带悲,到门槛处时止步福身,柔款乖顺道:“侄媳贺兰氏,见过婶母。”
王氏扶她起来,口吻亲和:“好孩子,这一路苦了你了,难为你年少戴孝,你放心,往后你在京城,自有我们这些自家人帮衬,权当在临安老家便是。”
贺兰香眼中顷刻涌出泪来,掩面抽噎道:“婶母有所不知,侯爷他,他……”
王氏忙攥紧了下她的手,压低声音,“什么侯爷,那是护国公,以后切莫再犯糊涂。”
一句话落,贺兰香心里顿时有了底,对王氏的来意也大致清楚,匆忙止泪,引领王氏落座。
她为王氏斟上茶水,面上满怀歉意,略有哽咽道:“原本昨日初到京城,便该去拜访婶母,可惜天色已晚,侄媳不敢打搅。腹中孩儿又作怪,害得昨日吐到丑时方歇,今早便又误了上门时辰。本心怀不安,今见婶母如此大度,侄媳当真无地自容。”
说到后面,她又落了两滴泪,真真愧疚至极的模样。
王氏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擦拭泪珠,心疼道:“这是什么话,都是过来人,婶母岂会不知你的难处,我早闻你体质柔弱,今朝过来,特地给你带了些养身补品。”
说着便命人将盒子捧来,一件件打开介绍,如雪莲血燕,虫草老参,凡名贵之物,应有尽有。
“喏,险些将这尊大佛给忘了。”
王氏亲自将描金盒匣捧到贺兰香面前,笑道:“这里面的陈皮,乃是昔年你妹妹降生,你叔父特地搜集存下,留着给她当嫁妆用的,距今已有十六载,素日多方亲朋来求,我与你叔父俱是不舍。今日来时,我想到你孕中定会害吐,陈皮正好有理气健脾的作用,便特地给你盛了几两过来,届时若是用完,只管遣人再取。”
贺兰香面露为难,“这礼太过贵重,侄媳岂能收下。”
王氏佯装沉脸,“这可是你妹妹特地为你挑出的上品,你若是不收,不仅是拂了我与你叔父的心意,连你妹妹也顺带辜负了去。她生性喜静,绝不肯主动亲近了谁,若非真心喜欢你,哪会悉心准备。”
王氏转过头,看向候在门处的随行婆子,板下脸正色道:“姝儿越发没规矩了,既吵着跟娘过来,眼下来了,还不快来见过你嫂嫂。”
贺兰香随之望去,定睛看了两眼,便见有名少女从婆子身后缓慢踱了出来。
少女肤色白皙,五官秀丽,身着湖绿色交领长襦,外着绣竹亮缎半臂,肘上绕了条深棕色净面披帛,一眼望去,沉压压的一身,与年龄毫不相符。
小孩装老成。
贺兰香噙笑起身,主动冲少女略福身段,“见过妹妹。”
谢姝硬着头皮挪到她面前,压下面上烦躁,福身行礼,声若蚊蝇,“见过嫂嫂。”
王氏先将谢姝拉到身旁坐下,又握住贺兰香的手,笑道:“你二人年纪不过相差两岁,说是同龄也不为过,想来能说到一起去,以后烦了闷了,只管去找姝儿玩,心情一开怀,于你的身子也好。”
贺兰香点头应下,说不出的乖顺温软。
王氏再看谢姝,“还有你,以后要常与嫂嫂走动,你成日念叨江南多好,你嫂嫂正是从临安来的,你想知道什么,正好问她。”
谢姝垂着脑袋,眼中嫌弃好悬没能压住,闷声道:“女儿知道了。”
贺兰香欣赏着小姑娘脸上精彩的表情,面上笑语盈盈,心中冷嗤一声。
炎日当空, 连风都是沉闷的,无声无息兜头泼下,泼起人一身烦躁。
谢姝出仪门走的急, 险被地上翘起开裂的花砖绊倒,好在被丫鬟及时扶住。
王氏跟上她, 斥道:“多大的人了走路还不当心,好好个姑娘家, 怎就成睁眼瞎了?”
谢姝哼了一声,秀丽的眉头蹙紧, 愤岔道:“我不是睁眼瞎, 娘才是真的睁眼说瞎话。”
王氏冷了脸色, “没大没小, 我看真是我和你爹将你惯坏了,回家将孝经抄上百遍再说。”
谢姝一听要抄书,气焰立马便消了, 改为委屈巴巴揪住王氏袖子,软声控诉,“女儿哪里说错了, 娘将我带来便算了, 打着我的名义给那贺兰氏送礼我也忍了, 可您还让我管那贺兰氏叫嫂嫂,她一个……算我哪门子嫂嫂, 她也配?”
王氏瞥了女儿一眼,抽出袖子,“她是护国公的遗孀, 陛下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叫她一声嫂嫂, 不折煞你的人物。”
谢姝:“可她与那谢折分明是一伙的!爹爹昨日被抬入家门的样子您又不是没见,您不与她为敌便算了,怎还上赶着来讨她的好,简直自降身份。”
王氏看她,平静询问:“那依你之见,为娘该当如何?”
谢姝欲言又止,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王氏:“学你爹那样,到陛下面前揭发谢折的恶行,然后给他换来更高的官衔,再将自己气倒中风,公务让贤于旁人,那样便能舒坦,解气?”
谢姝纠结难言,终一摇头,“娘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氏长叹一口气,握住女儿的手,软下语气道:“姝儿,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道是唇亡齿寒,眼下的局势你不是看不清,阳夏谢氏昔日何等风光,如今又剩下什么了?谢折兵权独揽,连你舅舅也不过分到宿卫军那一杯羹,你爹又是如此,倘若咱们再丁点手段不使,岂非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谢姝表情似有松动,却嘴硬道:“可爹说过,那些阴谋阳谋的都是男人间的事情,同内宅无关。”
王氏道:“男人有男人的见识,内宅有内宅的手段,信陵君再是深明大义,没有如姬窃虎符,他照样救不了赵国。咱们身为女子,更该利用好自己的身份才是,无论如何,贺兰香肚子里怀的是谢氏血脉,这个孩子生下来,是对谢折的一大掣肘,生不下来,谢折也要为之付出代价。我姝儿生性聪慧,是能听懂娘的意思的,对么?”
谢姝哼了口气,总算不情不愿的妥协下来,闷声道:“明日里李家赏荷宴,我会叫她一同前去。”
王氏抬手摸着她的发髻,笑:“这才是娘的好孩子。”
谢姝:“不过我也只与她多说两句话罢了,可不会刻意亲近她,她性子慢慢吞吞的,也不太聪明的样子,看着便招人烦。”
王氏笑而不语,转脸望去仪门,心道她可比你聪明多了。
来时王氏还在想,该如何与这贺兰香开场,不想对方先发制人,上来便是一句“婶母”,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王氏自然也就顺势而下,做足了长辈样子。
那样的容貌,再搭上一副好心机,王氏有预感,贺兰香日后就算沦为弃子,照样能在京城搅起一番风浪。
送走王氏母女,外面日头正盛,贺兰香不想顶着太阳回住处,便留在花厅继续饮茶避暑。
细辛清点着王氏此行留下的礼品,感慨道:“奴婢本以为这些高门贵妇都是孤高之人,不想谢夫人竟如此和善,这样倒好,有她帮衬,主子以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贺兰香听后嗤笑不已,仿佛听到什么多好笑的笑话,笑完,她目光往前,落到她亲自斟给王氏的那盏茶水上。
从王氏落座到离开,那盏茶纹丝未动,一口没下。
这母女两个,没有一个是看得起她的,只不过一个年纪大,会装,一个年少,装不出来而已。
翌日早,因要赴赏荷宴,贺兰香特地起早了些,穿戴整齐,走时带上了几盒临安带来的胭脂膏子,到了李家宴上,只道是自己亲手做的。世家贵女们素日见惯了金银珠宝,听到“亲手”二字,方起了些兴趣,纷纷开盒试用。
“颜色好生浓郁,真与京城本地的不同。”
率先说话的是崔氏女,闺名浔芳,为人轻声细气,身着一袭丁香色衣裙,更添温柔内敛。
“好香啊。”今日组局的李氏女嗅了一下手上,发出赞叹,“清清淡淡的,也不冲鼻,但就是雅致好闻。”
谢姝神情恹恹,懒得往胭脂盒里瞧上一眼,阴阳怪气地道:“露儿姐在临安待那么久,竟也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可见你在那几年,也没用过什么好东西。”
李噙露笑道:“临安的好东西多了,我还都要一一用过来不成?那我每日里别的不做,单坐在那试胭脂便好了。”
她轻剜谢姝一眼,转眼噙笑看向贺兰香,“嫂嫂是往里加了什么香料吗?我素日得闲,也没少做着玩过,都没有这种好味道,你可要好好教我,不得藏私。”
贺兰香在外时刻不忘自己是个可怜寡妇,不仅穿的皎玉白的衣裙,神情也总是喜里掺悲的柔弱模样,扯唇一笑,比廊下随风摇曳的白荷还要招人心疼。
她顺口胡诌:“也没加什么,就是取白芷、白荷、白芍药、白山茶四样,晒干磨粉,再取狐尾百合、凤仙花、丁香草、水仙、木槿,取其花蕊拧出汁子,两样和到一起,再加蜂蜡香油调制,密封装好,做胭脂时往里剜上小勺,便可芬芳馥郁,触及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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