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世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今夜的金陵城并不平静,连空气里都涌动着罪恶的味道。
不知道睡了多久的宝珠在醒来后,整个人颠簸得连她的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睁开眼后,入目所即皆是暗沉的墨染,偶有几缕光亮随着马车的颠簸映照入内,似一只只翩跹起舞的明蝶,璀璨又美好得稍纵即逝。
她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唯有空气里弥漫的,独属于人身上发出的汗臭味熏得她作呕,更因为身下的颠簸不断刺激着她呕吐的yu望。
等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后,宝珠才注意到马车里除了她,还关有其她人。
在她不受控制的发出尖叫时,一只手迅速的捂住她的嘴,把她拥入怀里,也阻止了她的尖叫。
“是我,别怕。”低沉清冽的男声,似给她的心脏投入一剂强有力的心安。
“沈归砚。”
被捂住嘴的宝珠拼命的眨眼,示意他把脏手放开。
他居然敢用可能出恭后没洗的脏手碰她,她绝对不会原谅他,还要把他碎尸万段!
身后人凑到她耳边,似情人在厮磨,温热的气息暧昧又强势的喷洒至她耳畔,颈部,“你确定不会发出声音吗,宝珠妹妹。”
已经快要被自己所想给恶心到的宝珠拼命点头眨眼,在不把你的脏手拿开,她就要窒息了。
身处于黑暗中,人的嗅觉和听觉总会无限放大,她能清晰的感受到从身后少年身上传来的皂角香,当他温热的气息落到敏感的耳垂上时,身体会下意识的泛起颤栗。
那是怎么一种感觉,一种被蟒蛇盯上的感觉。
黑暗中,沈归砚近乎贪婪地注视着她,像是一条躲藏已久的毒蛇,露出了他锋利带毒的长獠牙,正等着将它心仪的猎物咀嚼入腹。
他的目光是如此的贪婪,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克制,即便是在黑暗中也不敢过分亵渎。
并不知危险来临的宝珠喉间涌上一阵恶心,随着恶心的粘稠感越发强烈,连呼吸的气息都泛着令人作呕的念想,推开抵着她的胸膛,“不行了,我难受,我想………”
捂着她嘴的沈归砚意识到什么,正要把手拿开,宝珠再也受不住的吐了个昏天黑地,仿佛要把胆汁一起哕出来才甘心。
太难受了,难受得她像是即将要溺毙于秽桶中。
难受得眼泪鼻涕齐涌,喉咙似黏了一层发臭的米粒糊,咽不下,吐不出,只能生生卡在那处折磨着自己。
就在宝珠不知道怎么办才能把卡在喉咙里的米粒咳出来时,一只手扶上她后背轻轻拍打,一只手取出帕子帮她清理面上狼藉,脸上没有丝毫嫌弃。
“你用力咳出来,咳出来就会好受很多。”
“慢慢来,不急。”
在他细声温言的安抚下,嗓子都快要咳哑了的宝珠抬起通红的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欲落未落,“你是不是嫌我脏啊,你要是敢说出半个字,本郡主一定会杀了,不开玩笑。”
她也不想吐的,可真的是太难受了,而且还丢人丢到她最讨厌的沈归砚身上,她更愤怒。
少女向来娇纵的嗓音带上了一丝哑意,连威胁的话都透着一丝撒娇意味。
“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坐马车晕车是很正常的一种生理现象,我为什么要嫌弃你,而不是第一时间关心你的不舒服。”沈归砚把她脸上的污渍擦干净后,才注意到她刚才全吐在他衣服上了,没有半分犹豫的把沾满哕物的外袍脱下,卷成团塞到角落里。
“喝口水,会舒服一点,或者漱下口也好。”沈归砚取出腰间挂着的水囊递到她嘴边,小心的递到她嘴边,喂她喝下。
本就难受,又吐了一回的宝珠身体软得连抬起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何况他说得对。
吐完后确实要漱下口,喝点水后也会舒服一些。
“要是还认为难受,你靠在我怀里休息一下。”沈归砚取出一个小瓶子放到她鼻子下嗅。
清凉的薄荷味瞬间冲淡了她的恶心感。
宝珠看着他接二连三的从身上拿出东西,震惊又惊讶,“你身上怎么什么东西都有啊,该不会是把自己的全当全拴身上了吧。”
要不是现在情况不行,她高低要把他提起来,然后甩一甩,看能从他身上甩落多少东西。
沈归砚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把她黏在脸颊的发丝别到耳后,似在无意识的呢喃,又似在诉说,“自是保命。”
若是身上不多点东西,他怕是早就死了。
他的突然靠近,下意识让宝珠察觉到一丝不安,咽了咽口水,“你,你想要做什么。”
他的突然靠近导致宝珠躲避不当,险些撞上了他的鼻子。
因为离得近,即便身处黑暗中,宝珠也能看清他滚动的喉结,以及露出的一小块,白得能发光的皮肤。
本是滋生暧昧的摇篮,落在宝珠眼里,则莫名感到不安的狂咽口水
他,该不会是打算趁机报复自己吧。
要是他真的敢打她,她一定要把他的皮给剥了,骨头剁碎了喂狗,不,要先把他的指甲盖一块块的拔出来,然后洒上辣椒水,让他痛苦得生不如死。
沈归砚并不清楚因为他的靠近,宝珠的心里翻滚出怎样的一场脑补,单纯以为她是受到了惊吓,嗓音放轻地安抚道:“我只是想要帮你松绑而已。”
“绳子捆绑住手脚太久,很容易导致血液不流通,产生坏死。”沈归砚生怕她不明白问题的严重性,“一旦肌肉产生坏死,想要活命只能截肢,难道宝珠想要失去你的一条手,或者一条腿吗。”
“从我们失踪到现在已经过了许久,他们肯定派人来找你了,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尽可能拖延时间,等他们来救。”不说父亲母亲,他那两位素未谋面的大哥,二哥恐怕早就急疯了。
咬着嘴唇的宝珠疯狂摇头,开玩笑,她才不想!
或许是周围有熟悉的人在,哪怕是讨厌的人,也像是给她无处不可安放的惶恐安置了一处心安。
可是等她心安后,一些胡思乱想也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最直面的表现是离他远一点儿,在远一点。
“我怎么那么倒霉,被绑架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和你一起被人绑。”抱着膝盖,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的宝珠既委屈又生气的瞪过去,一想到前不久还吐了他一身,更是又羞又愧,更多的是恼羞成怒。
她从小到大都没有那么丢人过,还是在自己讨厌的人面前。
这人也是真的没用,自己都是一个百无一用的文弱书生,还冲过来逞什么英雄。
沈归砚把她黏在脸颊的发丝别到耳后,不动声色的挨着她的肩膀,予她心安,给她安慰,“说明我们倒霉,等这遭霉运离去后,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在等着我们。”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①,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②,不都是这个道理。”
换成和其他人被绑,他认为是倒霉,但同她被绑,却是完全相反。
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愿意让他靠近,并对他产生依赖,如何让他不喜,如何让他不愿。
“姓沈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脸开玩笑。”宝珠气得直瞪眼的伸手掐住他腰间肉一拧。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
正巧被她掐中摔下马时的伤口的沈归砚疼得眉头紧蹙,连忙握住她继续行凶的手,宽厚的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手,“唤我归砚,可好。”
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又一次惹恼了宝珠。
一把拍开他手的宝珠鼻间发出一声冷哼,“本郡主想喊什么就喊什么,要你指点。”
“没有经过本郡主的允许,谁让你碰本郡主的!你可知道冒犯郡主是什么罪。”
马车还在不分昼夜的驰疾,外面的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唯有依靠腹内饥饿的程度来辨别时间的流逝。
偶听雨打枯枝声,不闻人间半声响。
路过山脚下,驾驶着马车的男人提议道:“老大,今晚上怕是会下大雨,要不咱们等雨停了在赶路吧,我们都离开金陵很长一段距离了,谅那些人也不可能追上来那么快。”
为首的刀疤戴男颔首,“行,你去清点一下车里的货,可别让他们饿死了。”
这一批货里可有不少上等货物,卖出的价格指定比前都高。
靠着沈归砚,因为晕车导致精神不济,中间又吐了几回的宝珠此时软得连抬起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马车里的气味更是闻着令她作呕,熏得她头晕,相比之下姓沈身上传来的皂角香,竟成了车内唯一好闻的气味,好像只有挨着他,才会稍微好受一点
当马车停下的瞬间,沈归砚一反常态的握住她的手,严肃地问,“你怕不怕。”
马车突然停下,不失为几种情况。
一是已到目的地。
二,补给,无论是哪一种,都是逃脱的最好机会。
“怕。”像被无形的恐惧笼罩住的宝珠咬着嘴唇,握紧了他给的匕首,又摇了摇头,“可是我知道怕并不能改变什么。”
她只是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她曾经也经历过。
可是她寻遍记忆也找不到,大抵是臆想吧。
能感觉到她身体因害怕而轻轻颤抖的沈归砚抬手覆上她的眼睛,覆到她耳边,压低声线,轻声道:“要是怕的话,等下闭上眼,知道吗。”
宝珠一听,立刻炸毛起来,“谁说本郡主会怕了,你一个没用的书生都不怕,本郡主又怎么会拍。”
沈归砚伸手遮住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刮蹭得他掌心发痒,喉结不自然的滚动,“我只是怕你会做噩梦。”
那样血腥的画面,他又怎么舍得让她看见,成为她午夜梦回的噩梦。
“那你也太小看本郡主了。”宝珠仰起高傲的头颅,不屑一顾,“我告诉你,本郡主可不是被吓大的。”
就算她怕得要死,也绝对不会在他面前露怯,要不然可丢脸死了。
这时,遮挡了外界光线多时的车门被暴力推开,少许光亮铺天盖地的往里铺满,好照出内里的龌龊黑暗。
“醒醒,还没死吧。”
“老子都说了蒙汗药要少下点,现在一个两个都还没醒,不知道的还以为死了呢,就算不死,傻了怎么办。”
随着门板的掀开,也让宝珠趁机看全了马车里的全景,偌大的马车里除了她和沈归砚,果真还有其她被捆住手脚,嘴里塞着抹布,且还昏迷不醒的少女。
不是她以为的仇家绑架,而是遇到了天杀的人贩子!!!
掀开帘子的男人扫了里面一眼,刚要把馒头扔进去,一柄泛着寒光的刀子突兀的架上他的脖子,还没等他发出声音,人已经软了下来。
殷红的血,细细的从伤口流出,染脏马车一角。
目睹他干脆利落杀了人的宝珠此刻连呼吸都屏住了,瞳孔瞪大得忘了反应,以至于没有注意到,男人的手腕上刺有一朵形状怪异的花。
收回刀的沈归砚对上一双布满惊恐害怕的眼睛,他下意识的不希望她怕他,更不希望她用这种眼神看他,原先巧舌如簧的嘴竟也成了哑巴,抿了抿唇,喉咙透着干哑,“如果我不杀他,他就会杀了我们,我杀他只是为求自保。”
他想要说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到了嘴边却成了,“对不起,是我吓到你了,你能不能不要因此害怕我,疏离我。”
对比于长篇大论的大道理,为人处世,他最怕的是她害怕他,更认为他是嗜杀成性之人。
望着他向自己伸来一只手的宝珠不断地往后退,直到抵上木板,好半晌才想寻回了自己的声音,头皮阵阵发麻,“你,你会不会………”
会不会把她也杀了,毕竟自己那么欺负过他。
正常人遇到这种事,肯定会吓得尖叫,但她却不是,只是害怕他下一个要杀的人是自己。
“不会,我永远不会做出伤害的事,也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来临。”他说这句话时,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郑重,认真。
正在埋锅做饭的人见老三迟迟未归,嘀咕起来,“老三去送个馒头,怎么送了那么久还没回来,该不会是对那些货动手了吧。”
“不行,那些货可是大人指定要的,我得过去看一下。”老李说完,起身往关押着少女们的马车走去。
由于担心出城的人数过多引起官府怀疑,他们这一行人也才十个人。
男人刚要靠近马车,就看见正带着宝珠逃走的沈归砚,当即大喝一声,抽出腰间大刀,凶神恶煞的拦住他们,“你们想要逃去哪里。”
他的一声大喊,立马引来了其他人。
刀疤脸对地啐了一口,“老子在这里告诉你们,但凡是想从老子手下逃跑的人,都只有一个字,死。”
“是吗,那我倒是很荣幸会成为唯一的例外。”清楚没有退路可走的沈归砚抽出腰间软剑,整个人气势陡然一变。
原先的他看似清冷,此刻像极了一柄锋利的,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利剑。
“老大,我怎么感觉这小子有点儿邪门啊。”
刀疤男蒲扇大的巴掌拍来,“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有啥好邪门的。”
沈归砚用身体挡住宝珠,唇线渐渐拉直,“闭上眼睛,往前跑,不要回头。”
“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能回头。”
“那你呢?”换成不久前,宝珠在他开口的那一刻,一定会毫不犹豫的跑掉,管他是死是活,可她现在竟产生了一丝犹豫。
“我不会有事的。”沈归砚挑眉一笑,“宝珠是在关心我吗。”
他这一笑,宛如千树万树梨花开,更像是对他们明晃晃的挑衅。
被无视的刀疤男怒道:“臭娘们,你想跑,你问过我们了吗。”
收回唇角笑意的沈归砚持剑挡在他们面前,漆黑的眼底划过凌厉的杀意,“你们的对手是我,对女人下手算什么本事。”
“兄弟们上,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点教训,让他下辈子清楚,不是什么英雄都能逞的。”
“不要!”掌心发汗的宝珠想要过去帮他,可她的手和脚完全僵在原地,苍白的嘴唇哆嗦着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符。
“沈宝珠,我命令你立刻闭上眼睛,转过身往后跑,不要回头!”这一次,他不再像往日那样带着戏谑的调侃,而是选择把生的机会留给她的勇士。
这一次的宝珠再没有丝毫犹豫的闭上眼,转身就跑。
因为她不可能为了一个沈归砚陪葬,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
转过身的那一刻,宝珠清楚的听到了刀剑入骨,割破皮肉的刺耳声响,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味几乎浓郁得化为实质。
可是她不能停下,因为这是姓沈用生命作为代价拖延住他们。
她也知道,一旦自己被他们抓到,等待自己而来的会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宝珠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只知道她身上的力气快要用尽了,喉咙干涸得直冒烟,胸腔里的肺叶几乎要炸开,连脚下横出的树枝都没有注意,导致被绊了个踉跄,倒在地上滚了一圈。
而后,她听到了身后有人追上来的脚步声。
他走得是那么的慢,闲庭散步的像是在欣赏猎物最后的垂死挣扎。
是那些人追上来了吗,心脏骤停,手上攥紧匕首的宝珠哆嗦着发白的嘴唇,在那人即将靠近自己时,扬手抬起匕首刺去。
可她的手才刚伸到一半,就被另一只清癯苍白的手握住手腕。
匕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点点光亮从枝缝中透出,斑驳着落在周边,映得尘埃飞舞。
草木清香的密林中弥漫着微不可闻的血腥味,刺鼻又强势的钻入宝珠的鼻尖,吓得她更不敢睁开眼,生怕睁开眼的那一刻,等待她来的是人头落地。
想她沈宝珠嚣张跋扈一世,难道就要孤零零的死在这里吗,不行!
绝对不行!
“你,你们不能杀我,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可是圣上亲封的永安郡主,我父亲是盛国公,我大哥是国子监祭酒,我二哥是正五品亲卫大夫,你们要是动了我,他们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宝珠见对方不说话,以为他们觉得没有好处,继续哆嗦着舌头说道:“只要你们放了我,我可以给你们钱,很多很多的钱。”
“你们要是放了我,我,我也可以不供出你们。”
第一次见她那么听话的沈归砚担心身上过重的血腥味会熏到她,特意换了一件干净衣服,弯腰下身,视线毫不保留的注视着因害怕而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发颤的长睫毛。
不禁好笑的伸出手指弹了宝珠的脑门一下,“宝珠真乖,不过你现在能睁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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